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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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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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在一个山寺里住着一位和尚与小僧。
用这样的文句起头的民间故事,自古及今共集录有百十来篇,据说这还不过是日本
国内调查所及的一丁点儿罢了。
我一读此书,且惊且叹,计有七点。现在且就此栏(案此文原登在《报知新闻》上)
行数所许,稍述我的印象。

第一,亏得著者着眼注意这种珍奇题目以来能够一声不响地勤劳地继续搜索。若是
我呢,大约早已嚷起来了,早已变成青而干瘪了也未可知。然而像这本书却正是成熟了落
下的一颗果子。

第二,在书店总不会有祈愿损失的,虽说是笃志,使其敢于把此书问世的却显然是
时代之力。连那和尚与小僧都出书了,吾徒亦可以安心矣。此乃愉快的这回新发见之一也。

第三,我们生涯中最是个人的部分,即是为祖母所抱而睡于一隅的时代的梦幻,乃
是如此的与万民共同的一重大事件,此真非互相讲谈不能了知者也。假如没有中田君,那
么我们的童年所仅得而保存的那宝贵的昔时,将为了无谓的怕羞的缘故而永久埋没了亦未
可知。时世诚是一个山寺里的和尚也,将因了那明敏的小僧而看破——启发的事情在此后
亦自必很多耳。

第四,我们所特别有所感动者,这民族所有的千古一贯的或可称为笑之继承是也。
例如三百年前安乐寺的策传大德(案即古笑话书《醒睡笑》的著者)当作某和尚的弱点某
小僧的机智记下的故事,把他译作现代语讲给人听,那么昭和时代的少年也将大笑。而其
故事的型式,则原只经历小小的变更,直从悠远的大过去继续而来,使天真烂漫元气旺盛
的少年们悦耳怡情以至于今也。

故事的根本乃是的确的老话,决不是中古的文艺的出产,这只须考察以何物为滑稽
之牺牲即可明白了。在人有衰老,亦有世世的代谢。曾获得优越地位的大和尚也会遇见携
金枝而来挑战者,不得不去迎敌。师弟长幼的伦理法则当然很为他援助,可是在单纯的客
观者的眼里这也同飞花落叶的自然的推移一般,只是很愉快喜欢地看着罢。如《断舌雀》
《开花翁》的童话里愚者简单地灭亡,《两个笨汉的故事》里智者无条件地得胜那样,其
时还没有可怜这句话,从那个时代起小僧便在那里且与和尚战斗,且为大家所哄笑,为我
们的儿童所围绕着,在等待中田千亩氏写这本书的时代之到来了。
柳田氏是现代有名的民俗学者,我把这篇文章全抄译在这里,比我自己

来说要好得多,这实在是想来讨好,并不是取巧。不过原来文字精练,译出
来便有点古怪难懂,其中意义我相信却颇丰富,很有足供思索的地方。《和
尚与小僧》原分两篇。其一为资料篇,就全国搜集所得百数十篇故事中选出
若干,分门别类,为四十二项,各举一二为例。其二为考证篇,内分三章,
一佛寺与社会之关系,二和尚与小僧故事考,三结论。此类故事大抵与普通
民间传说及童话相似,且其型式亦无大变化,因为其事件不外智愚的比赛,
其体载又多是笑话,只是人物限于师徒,背景亦以僧坊生活为主耳。中国笑


话中虽也多以和尚为材料,但这只是让他一个人在社会上出乖露丑,并没有
徒弟做陪衬,更不必说有这许多故事可以成一部书,其原因大约是和尚在中
国早已堕落成为游民之一,笑话作家取他作材料,第一因为光头异服,其次
破戒犯法,兼有秃子与好夫之德,大有事半功倍之概,至于与其僧伽制度殆
无甚关系也。日本国民思想虽然根本的是神道即萨满教,佛教的影响却亦极
大,中古以来寺院差不多与基督教会相像,兼办户籍与学校事务,其地位自
较庄严,与民间的关系亦自密切,一直维系到了现在。在笑话里,微贱病弱
者固然话该倒运,然而在高位者亦复不能幸免,正如“狂言”中出来的侯爷
无不昏愦,武上悉是庸懦,于是大方丈也难免是稗沙门,时常露出马脚来,
为沙弥所揭破,或者还受制于白衣,这些故事便是《和尚与檀那》集里的材
料了。《和尚与小僧》中有一条与汉字有关,今抄录于下:

和尚吩咐小僧,把酒叫做水边西,又吩咐他特别在有人来的时候要把汉字分析了当

做暗号讲话。有一天寺里来了两三个客人,小僧便来说道,水边有岛(西岛日本同读),

山上加山如何?假作参禅的样子。和尚答曰,心昔而止。一个客人懂得了他们的意思,便

说道:文有口,墙无土。师徒听了搔首不知所对。
这在《醒睡笑》中也有一条,不过和尚系说“一撇一捺夕复夕”,客则曰“玄
田牛一”也。

(廿三年五月)

□1934 年5 月26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蛙的教训

今天站在书架前面想找一本书看,因为近来没有什么新书寄来,只好再
找旧的来炒冷饭。眼睛偶然落在森鸥外的一本翻译集《蛙》的上面,我说偶
然却也可以说不偶然,从前有友人来寄住过几天,他总要了《蛙》去读了消
遣,这样使我对于那蛙特别有点记忆。那友人本来是医生,却很弄过一时文
学,现在又回到医与自然科学里去了。我拿出《蛙》来翻看,第一就是鸥外
的自序,其文云:

机缘使我公此书于世。书中所收,皆译文也。吾老矣,提了翻译文艺与世人相见,

恐亦以此书为终了罢。

书名何故题作蛙呢?只为布络凡斯的诗人密斯忒拉耳(Mistral)的那耳滂之蛙偶然

蹲在卷头而已。

但是偶然未必一定是偶然。文坛假如是忒罗亚之阵,那么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

进于纳斯妥耳(Nester)的地位了。这地位并非久恋之地。我继续着这蛙的两栖生活今已

太久矣。归欤,归欤,在性急的青年的铁椎没有落到头上的时节。已未二月。

所云机缘是指大正八年(一九一九)春间《三田文选》即《三田文学汇
编》的刊行,《蛙》作为文选的别册、次年六月再印成单行本,我所有的就
只是这一种。据鸥外的兄弟润三郎著《森林太郎传》上说,在《蛙》以后刊
行的书有《山房札记》、《天保物语》等二三种,都是传记文学,只有一册
斯忒林堡的《卑立干》是戏剧译本,到了大正十一年随即去世,年六十一。

我读这篇短序,觉得很好玩的是著者所表示的对于文坛的愤慨。明治四
十年代自然主义的文学风靡一时,凡非自然主义的几乎全被排斥,鸥外挨骂
最甚,虽然夏目漱石也同样是非自然派,不知怎地我却只记得他在骂人而少
被人骂。那时我们爱谈莫泊三左拉,所以对于日本的自然主义自然也很赞成
的,但是议论如“露骨的描写”等虽说得好,创作多而不精,这大约是模仿
之弊病也未可知,除《棉被》外我也不曾多读,平常读的书却很矛盾地多是
鸥外漱石之流。祖师田山花袋后来也转变了,写实的《田舍教师》我读了还
喜欢,以后似乎又归了佛教什么派,我就简直不瞭然了。文坛上风气虽已变
换,可是骂鸥外似乎已成了习惯,直到他死时还有“新潮社”的中村武罗夫
谩骂一阵,正如坪内逍遥死后有“文艺春秋社”的菊池宽的谩骂一样。为什
么呢?大约总是为了他们不能跟了青年跑的缘故吧。其实叫老年跟了青年跑
这是一件很不聪明的事。野蛮民族里老人的处分方法有二,一是杀了煮来吃,
一是帮同妇稚留守山寨,在壮士出去战征的时候。叫他们去同青年一起跑,
结果是气喘吁吁地两条老腿不听命,反迟误青年的路程,抬了走做傀儡呢,
也只好吓唬乡下小孩,总之都非所以“敬老”之道。老年人自有他的时光与
地位,让他去坐在门口太阳下,搓绳打草鞋,看管小鸡鸭小儿,风雅的还可
以看板画写魏碑,不要硬叫子媳孝敬以妨碍他们的工作,那就好了。有些本
来能够写写小说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所以可能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住了一
种主义,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
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日本的自然主义信徒也可算是前车
之鉴,虽然比中国成绩总要好点。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据说成了没有影子的
人,把灵魂献给上帝的,反正也相差无几。不相信灵魂的人庶几站得住了,
因为没有可卖的,可以站在外边,虽然骂终是难免。鸥外是业医的,又喜欢
弄文学,所以自称两栖生活,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强处,假如他专靠文学为生,


那便非跟了人家跑不可,如不投靠“新潮社”也须得去钻“博文馆”矣。章
太炎先生曾经劝人不要即以学问为其职业,真真是懂得东方情事者也。
(二十四年四月)

□1935 年4 月24 日刊《华北日报》,署名“不知”
□收入《苦茶随笔》

东京散策记

前几天从东京旧书店买到一本书,觉得非常喜欢,虽然原来只是很普通
的一卷随笔。这是永井荷风所著的《日和下驮》,一名《东京散策记》,内
共十一篇,从大正三年夏起陆续在《三田文学》月刊上发表,次年冬印成单
行本,以后收入《明治大正文学全集》及《春阳堂文库》中,现在极容易买
到的。但是我所得的乃是初板原本,虽然那两种翻印本我也都有,文章也已
读过,不知怎的却总觉得原本可喜。铅印洋纸的旧书本来难得有什么可爱处,
有十七幅胶板的插画也不见得可作为理由,勉强说来只是书品好罢。此外或
者还有一点感情的关系,这比别的理由都重要,便是一点儿故旧之谊,改订
缩印的书虽然看了便利,却缺少一种亲密的感觉。说读书要讲究这些未免是
奢侈,那也可以说,不过这又与玩古董的买旧书不同,因为我们既不要宋本
或季沧苇的印,也不能出大价钱也。《日和下驮》出板于大正四年(一九一
五),正是二十年前,绝板已久,所以成了珍本,定价金一圆,现在却加了
一倍,幸而近来汇兑颇低,只要银一元半就成了。

永井荷风最初以小说得名,但小说我是不大喜欢的,我读荷风的作品大
抵都是散文笔记,如《荷风杂稿》《荷风随笔》,《下谷丛话》,《日和下
驮》与《江户艺术论》等。《下谷丛话》是森鸥外的《伊泽兰轩传》一派的
传记文学,讲他的外祖父鹫津毅堂的一生以及他同时的师友,我读了很感兴
趣,其第十九章中引有大沼枕山的绝句,我还因此去搜求了《枕山诗钞》来
读。随笔各篇都有很好的文章,我所最喜欢的却是《日和下驮》。《日和下
驮》这部书如副题所示是东京市中散步的记事,内分日和下驮,淫祠,树,
地图,寺,水附渡船,露地,闲地,崖,坂,夕阳附富士眺望等十一篇。“日
和下驮”(Hiyori…geta)本是木屐之一种,意云晴天屐,普通的木屐两齿幅
宽,全屐用一木雕成,日和下驮的齿是用竹片另外嵌上去的,趾前有覆,便
于践泥水,所以虽称曰晴天屐而实乃晴雨双用屐也。为什么用作书名,第一
篇的发端说的很明白:

长的个儿本来比平常人高,我又老是穿着日和下驮拿着蝙蝠伞走路。无论是怎么好
晴天,没有日和下驮与蝙蝠伞总不放心,这是因为对于通年多湿的东京天气全然没有信用
的缘故。容易变的是男子的心与秋天的天气,此外还有上头的政事,这也未必一定就只如
此。春天看花的时节,午前的晴天到了午后二三时必定刮起风来,否则从傍晚就得下雨。
梅雨期间可以不必说了,入伏以后更不能预料什么时候有没有骤雨会沛然下来。

因为穿了日和下驮去凭吊东京的名胜,故即以名篇,也即以为全书的名称。
荷风住纽约巴黎甚久,深通法兰西文学,写此文时又才三十六岁,可是对于
本国的政治与文化其态度非常消极,几乎表示极端的憎恶。在前一年所写的
《江户艺术论》中说的很明白,如《浮世绘的鉴赏》第三节云:

在油画的色里有着强的意味,有着主张,能表示出制作者的精神。与这正相反,假
如在木板画的瞌睡似的色彩里也有制作者的精神,那么这只是专制时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
而已。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
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常见强者之极其横暴而感到义
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暗黑的过去再现出来,我
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专制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亚
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
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


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

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

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有同样的意思,不过说得稍为和婉:

但是我所喜欢曳展走到的东京市中的废址,大抵单是平凡的景色,只令我个人感到
兴趣,却不容易说明其特征的,例如一边为炮兵工厂的砖墙所限的小石川的富坂刚要走完
的地方,在左侧有一条沟渠。沿着这水流,向着蒟蒻阎魔去的一个小胡同,即是一例。两
傍的房屋都很低,路也随便弯来弯去,洋油漆的招牌以及仿洋式的玻璃门等一家都没有,
除却有时飘着冰店的旗子以外,小胡同的眺望没有一点什么色彩,住家就只是那些裁缝店
烤白薯店粗点心店灯笼店等,营着从前的职业勉强度日的人家。我在新开路的住家门口常
看见堂皇地挂着些什么商会什么事务所的木牌,莫名其妙地总对于新时代的这种企业引起
不安之念,又对于那些主谋者的人物很感到危险。倒是在这样贫穷的小胡同里营着从前的
职业穷苦度日的老人们,我见了在同情与悲哀之上还不禁起尊敬之念。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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