《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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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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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集名曰《读海外奇书室杂著》,中缝则题曰《东槎杂著》,共文二十四篇,
盖在使馆为随员时所作,有《陈元赟先生事略》尚可读,馀亦多是照例的慷
慨论时务而已。卷末有《日本国志凡例》,作于光绪甲申九月,云全书十卷,
分记东西两京,畿内,东海道等七道,每道以国为纲,首疆域,继以形势沿
革,以至物产,凡二十四门,盖是地志体裁,末有“未备”一条,自言刑法
食货等皆未及记,后之君子尚其补诸。日人星野川口宫原三人皆有跋,见姚
氏编《海外同人集》卷上,星野谓其译我群地志书,集其大成,凡例记采用
书籍共九十九部,亦均是旧地志也。由此观之。二书性质不同显然可知,姚
氏所著固自成一种日本国志,但若与黄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黄著四十卷,地理才有三卷,刑法食货共得十一卷,若其最有特色,前
无古人者,当推学术,礼俗二志,有见识,有风趣,盖惟思想家与诗人合并,
乃能有此耳,若说瑜不掩瑕,则文中惜不注出处,如礼俗志中多用川濑栲亭
之《艺苑目涉》中民间岁时,寺门静轩之《江户繁昌记》,往往一篇一卷全
文录入,如能随处注明,体例当更为完善也。

□1940 年11 月19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四鸣蝉

近代日本文学作品,由本国人翻为汉文,木刻出板者,在江户时代中期
大约不很少,我在北京所见已有三种。其一是《艳歌选》,十四年春间所写
的《茶话》中第六则即是介绍这书的,略云:

《艳歌选》初编一卷,乌有子著,日本安永五年(一九七六)刻板,现藏东京上野
图书馆中,原书未得见,仅有抄录一部分,收在汤朝竹山人所编《小呗选》内,计二十六
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汉译。卷首凭虚氏汉文序有云:

乌有先生尝游酒肆,每闻妓歌,便援笔诗之,断章别句,纵横变化,翻得而妙矣。
又例言之二云:

里巷歌谣,率出于流俗儿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诗,自不得浑雅矣,间亦有翻难翻者,
殆不免牵强焉,总是杯酒馀兴,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于世,盖欲使幼学之徒悦而诵之,
习熟通晓,乃至于诗道也。固非近时狡儿辈侏离之言,自以为诗为文,锲诸梨枣,但供和
俗顾笑,假使华人见之则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详焉。

他的译诗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几首却是实在译得不坏,不过他是学
绝句和《子夜歌》的,所以其好处也只是汉诗的好处,至于日本俗歌的趣味
则几乎不大有了。当时曾转录九首以为例,今引用其一云:

郎意欲迎妾,妾身那得行?
行程五百里,风浪转相惊。
其二是《海外奇谈》。此书一名《日本忠臣库》,为《假名手本忠臣藏》
之译本,题清鸿蒙陈人重译,有序云:

鸿蒙子尝阅市获奇书,题目《忠臣库》,披之则稗史之笔迹,而录海外报仇之事,
谓好事家译异域之俳优戏书也,惜哉其文鄙俚错误有不可读者,是以追卓老《水浒》之迹,
润色订补,以备游宴之谈柄焉耳。

后署乾隆五十九年,即一七九四年,后来尚有翻本,故不难得,寒斋所有即
明治时印本也。《假名手本忠臣藏》为竹田出云等所撰,记元禄十五年赤穗
四十七义士报仇事,假设盐冶判官冤死,家臣大星由良之助等共杀怨家高师
直,为同类义士剧中之代表作,上台演唱,至今垂二百年不绝。此为净琉璃
体,且说且唱,凡十一段,今译本改为十回,又作演义体裁,虽文气不能十
分通畅,而模仿颇近似,所用明清小说中语亦有甚妙者,大抵所最难是安放
得停当耳。《忠臣藏》本来是音曲,改为说部则但存本事,失去原文的藻饰,
犹之莎翁喜剧,一变而为《吟边燕语》,其得失亦自易见也。

其三是《四鸣蝉》。这才是要谈的本题,其实也谈不了许多,只是说说
梗概而已。此书一册,明和八年(一七七一)刊,题亭亭亭逸人译,堂堂堂
主人训,其时为乾隆三十六年,法梧门正是十九岁,以第二名入学云。堂堂
堂有序文,自称白虎居士,印文二。曰姓不唐,曰似园芙蓉。亭亭亭有解说
曰《填词引》,则说明日本词曲之种类者也。书中凡收译文四篇,依原目分
记于下:

一、雅乐惜花记
二、同扇芝记
三、俗剧移松记
四、傀儡曦铠记


首叶栏外横题曰才子刊书,卷中各篇起首栏外题曰才子刊书一百十七,以至
一百二十。案序文末云:


标才子者,聊取其奇也。刊书不刊,多言无益,鸣蜩何异。数其篇,四焉,题曰《四

鸣蝉》也,是之取尔。
说明书名,颇有意思,唯所谓刊书不知究竟如何,岂百二十中止刊此四耶,
惜无可考究矣。

这里所谓雅乐即是能乐,其词谓之谣曲,所收两篇皆世阿弥元清所作,
时在日本南北朝,西历十四世纪也。《惜花记》原名《熊野》,亦作《汤屋》,
译文中对音云瑜耶,乃剧中女主人公之名。熊野本为远江池田宿游女之长,
为平宗盛所宠,召至京都,欲归省母病,不蒙许可,强令侍从看花,以观音
力,使宗盛读诗感悟,因得东归。当时熊野咏诗,如译本云:“何弃锦城如
绣春,又惜乡里园花散”,《惜花记》改题即从此出。《扇芝记》原名《赖
政》,亦是主人公之名,是分两场,第一场有僧云游至宇治,源赖政之灵化
为老翁,引之游览,至平等院,见青草生作扇形,为僧说过去因缘,赖政战
败,于此敷扇草上,坐而自刃,至今留草形如扇,以为纪念,日本读芝云西
巴,即青草也。第二场则赖政于僧梦中现形,陈说当年战死之情状。能乐多
是两场,中间主角进去更衣,由狂言师扮一二人,略作说白,多近于打诨,
使舞台不空虚,此脚色称曰“间”,即中间之意。平常书本止列谣词,而此
本则并存间之狂言。《熊野》虽只是一场,而在破之前后场中间,亦有一段,
此亦颇有意思。引言中云:“小收分前后,词曲也,有男优,有女优,动有
淫态亵语,大不似申乐严正且雅驯。”此即是说间曲,所云申乐即猿乐,谓
谣曲之能乐也。《熊野》之“间”乃是使女夕颜与仆人剑持太郎,《赖政》
则是土民朽松,所演与本文多少相关,但其风趣则与狂言殊相似也。

以上两篇所译系全文,馀则只是其中的一段而已。《移松记》原名《山
崎与次兵卫寿之门松》,为近松巢林子所作净琉璃傀儡剧本之一,后由宫古
路半中改为歌舞伎用,称《山崎与次兵卫半中节》,汉译即以此本为依据,
故标题曰俗剧。剧中叙与次兵卫恋慕名妓吾妻,中经患难,吾妻与之偕逃,
而与次兵卫发狂,各地浪游,后为侠友所助,得以团圆,狂疾亦愈。今本所
收为“物狂道行”一段,即叙二人游行事也。《曦铠记》原名《大塔宫曦铠》,
竹田出云所作之净琉璃剧本,用于傀儡戏者,本有五卷,今所收为卷三中之
“身代音头”一段,为最有名的部分。剧中叙北条氏欲废立,示意斋藤太郎
左卫门袭杀王子,永井宣明建言俟王子与群儿歌舞时斩之,而夫妇密谋以其
子鹤千代为替代,及视斋藤所斩乃是别一小儿,宣明讶问,始知此是土岐赖
员之子,即斋藤外孙也。“身代音头”即指此,译本谓替身踊场,殊难得恰
好。斋藤虽尽忠王室,唯以身为北条氏部属,及兵败亦自杀以殉云。戏曲本
事,略述难得要领,详说又易烦杂,今止从略,但亦已觉得辞繁而意仍不能
达,苦矣。

统观这四篇的内容,不得不说译本的选择很有道理,也很确当。《熊野》
是谣曲中之鬘物(女剧),艳丽中有悲哀的气味,《赖政》则是修罗物(战
斗剧),行脚僧遇鬼雄化身,后又现身自述,与佛法结缘得度,为照例的结
构,而赖政乃是忠勇儒雅的武将,与一般鬼雄不同,剧中所表示者有志士之
遗恨而无修罗的烦恼,正自有其特色。《寿之门松》本为净琉璃之世话物(社
会剧),大抵以恋受为葛藤,以死为归结,此剧之团圆正是极少的例,“道
行”一段在剧中是精采处,即行道中之歌也。《曦铠》则为时代物(历史剧),
斋藤忠义之士,而铁石心肠,人情已锻烧殆尽,为刚毅武士之代表,替身一
场又是剧中之代表,其简要有力或可抵得过一部《忠臣藏》也。但是选择好


了,翻译就更不容易。容我旁观者来说句风凉话,《曦铠记》绝对不能翻,
古人已云画虎不成反类狗也,《移松》与《扇芝》次之,《惜花》则较易设
法,因情趣较可传达耳。末尾熊野临行所唱数语译文云:

明日回头京山远,北雁背花向越返,

俺便指东去,长袖翻东无馀言。
此可为一例。但此中译得最好的,还是两篇谣曲里的“间”这一部分,殆因
散文自较易译,且诙谐之词亦易动人耶。尝闻人言,莎士比亚戏曲极佳,而
读一二汉文译本,亦不见佳,可知此事大难,自己不来动手,岂可妄下雌黄,
何况此又本用外国文所写者乎。不佞此文,原以介绍此书为目的,偶有评泊,
止是笔锋带及,非是本意也,读者谅之。

(廿九年十一月七日)

□1940 年12 月刊《中国文艺》3 卷4 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画谱

儿童大抵都喜欢花书,这里有两种,一是绣像,一是画谱。最先看见的
自然是小说中的绣像,如《三国演义》上的,但是这些多画的不好,木刻又
差,一页上站着一个人,不是向左便是向右看,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我还记
得貂蝉的眼睛大而且方,深觉得吕布之入迷殊不可解。金射堂的《无双谱》
四十图要算画得顶好的了,却也没有什么好看。《百美图咏》小时候也常见,
更觉得是单调,大概这方面还要推任渭长所作为最,如《於越先贤像》,剑
侠、高士、列仙酒牌皆是。画谱中最有名的是芥子园与十竹斋,从前都曾翻
过,却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不大记得清楚。总之木板的山水画很不容易刻得
好,所以看了觉得可喜的还是只是花鸟与草虫而已。

说也奇怪,这里我所记得的提起来乃是两部外国书。冈元凤的《毛诗品
物图考》出板于天明四年即乾隆四十九年,比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要好
的多,但他实是说经的书,不过我们拿来当作画看也并不错。喜多川歌麻吕
的《画本虫撰》乃是近来新得的,原本刊于天明八年,极为难得,我所有的
只是复制限定板,虽然用珂罗板印,也颇精美,可惜原来的彩色不能再见了。
全书凡十五图,每图二虫,配以花草,上记狂歌以虫为题,凡三十首,作者
宿屋饭盛等皆当时有名狂歌师也。歌麻吕亦有名浮世绘师,以美女画著名,
而或者乃独称赏此册,其技工与趣味盖均不可及。永井荷风在《日和下驮》
第八篇《空地》中云,我对于喜多川所作《画本虫撰》喜爱不已之理由,盖
即因此浮世绘师择取南宗与四条派之画家所决不画的极卑俗的草花与昆虫而
为之写生也。《虫撰》序言系追踪木下长啸子的《虫之歌合》,其实狂歌竞
咏虽是一辙,若论图画则相去甚远,《虫撰》中第八秋蝉蜘蛛与玉蜀黍,第
十三络纬蝉与锦荔枝,第十五青蛙金虫与荷叶,皆极可喜,《歌合》所画乃
似出儿童手,如或古拙堪取,却是别一路也。

(十二月三十一日灯下)

□1941 年1 月6 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钱译万叶集跋

我平常自称是不懂得诗的,这原是实话,但可以加上一点解说,我所说
不懂的,乃是诗的技巧,或是技巧的诗,若是诗言志那一种东西,平常人大
抵多能了解,我当然可以说不是例外。我读《诗经》,最喜《国风》以及《小
雅》的一部分,随便举出来,如“黍离”、“兔爰”、“氓之■■”、“谷
风”、“燕燕于飞”,至今都还了了记得。其忧生悯乱之情更是与年俱增的
深切感到,此正如闻神之托宣,语语打入心坎,此种真诗,人岂有不懂得者
哉。亦或有人性好到处寻求国民性,可以援引《诗经》,作种种随意的说法
以至宣传,唯鄙意并不如此,以为我们从文艺里只能于异中求同,在异时代
或异种族的文化中寻出共通的人性来,这才觉得有意义,也即是有意思。《书
经》云“诗言志”,《诗序》又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然则志也就是动
于中的情也。世间或曰神或曰国家,分出许多间隔来。但此只以理论,若是
情则不但无隔而且无不可通,此不佞所以对于作诗与读诗的人特致敬意,以
其同有通情达意之功也。

日本有《万叶集》,犹中国之《诗经》也。虽然从我们看去,其艰深难
解或比《诗经》更甚,又其短歌言不尽意,索解尤不易。但如邮而通之,使
我们得如读中国的古诗一样,则其所得亦将无同,所可惜者无人肯任此胜业
耳。翻译之事本不易言,妙手如什师,尚言有如嚼饭哺人,长行如是,倡颂
尤可知矣。往见《万叶集》英译,散文者全不像诗,韵文者又不像诗,成为
英诗而非复是和歌,此中盖各有得矣,皆非译诗良法。小泉八云文中多先引
罗马字对音之原诗,再附散文译其词意,此法似较佳。华顿等人编希腊女诗
人萨坡逸稿,于原诗及散文译之后,依附列古今各家韵文译本,庶几稍近于
理想欤。

稻孙先生对于日本的文学艺术积三十年之研究,所得甚深,而向来谦退
不肯执笔,近年出其绪馀,译述日本诗歌,少少发表于杂志上。今将裒集付
刊,以目录见示,则自《万叶集》选取长短歌四十四首外,尚有古今和歌俳
句民谣共百五十篇。选择既广,译又复极雅正,与原诗对照,可谓尽善矣。
日本与中国,本非同种亦非同文,唯以地理与历史的关系,因文化交流之结
果,具有高度的东亚共通性,特别在文艺方面为多,使中国人容易能够了解
与接收,其阻隔只在言语一层上,若有妙手为之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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