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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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5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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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沈默勃然变色道:“你知道吗?主动进宫探明情况的是他,主持救治皇上的是他,危急时刻舍身救主的还是他,但到头来,却成全了金玄德,他只落了个终身残疾,再也站不起来!如果换作我,我也会心灰意冷!”

和沈默交往这么多年,黄锦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不由讪讪笑道:“您别冲我来呀……”

“对不起老黄,这不是针对你,”沈默叹口气道:“我得替他讨回公道啊。”

“应该的,应该的。”黄锦笑道:“对了,听说那个案子快结了,也不知三法司怎么办的。”

“没关注这个,我这几日都不闻不问,”沈默道:“不过这个速度可绝对不快,我原本以为,一回京就会结案呢。”

这种案件,按理说应该从重从快,不该拖这么久的。

“这个据说是大人们之间有分歧。”黄锦道:“不过我听了个说法,好像有人故意要拖延,等到初九那天再上奏。”

“初九……”沈默道:“看来是想赶着世子百岁,沾沾喜啊。”

“厉害!”黄锦伸出大拇哥道:“我看他们八成是这么想的。”

“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沈默嘲讽的笑道:“况且不用皇上,徐阁老就把他们办了!”

“徐阁老?”黄锦道:“他那性格能出这个头?”

“行大事者,不仅要会隐忍,还要会立威,”沈默道:“徐阁老也不例外,不信你等着瞧。”

“那我拭目以待。”黄锦笑道。

也不知沈默是神机妙算,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此刻的徐阶,正在他的值房中,接见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左都御史刘焘,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

两人道:“已经初步结案了,只是细节上仍有争执,所以尚未最终定稿。”

徐阶微微颔首道:“那诸君目前如何属稿,可否令老夫一观?”

黄光升道:“正要请教阁老呢。”说着从怀中取出稿纸,双手交与徐阶。

那稿子超长,但徐阶耐性更好,戴上老花镜,从头至尾瞧了一遍,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黄刘二人只好耐心候着。

等徐阶看完,摘下眼镜,告一声罪,用干净的湿巾敷在眼睛上,缓缓道:“年纪大了,这眼睛用久了便又酸又痛,那个难受劲啊,你们这年纪还体会不到。”

“阁老为国事操劳,实乃百官表率,我等定以您为楷模,尽忠职守,克尽其责。”黄光升恭声道。

刘焘却没那么多废话,直接问道:“您对这稿子怎么看,可以定了吗?”

徐阶取下湿巾,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法家断案,谅无错误,我看这卷宗文辞犀利,罪名清楚,你们花了不少心思吧?”

“那是,”刘焘面露喜色道:“这两个月来,我们调阅了上千份卷宗,传唤了数百位证人,每一条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在,谁都推翻不了!”

“很好……”徐阶颔首淡淡笑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二位,”说着他面上笑容尽去,证据冷峻道:“以法司诸君的意思,想让严世蕃逃过这一劫吗?”

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刘焘霎时涨红了脸,黄光升也抗声答道:“严世蕃恶贯满盈,一死尚不足蔽罪,奈何令他再活?”

徐阶点头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小严不可,奈何你们东拉西扯,搞出这么多罪名来?”

“这样不好吗?”两人奇道:“罪名多,说明他做的坏事多,十恶不赦嘛。”

“唉……”徐阶缓缓摇头道:“诸君弄错了,你们这样做,不仅定不了严世蕃的罪,还会让皇上为难,甚至放他一马也非不可能。”

“为何?”两人不解道:“请阁老明示。”

“嗯。”徐阶颔首道:“我给你们说说,你们所列的罪名,总结起来,可以说是“贪污纳贿,挪用公款,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 我用这二十四个字总结,还有什么遗漏吗?”

“没有了。”两人摇头道。

“唉,这些罪名固然要命。”徐阶叹口气道:“但事事牵扯到皇上……比方说他们卖官鬻爵,可委任状上都是玉玺朱批;比方说他们谋害忠良,可定罪勾决的也都是皇上;再比方说挪用国库,可宫中也没少用了那些钱;至于说行谋逆事,皇上更不能认了……”要是认了这一条,不顾大臣劝阻、执意南下的嘉靖帝,将会立刻与隋炀帝为伍,成为亡国昏君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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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轻声道:“今上乃英察之主,岂肯自承不是?如果照你们申奏,一入御览,皇上必会怀疑,是法司诸公明审严氏一案,阴谋归罪皇上!”见两人面露惊恐沉重之色,他又自问自答道:“皇上必定震怒,反倒不杀严世蕃了。

而言事诸人,恐皆不免,到时候真叫个黑白颠倒,二位悔之晚矣……”

两人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阁老高见,如暮鼓晨钟,令晚辈警醒,不知该如何修改?!” 他们已经彻底服气了,知道以自己的智力水平,还玩不了这么危险的游戏,只盼着徐阶能出个主意,定个罪名,他们照着去办。

“呵呵,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徐阶微笑道:“只要让罪名沾不上皇上,那严世蕃就逃不掉了。”

“如何……”黄光升追问道:“做到呢?”

“江西远隔千里,严世蕃在老家做的事儿,当然跟皇上没关系了,”徐阶指点迷津道:“第一个参奏严世蕃的,是南京御史林润,他的奏疏足以致命。”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奏章,竟正是林御史的那封弹劾疏!

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徐阶还是不动声色道:“请二位过目,未知可合用否?”

两人按住心中的惊异,仔细阅起那奏疏。只见林润弹劾严世蕃罪状有三,一是“占官产仓场,吞宗藩府第,夺平民房舍,又改厘祝之宫以为家祠,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栏横槛,峻宇雕墙,巍然朝堂之规模也……”简单来说,就是强占他人土地,兴建制比皇宫的府第。

第二是“招四方之亡命,为护卫这壮丁,森然分封之仪度也。总天下这货宝,尽入其家,虽豪仆严年,谋客彭孔,家资亦称亿万,民穷盗起,职此之由,而曰朝廷无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骈居,衣皆龙凤之文,饰尽珠玉之宝,张象床,围金幄,朝歌夜弦,宣淫无度,而曰朝廷无如我乐。”简单来说,就是贪污招摇、奢侈无度。

第三是“畜养厮徒,招纳叛卒,旦则伐鼓而聚,暮则鸣金而解,明称官舍,出没江广,劫掠士民,其家人阴养刺客,昏夜杀人,夺人子女,劫人金钱,半岁之间,事发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祸心,阴结典楧,在朝则为宁贤,居乡则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总群奸之恶,虽赤其族,犹有余辜。”这个最狠,是说严世蕃蓄养死士,勾结藩王,图谋不轨……而且妙就妙在,将一个既成事实,倒退回预谋实施,一下子皇帝变成英察之主,哪还用再为难!

三人就着林润的原疏,还是那三条罪名,但添枝加叶的润色一番——一个是,加上了严世蕃与倭寇交通,图谋叛国;二是说世蕃听方士者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第,规模不亚王阙;三是把勾结伊王典楧的事情挑明,说他们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互约响应等语。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零五章 百岁

待得起草完毕,徐阶复阅稿件,捻须笑道:“好极!好极!这次终于万无一失了。”

刘焘和黄光升两个也笑道:“管教他严世蕃再聪明的脑袋,这次也和身子分开!”

事不宜迟,徐阶马上召来张居正缮折,令其入密室速写,待写好后,再瞧一遍,黄光升、刘焘即用印加封,完成了一本密奏。徐阶将其双手递给黄光升,又将那原先的草稿也给了他。

“这没用的东西险些害人!我回去就毁了它!”黄光升指着那摞草稿道。

徐阶摇头笑道:“却也不是全无用处——严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旧党在京尚多,不乏为世蕃怀忧者。这些人无处不在,耳目众多,必会探知尔等卷宗,以为对策……”

“阁老所虑甚是。”两人闻言点头道:“您的意思是?”

“尔等何不将此份判决宣扬,麻痹严氏旧党,使其放松警惕。”徐阶压低声音道:“至于我等新判,则默而不宣,待上呈之日再不动声响的换成真章,必可一锤定音,打严世蕃个措手不及!”

两人闻言大喜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有阁老出马,严世蕃这次再没一点希望了!”

“不到严世蕃人头落地,不能丝毫大意。”徐阶郑重嘱托黄光升道:“到时候汝亲往西苑递呈,你这是钦差,谁也不敢阻拦,直接交到皇上手中!”

“遵命!”黄光升抖擞精神道,他知道自己名垂青史的时刻就要到了。

徐阶送他两个出去,回到值房时,见张居正已经等在那里了,“学生有一事不明中,还请老师赐教。”

“讲。”徐阶扶着桌子坐下道。

“是不是每个首辅,”张居正声音压得极低道:“最终都要走到这条路上?”

“什么路?”徐阶看看他道。

“跟皇帝对着干的路……”张居正字字诛心道。

徐阶定定的看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太岳啊太岳,我以前还一直担心,你会被沈拙言欺负到,现在看来,老夫绝对是多虑了。”

“老师谬赞了。”张居正谦虚道。

“你是一语道破天机,”徐阶缓缓道:“说起来,丞相和皇帝的关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说着正色道:“一个国家,政治想要清明稳定,最重要的是有规矩,所有人都守规矩,国家就乱不起来——我们的规矩是什么?”

“三纲五常。”张居正轻声答道。

“对,但有问题,不能管到所有的人。”徐阶沉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可以说把全天下的人都归进去,唯独漏了一人。”

“您的意思是……”张居正轻声问道:“皇帝。”

“不错。”徐阶缓缓点头道:“天造万物有造化之功,生一物便有一物克之,而宰相就是用来克制皇帝的,古代称宰相上任为拜相,汉代的皇帝是要向他的宰相行礼的;到了唐代,宰相还可以在皇帝面前坐着,转到宋代,就只能站着了;再到我大明,竟干脆取消了宰相……”

“但天道有常,不是仅凭个人意愿,便能改变的。”徐阶沉声道:“哪怕英明神武有如太祖皇帝,可以将丞相之号永久取消,去挡不住宰相之权,以另一种形式重生,”说着他轻抚一下桌上的玉镇纸,淡淡道:“那就是内阁,经过几代大学士的努力,被太祖皇帝分散给六部的权柄,已经重新回到了内阁,现在首辅权威之重,远超两宋,直追汉唐,这恐怕是太祖皇帝万万没想到的吧?”

这大逆不道的说法,从向来恭谨小心,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徐阁老口中说出,更令人不寒而栗,一下就想起一句老话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时身便死,千古忠奸有谁知”。

但张居正的目光中,却露出兴奋的光芒,他简直有些茅塞顿开道:“但不是每个宰相,都会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吧?”

“当然,要想把这宰相当的舒服长久,一味的迎合皇上,是个不错的选择。”徐阶冷笑一声道:“但想想李林甫、杨国忠、蔡京、秦桧……还有严嵩这些人,也许当时显贵,但无不遗臭万年,为万夫所唾弃……” 说着他垂下眼睑道:“自古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宰相就是士大夫的首脑。”既然今天说到这儿,徐阶就要给他的学生,上这权臣路上的关键一课,他语重心长道;“当你坐上这个位子,就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置个人祸福于度外,替祖宗江山,大明百姓,满朝文武,把皇帝,还有皇家的鹰犬们看住了,方不愧首辅之称!”

“学生受教了。”张居正深深施礼道,今日这番话,将牢牢地印在他心底,并让他得以站在更高的位置,考虑错综的政治态势,为将来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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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北京暑气尽去,秋高气爽雁南飞,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刻到来了。

三天前的廷推上,沈默以毫无悬念的压倒性优势,被廷推为礼部右侍郎,正式成为大明朝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全家人自然无比高兴,若菡命人连夜赶做官服,还有一应出行仪仗也要制备……虽然北京城权贵多如狗,五品官员还得下步走,但部堂级的高官还是少数,出行要坐什么样的轿子,带什么样的护卫和随从,那都是有讲究的。

沈默却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最近几日总往外面跑,连他最上心的菜园子,都撂下不管了。若菡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拿那些琐事烦他,直到初九晚上,才对沈默道:“明日去王府喝百日酒,总得试试新作的衣裳吧。”

沈默心不在焉道:“不用了吧,明天皇上要亲临,我得穿官服的,别的衣服穿不了。”

“这可不是别的衣服。”若菡拉着他的袖子到床边道:“正是老爷您新做的官服啊。”

沈默一看那崭新的绯红三品官服上胸前补着孔雀,双肩补着斗牛,样式华美,材质顶级,正彰显他新近显贵的身份。但他却推辞道:“这才刚刚升官,就先把官服做好了,穿出去难免要被人嚼舌根的。”

“穿自己的衣裳让别人羡慕去吧。”若菡笑道:“这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是相公自己挣来的。”

“还是缓两天吧,”沈默还是摇头道:“不急在这一 时的。”但见若菡面露失望之色,他赶紧改口道:“不过我等不及先试穿一下……”

“讨厌。”若菡多云转晴道:“不穿就不 穿,省得坏了你大老爷的大事儿,小女子可吃罪不起。”

“这话说得。”沈默无奈笑道:“在北京城这个地方,盯着你的人太多,越是升官就越得低调,为夫也没办法。”

一试穿那官服,长短肥瘦分寸不差,沈默自然赞不绝口。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天高云淡,西风昨夜调碧树,催得菊花香阵阵,沈默的随从们已经预备好,准备护送大人前往的裕王府,参加世子爷的百日酒宴。

沈默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穿燕服赴宴……燕服忠静冠服,乃世宗嘉靖皇帝参照古时玄端服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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