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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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7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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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好一会儿,那扇该死的侧门始终没有打开,不过那扇更该死的正门,却缓缓地大开了,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俊俏,轻裘宝带,唇红齿白、美服华冠。虽然年轻,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大家风范,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驾光临。” 

“竟劳世子大驾,实在是过意不去。”沈默从轿中下来,笑吟吟与那世子见礼,看清了许文璧的丰姿相貌,他不禁心中暗叹:‘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觉着没老,可看着人家年轻人,还真有些比不了。’ 

却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惊,他虽然对这位年轻的阁老多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人,此刻一见果然是更胜闻名……这时候讲究三十而须,沈默已经蓄起了飘逸的五绺美髯,骨子里透着书卷气,配上那含而不露的威严稳重,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许文璧虽然是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也一样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竟有些小紧张的恭请沈默入府。 

望着大人被人恭敬的请进去,站在门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俺这叫……佣人自扰吧。” 

“是庸人,胡哥。”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打得火热,那门子小声提醒道。 

“都差不多啦。”胡勇咧嘴笑笑道:“进去凉快,不在这儿挨晒。”便转身进了门房。 

那门子看着缓缓闭上的大门,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年还没见府上开正门迎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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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府,许文璧请沈默坐上抬舆,自己也上了一具,然后轿夫们平稳起舆,平稳向前行去。 

比起独具匠心、巧夺天工的东宁侯府来,定国公府要威严的,府邸建筑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严格的中轴线,贯穿着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中路的殿堂屋顶,全采用绿琉璃瓦,彰显着国公府邸的威严气派。 

不过对沈默来说,还是东宁侯府的别出心裁能让他动容。国公府再气派,无非就是缩小号的皇宫,根本无法让整天在皇宫上班的沈阁老,兴起哪怕一丝的惊叹。但他这份淡定,落在许文璧眼力,就成了沈大人见惯世面、沉稳从容的表现,不由又增加几分好感。 

两乘抬舆穿过前院的月门洞,径往后府行去。这竟是把他当成关系亲密的客人,沈默也安之若素,似乎毫不意外。抬舆在国公府后花园中穿行,花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比前院要耐看得多。沈默望着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心中突然想起句话,怪不得人家说:‘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只说是戏散了,‘灯火下楼台’。’没有这个环境,这个条件,确实培养不出真正的贵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想把儿子们培养成贵族,何苦羡慕人家呢? 

胡思乱想间,抬舆在一处藤蔓葳蕤的藤萝架下的落地,沈默便见个身穿葛布道袍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朝自己微笑道:“残废之人不能全礼,江南先生切莫见怪。” 

这老者的相貌,与那许文璧颇有三分相似。沈默下得抬舆,便听许文璧介绍道:“这是家父。” 

“下官沈默拜见国公爷。”沈默赶紧一躬到底……按说大学士与国公勋贵是平礼相见的,但他不介意拜一下这位当朝第一勋贵。 

徐延德赶紧让世子把沈默扶住,请他坐下喝茶。躺椅边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沈默坐在定国公的对面,世子在下首作陪。不知何时,那些轿夫已经无声的退下,藤萝架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这真是个神仙去处。”藤萝的浓荫遮住了日光,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沈默不由赞道:“国公爷好享受啊。” 

“什么享受不享受,”徐延德开心笑道:“苟延残喘罢了。” 

边上徐文璧起身笑道:“父亲和沈世叔聊,我给你们泡茶去。” 

“怎敢劳烦世子?” 

“让他去,今儿没外人。”徐延德笑道:“你也别叫他世子,就叫文璧好了。” 

“岂敢岂敢。” 

两人说着话,徐文璧起身来到藤架下一角,那里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似乎是沙滤,只见有断线珍珠般的水滴从桶底渗出,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最后,这些经细沙反复过滤后的晶亮水珠,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中。 

看着这套东西,沈默脑中兀然蹦出一句广告语:‘娃娃哈纯净水,二十四层净化……’原以为自己在喝茶上就够讲究的了,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讲究的。 

见他看了一眼那过滤装置,徐延德笑道:“不这样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来的茶。” 

沈默脑海中浮现出徐鹏举那张写着‘酒色财气’的脸,不由笑道:“想不到,魏国公也有这份雅好。” 

“嘿嘿,他要真好这口,这点一年才产五斤‘龙园胜雪’,也轮不着我消受了。”徐延德得意的笑起来。 

听到‘龙园胜雪’四个字,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宪,自己还珍藏着他送的半块茶饼,也不知默林兄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释然了? 

第七九七章 东风吹 战鼓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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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是如何与定国公勾搭上的?这还得从老徐家的族谱说起。

第一任定国公徐增寿,乃是开国元勋、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徐达的小四儿。说到徐达,那真只有唐朝的郭子仪可相提并论。众所周知,大明开国元勋,那是历朝历代最惨的,在朱皇帝的屠刀下,无论文武,鲜有善终者,然而第一功臣徐达是例外,他不仅寿终正寝,三子一女中,出了一个皇后、两个国公。且都繁衍延续至今,昌盛不休,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姓。

徐达薨后,其长子徐辉祖承袭父爵,虽然在靖难之后,因为不肯向朱棣称臣,而被削爵幽禁而死,但看在他父亲是自己的岳父,他姐姐是自己的皇后,他弟弟是自己的功臣的份儿上,朱棣还是让徐辉祖的长子袭爵。

这一支开国国公一直留在南京,传到现在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提督南京京营。

徐增寿身为徐达的小儿子,当然轮不着他袭父爵了,但仍然以父荫出仕,几年功夫便官至正一品左都督!朱元璋死后,建文帝怀疑他姐夫燕王朱棣造反,便傻缺傻缺的去问他,你姐夫是不是要造反?徐增寿当然向着自己的姐夫,当时就给朱允坟跪下了,顿首道:“我姐夫和你爹是亲兄弟,又富贵已极,为什么要造反!”善良的朱允坟相信了,谁知徐增寿转头就把这事儿密告给了自己姐夫。

朱棣真造反以后,徐增寿又充当起内线,数度将政府军的部署密告朱棣,后为建文帝所发觉,但一时没顾上问他。等燕军渡过长江后,建文帝当面质问,徐增寿不能回答感到被欺骗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建文帝气愤的手刃此獠于殿庑下。

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谥忠愍。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这个用生命换来的靖难国公,后来随着朱棣北迁,回到徐达当年在北京时的大将军府中居住……也就是现的定国公。之后虽屡有事故,但又屡屡恢复,传到这一代徐延德已是第六任国公,正好与南京的徐鹏举同辈。

这同气连枝的两国公府,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形同陌路。因为魏国公徐辉祖是忠于建文帝的,当初朱棣进城,他躲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来参拜,后来被削籍软禁至死。所以魏国公府上的人,向来都是以正朔忠臣自居,认为定国公虽然帮了姐夫,从大义上讲却有违徐达的忠义之名,于是和他们断绝关系,后来一个随着成祖北迁一个留守南京,双方南北相隔千里,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徐文璧端着茶具,后面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提着壶开水,重又出现在桌前。

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配龙园胜雪的水当然也要是最顶级的,讲究个,甘洁活鲜”陆羽在《茶经》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而这煮茶的水,正是玉泉山顶峰山泉水,完全符合,山水、乳泉、石池、漫流,的标准。只是从燕郊运回来,需要一天的时间,水质难免退化,但用那套装置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堪堪配得上这茶中帝王。

一边将这茶水的来历说给沈默听,徐文璧一边将备好的一应茶具、茶点及一个玲珑锡茶罐,轻轻搁在桌上。

挥手让侍女退下,世子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

茶斟好了,徐文璧将两只各有半杯碧绿茶汤的梨花盏,轻轻送到沈默和父亲的面前,微笑道:“请品茶。”这个过程,沈默和徐延德一声都没吭,一直认真关注着整个沏泡过程,这时才相互做了个,请,的动作,相视一笑。然后各拿起一只梨huā盏,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

沈默轻轻摇头,微微闭目道:“这香味清雅得多。”

“哦,大人喝过?”徐延德有些意外。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但不如这清雅,可见功夫没有白费的。”

“请世叔再尝尝茶汤。”徐文璧仿佛大受鼓励,催促沈默道。

沈默先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面上绽出享受的表情道:“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说着轻声吟道:“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说得太好了,句句讲在人心坎上。”徐延德已经喝了两杯道:“不过沈大人日理万机,恐怕难得一颗鹤心吧。”

“是啊,浮生难得半日闲,”沈默搁下茶盏,苦笑道:“今天来探视老公爷,其实还有些琐事要和您商量。”

徐延德看看徐文璧,沈默摇摇头道:“世子何须回避?一起听听罢。”

徐家父子正有此意,不过是故作姿态,就等他这句话了。

“一是东宁侯接任京营提督一事”沈默轻声道:“他心里没底儿,竟在家里装起病来,在下想请国公爷,宽宽他的心。”

“哦……”徐延德喝了会儿茶,搁下茶盏,缓缓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托大叫你一声老弟。老弟啊,我之所以一直没表态,一是这个差事向由国公担任,东宁侯在资格上还差了一截,我担心另外两家会有意见;二是听说朝廷换上东宁侯,就是坚持要搞那个,分营练兵”这个在官兵中怨气很大,前几天王尚书都被打了”老朽可得考虑后果啊。”熟归熟,到了真事儿上,一样不客气。

“公爷老成谋国。”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既然你叫我老弟,那我也向老哥哥交交底”那日邸报上刊登的,林润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个避重就轻的摘录,还有八万字的真材实料在内阁躺着,到底公不公开,徐阁老没有拿定主意。”

徐延德的瞳孔明显一缩,强笑道:“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

“我认为还是不公开的好。”沈默淡淡道:“报告上说,兵器、甲具、战车、战马、被服、营帐,没有一样是合格的,都存在着严重的以次充好,更存在着严重的超期使用……比如说战车,按例应该五年更换一次,但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以前生产的,比我为国所用的时间都早;再比如说战马,按规定,服役期是两到八岁,可三大营里的战马不仅严重缺编,更几乎找不到十龄以下的……”说着叹息一声道:,“朝廷这些年是有些紧,但再紧也没想过削减军费,每年兵部报上来的装备购置费、更新费、以及一切正常开销,内阁从来都是优先考虑,如数下拨,这些钱到底huā到什么地方去了?内阁和徐阁老,不能不要个说法!”

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徐文璧屏息看着沈默和父亲,见两人表情严肃,一声也不敢吭。

“这个……大人应该去问兵部。”徐延德道:“军需购置的权柄,向来操持于兵部,军方干涉不得,都是他们发什么,我们用什么的……”

“为什么不向朝廷提出异议呢。”沈默沉声道:“朝廷难道连你们的发言权也录夺了吗?”

“有些事儿说了也没用。”徐延德叹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沈默道:“国情如此,大家还是难得糊涂吧。”

“徐阁老愿意糊涂!我也愿意糊涂!”沈默沉声道:“但朝廷的科道言官不会同意!如今朝中已经形成共识,‘国防第一、北边第一’的口号越喊越响,尤其是那些年轻官员,早受不了鞑虏年年入侵、京师年年戒严的屈辱,恨不得下一刻就能驱逐鞑虏,封狼居胥!然而他们寄予厚望的京营,却被发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失望之情滔天似海!只要内阁不在期限内,给出个满意的处理,漫天的弹章泼洒过来,我沈某人引咎辞职,内阁还是得彻查此事!”

一想到那些癫狂如洪水猛兽般地言官,徐延德终于变了脸色,定国公爵的世袭罔替并不是无敌的,否则也不会几度被废,他实在不想领教言官们的三板斧……,于是强笑道:“老弟,你不要吓哥哥。”

“老哥,我和魏国公相娄莫逆,虽然没有斩鸡头、烧黄纸,但一如亲兄弟一般。”沈默语重心长道:“您是他最敬爱的兄长,我也就把您当成最敬爱的兄长,您说,我能害你吗?”

“不能……”徐延德摇头道。

“方才和您说的这些。”沈默轻声道:“其实是让您知道风向,咱们好趋利避害,先机而动。”

延德点头道,他已经被沈默一番连敲带拉,搞得有些头晕了,只能先顺着道:“兄弟,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请老哥相信,有我在,内阁是不会为难咱们家的。”沈默一脸真诚道:“而且徐阁老执政稳字当先,虽然支持京营改草,但他希望能有个和风细雨的过程,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这就需要内阁、兵部、京军,三方相互配合,开诚布公,共同来实现这个目标。”

“哦……”徐延德脑子有些乱,借着端茶沉吟不语。徐文璧便接话道:“世叔能让小侄说两句吗?”

“世子请讲。”沈默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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