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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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3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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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心里那个百味杂陈啊,他数月前来京里,只因为没钱送礼,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补上缺,再下去都要露宿街头了。想不到人家陆光祖一句话,自己就可以三个衙门随便挑,这让他在如释重负之余,心中也多了几分愤懑。

最后他还是定了要回国子监,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他一个小小举人出身,在别人眼里只能算一匹劣马,要是去翰林院詹事府那种庶吉士打底的衙门,自己教谁去?谁能听自己叨叨?所以还是回国子监,教那帮子监生吧,这样自己的“李氏应试大法”也还能有用武之地。

衙门有人好办事,这句话果然不假,李贽几个月没办成的事儿,现在有了陆光祖关照,不到一刻钟,便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任命书。

捏着手中薄薄的纸片,李贽感慨万千道:“早知道这样,早把那老混蛋打一顿,就不用受这些天的鸟气了。”

沈默和陆光祖不禁莞尔,一齐起身道:“咱们吃饭去吧,宏甫兄。”

李贽把那任命书贴身收好了,朝两人道:“按说该是我请客的,可二位看我这穷酸样,就知道实在是请不起的。”

两人笑道:“先记着,等日后芶富贵了,勿相忘哦。”

“呵呵……”李贽笑道:“下辈子吧。”此言一出,把两人噎得够呛。

沈默赶忙打圆场道:“宏甫兄惯爱开玩笑,五台兄得习惯习惯啊。”

陆光祖也是涵养很好的,闻言笑笑道:“无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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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是人口百万的大城市,王公贵族满地走,官僚政客贱如狗。这些人来钱易,好享受,餐饮业的发达也就在情理之中。在北京城中,全国各地的花样菜系,只要你能想到的,就一定能找得到。

但找得到不一定能吃得到,因为在这座等级森严的城市里,饭馆酒楼也是看人下菜的,大概分四个档次。最高档的是大饭庄,开设在东四、西单、鼓楼、前门外,这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都是高档的大四合院,内里高大宽阔,装修考究奢华,餐桌餐椅最次也得是红木的,墙上挂的字画最差也得是南宋的。甚至小到碗盘勺筷也都是美观精致,一整套一整套的。宽敞的庭院中,还扎有永久性的戏台,除了客人摆堂会之外,平时也有戏班常驻,让贵客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听戏。

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这都是些挥金如土的地方,事实上,你有钱还不一定能进去。因为人家专以达官贵人为顾客群体,俗称为“伺候大宅门的”,就连寻常官员,普通商人,想去他们那吃顿饭,得到的也永远是一句彬彬有礼却拒人之外的答复:“对不起,本店客满。”

你要是不服气,说“明明看着那么多空座呢,怎么就不招待了?”

答案一定会是:“那是给某某大人留的位。”摆明了不赚你这份钱。

这些大饭庄傻吗?才不是呢。人家摸准了上层人的心理,真正的贵人不一定非得用金碗银筷,吃龙髓凤脑,但吃饭的一定得够意思……人家就不愿意跟那些“俗人”搅和到一起……说白了,上层人吃饭,吃得那叫“特权”,就为这俩字,掏多少钱都不带眨眼的。

除开这些牛皮哄哄的大饭庄,北京城最多,叫得最响的,是遍布全城的饭馆儿。这些饭馆儿比大饭庄低一个档次,一般开在普通四合院里,或是临街的铺面房,有单层的,也有两层的。没有十几、几十间的豪阔宴会厅,更没有大戏台子。一般是楼下散座、楼上单间,楼下适合随意小酌,楼上适合宴请宾朋。单间里也悬挂匾额字画什么的,不过都是从琉璃厂几两银子买来的,餐具也没那么讲究,干净无瑕疵就行了。

如果说饭庄最讲究的是气派、排场,那么饭馆则以菜肴质量取胜了,目标客户就是普通官吏、商人,以及富裕市民,甚至那些达官贵人们,在不摆排场的时候,也喜欢来这些地方,因为这些饭馆子才是北京城“吃”的精髓所在——菜品丰富,口味繁多,要比一味追求清淡高雅的大饭庄,更适合大快朵颐,而且还便宜很多。

不过寻常老百姓,等闲也是下不起馆子的、跟他们对应的,是不太起眼的“饭铺”,开在临街的巷子里,最多一两间房,店面十分的狭窄。也做不出整桌的宴席,只供应家常炒菜,口味也比较咸,为的是少吃菜多下饭,摆明了就是管饱的地方,对象就是普通老百姓,有钱人是不屑一顾的。

事实上,哪怕是寻常百姓,也绝不会到饭铺里摆宴席,就是来填个肚子,来了就吃,吃完就走,倍儿省事儿。

但这还不是最低一等,最便宜的是店铺都没有的“路边摊”,就在马路边上,搁一张长桌,摆两行条凳,顶多再用几根竹竿,撑起个草棚子,给客人遮雨挡太阳。卖得是水饺、包子、馅饼、馄饨、面条,再配点咸菜、小凉菜啥的,食客都是贫民,寻常市民是不屑一顾的。卫生条件很差,但胜在价钱便宜。还有些吃食挑、吃食车啥的,推着挑着沿街串巷叫卖,招揽一些胡同里的居民,跟路边摊基本一个档次。

四个档次的饭庄饭馆,对应着北京城的四个阶层,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各找各的食儿,很少发生江南那种乱串的情况,让人不禁感叹,对等级的遵守程度,谁也比不过京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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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下馆子最符合沈默三个的身份。

陆光祖已经在京城生活好几年,对各处饭馆了若指掌,带着两人直奔什刹海北边的银锭桥畔,路上对他俩笑道:“咱们南方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北京的饭庄做不出那种感觉来,哪怕是从南方来的大厨,一到了京城,就好似被北方的粗豪感染了,再也细不起来。”

“五台兄还是个美食家哩。”沈默对李贽道:“宏甫兄,在这方面咱们可得甘拜下风。”他虽然出身微寒,但十几年宦海下来,早就吃遍天下美味了,这样说,不过是给李贽留面子罢了。

李贽这次没说话,一来是饿了,二来也在反省方才说话太冲, 对两个帮助自己的人还那样,实在是不当人子。

说话间,马车到了,陆光祖笑道:“这次咱们吃点地道的北方风味。”

下了车,便看到这饭馆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漠北烤肉张”五个大字。

“要请我们吃烤肉啊?”沈默笑道:“确实多年未曾大快朵颐。”

陆光祖有些得意的笑道:“这家店的老板,据说是当年跟随永乐帝出征漠北的老厨子,一手烤肉的绝活,就连永乐爷也赞不绝口。”

“真的假的?”沈默笑问道。

“不管是真的还是杜撰的。”陆光祖笑道:“但人家是百年老店了,在北京城的烤肉铺子里,那是数一数二的。”

说话间已经步入厅堂,一进去,一个相貌机灵,青衣小帽,胳膊上搭着条洁白毛巾的小二便迎上来,笑眯眯道:“哎呦,我说怎么今儿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六爷您老人家要来,小的给您请安了。”说着又朝沈默两个笑道:“二位爷,小得也给您二位请安了。”一进门,这份儿扑面的热情,南方酒店可是见不到的。

陆光祖笑问道:“楼上还有地方?”

“瞧您说的,就是没有也得给您腾出来啊。”小二笑道:“还是老地方,甲字二号房?”

“可以。”陆光祖点点头,三人便跟着跑堂的上去二楼。一坐进干净宽敞的房间,小二立即送上热手巾,请三位爷擦手,口中脆声问道:“今儿想吃个什么,烤肉还是炒菜?”

“废话,来你这儿还能吃什么?”陆光祖笑骂道。

“小得也知道,可也不能不问。”小二陪笑道:“敝店昨天才进一批河套小羔羊,数量有限,专门给您留了一只,咱们就吃它吧?”

“多少钱一只?”陆光祖笑问道。

那小二伸出个巴掌道:“这个数。”

“少拿我当冤大头。”陆光祖依旧笑道。

“您贵人吃贵物。”小二陪笑道:“把那些羊羔子运来可不容易,一路上得精心照料,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青草,统共没有二十只,您老说值不值这个钱?”

“上一只吧。”陆光祖哈哈大笑道:“你们跑堂的这张嘴,能把老母鸡吹成金凤凰。”

“小得说的都是实话。”跑堂的为三人把茶沏好了,又端上些小、菜点心来,躬身退出去道:“三位爷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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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跑堂的又进来,将个冒着火星的黄铜锅端来桌上,沈默和李贽一看,里面是点燃的木炭,还掺着一些松枝柏木,心说这就是烤肉的火盆了。

小二又将个圆形的铁质肉炙子坐在火盆上,待烧热了,便将切好腌好的羊肉片,整齐的摆放在肉炙子上,一边摆一边介绍道:“这都是用酱油、醋、料酒、姜末、卤虾油腌了三个时辰的,保准味道足足的。”

陆光祖是常客,自然不用他介辂,摆摆手道:“得了,你去忙去吧,我们自己动手,吃着更有意思。”

“您老有情调!”小二闻言搁下肉夹子,一边嘱咐沈默两个道:“待会儿熟了后,二位爷用竹筷子夹着,在凉水碗中涮一下再吃,那样干净……”说完才出去,把门给他们关上。

只见单间里内火光闪闪,烟雾腾腾,沈默几个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拿把一尺多长的筷子,边烤边吃,大快朵颐,显得十分粗扩,都感觉十分有趣。

但让陆光祖惊奇的是,沈默和李贽两个,动作竟然比他这个老客还熟练,显然是早就吃过的,不由好奇道:“我在江南没见过这种烤肉店啊?二位是什么时候吃过?”

两人竟异口同声道:“很多年前了…… ”且都是一脸的感慨回忆。

回答虽然相同,两人的回忆却截然不同。沈默想起了那年的冬天,在张经的卢园,自己和小阿蛮还有柔娘偷偷烤肉的往事,眨眼已经过去七八年了。瓦氏夫人也在一次与倭寇的战斗中重伤,强撑着带领俍兵回到广西,便去世了。小阿蛮才十几岁的年纪,便成为奶奶的继任者,这让沈默十分的担心,不知瓦氏夫人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

而李贽想的,则要彪悍很多,他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画面,大海,帆船,同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就是李老师在中举人之前的江湖生活啊……是的,李老师曾经下过海,还是一名杰出的走私贩,不过那都是倭寇泛滥之前的事儿了。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一四章 这个老师不一般

虽然各有所思,但两人的态度是一样的,任凭陆光祖如何询问,都不愿将心中的秘密分享出来。被问得急了,便岔开话题道:“五台兄,今天那老吏是什么来头,宏浦兄把他打了,不会有事吧。”

陆光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借着喝酒的动作,不着痕迹的寻思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原本是北京城的二流子,似乎跟吴部堂沾亲带故,便混进衙门来,一直胡作非为,不过有吴部堂的关系在,大家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他仍然说的很坦诚。

李贽听了,马上激动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陆大人把我扭送去见吴鹏吧!”

“别激动,别激动。”陆光祖摆手道:“若是原先,你打了他确实有些麻烦,但现在嘛……打了也是白打,吴部堂不会找你麻烦的。”

“为何?”沈默听出些端倪,问道:“是他恶了吴鹏,还是吴鹏出了什么问题?”

陆光祖神秘兮兮的笑道:“你猜呢?”

“这么说,就是吴鹏出事了?”沈默沉声道。这是明摆着的,若是前者的话,陆光祖还会让他猜个什么劲?

“是的,”陆光祖点头道:“那边已经放出话来了,如果这边敢动赵大洲,那边就拿吴万里开刀!”万里石吴鹏的号。

“针尖、麦芒对上了?”沈默一下兴奋道:“那真该浮一大白了!”说着非跟两人碰一杯,一饮而尽才道:“开到什么程度了?吴鹏可不是阿猫阿狗,而是部堂之首、掌握全天下官员升降任免的大明太宰!

毫不夸张的说,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甚至可与内阁相抗衡,岂是轻易可以撼动?又怎么会被随随便便的威胁到?

但有道是,没有三分三,谁敢上梁山?徐党人要是没有点把握,又岂会说这种大话?

烤肉上的油脂低落在通红的木炭上,溅起朵朵火花。

“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陆光祖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吴部堂的地位,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稳如泰山,不过这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京察之后,吏部尚书李默倒台,时任工部尚书的吴鹏接任。然严氏父子用吴鹏,皆因其听话尔——凡百官进退,吴鹏悉听命于严世蕃,无敢自专。名为天官,实则傀儡而已。

他的权柄完全被严世蕃掌握,还要替严世蕃承担“卖官鬻爵”、“任人唯亲”、“以权谋私”这样的污名,中外人心,不直吴鹏已久矣。所以当徐党想要拿严党头面人物开刀时,他这个又大又面的软柿子就被选中了。

“据说那边已经列了吴部堂十六条罪状,传达到麾下的科道言官手里。“陆光祖道:“如果大后天的廷议上,赵部堂有什么不测,马上就朝吴部堂开火……”

“看来这回,”沈默轻声道:“那边要来真的了。”

陆光祖摇头笑道“谁知道呢?喊了多少回狼来了,狼却一直没来,谁知道这回是真的假的。”

他俩说这些上层的勾心斗角,李贽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在那老实的听着,不忍见他冷落久了,沈默对他道:“不过这些事儿,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也就是个谈资,不论谁上谁下,咱们教好咱们的书就行了。”

李贽笑着点点头。

因为下午陆光祖还要去当差,三人没有久坐,吃饱喝足了便离开酒楼,陆光祖对李贽道:“宏甫兄住哪儿,我捎你一程。”

沈默笑道:“不用了,还是我跟宏甫兄一道吧。”

“那好吧,”陆光祖朝两人抱拳道:“再会。”

“再会。”两人还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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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陆光祖离去,李贽也要告辞,却被沈默拉住道:“宏甫兄,咱们又不当差,何不找个地方泡壶茶聊聊?那么早回去干什么?”

李贽支吾一阵,实在不好意思骗沈默,便道:“我下午还有补习课,得赶过去了。”

“什么补习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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