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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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2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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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官员都望向新来且年轻无比的府尊大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他们失望了,因为沈默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不快,他只是淡淡道:“迎不迎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差事干好,守好自己的本分,那就是给本官最好的礼物。”

这话说的漂亮,众官员纷纷喝彩,但心里却没几个当真的,都觉着沈大人定会怀恨在心,只不过估计状元体面,不愿当场发作罢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分解,待所有人见礼完毕,归有光请他讲话,沈默也不推辞,对列坐堂下的诸官道:“鄙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苏州府的情况,所以一时并不会对诸位发号施令,请各位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既可,如果本官有什么问题,自然会派人知会诸位。

如此低姿态的就职演说,让担心他年轻气盛,急于立功而胡搞一气的官员们松口气,纷纷称赞大人“老成持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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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花厅中摆开接风宴,为大人洗尘,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摸上官的脾气,是以大家还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放肆滥饮的,才到下午便散了。

众官员各回本衙。只留下归有光一人……他是苏州推官,就在府衙办公,哪也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沈默问道:“震川公可有公事?”

归有光呵呵一笑道:“如果陪大人不算的话,就没有。”

“甚好,”沈默笑道:“如此,可陪本官在府衙一游?”

“理所应当。”归有光伸手道:“大人请。”

“请。”沈默便走在前头,归有光紧跟在后面,从大堂后的寅恭门出去,进到后边是二堂,挂着,思补堂,的匾额,格局规制与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这里才是他接见官员和僚属,复审民事案件,举行一般礼仪活动的场所。

两人绕过二堂屏风过去就是三堂,这里已经进入到府尊大人的内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间为过厅,直通四堂院,西侧为书房,东侧屋为签押房。签押房才是整个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内间为府尊大人处理公务,批复公文,存放机要文件的地方。外间则是召见官员僚属谈话的地方,因为二堂人多而杂,只能做官面接见之处,真要深入谈话还得放在这儿。

不过这里虽然办公,但因为已经算是府尊自己家里,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书架等办公用具和便床一张,并没有各色职衔牌之类的东西。

三堂后面是四堂,也称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属起居的地方。这里官气很淡,清静幽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默与归有光徜徉在这占地十余亩的后宅中,但见其西有池水,东有叠山,假山耸峙,绿水穿绕,亭榭掩映,清静雅致。两人走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鱼池边的凉亭坐下。见府衙颇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觉着应该对属下表示一下关心:“震川公贵庚几何?”

“正好知天命。”归有光摸一把额头的皱纹,叹口气道:“光阴蹉跎,转眼竟然就年过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举人出身,屡试不第才出来做官,十几年来累升到这七品推官,所以不问他的仕途,转而问道:“您好像就是苏州府人吧?”

“大人明鉴啊,下官是嘉定人。”归有光不禁有些讶异道:“有个问题,早就想请教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震川公见外了,“沈默笑道:“我初来乍到,正要请您多多指教呢,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却不是公事,“归有光缓缓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个小小推官,其名不显,您怎么好像却知之甚详呢?”

沈默能告诉他,因为我读过“项脊轩志”吗?他也乐得保持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听说的。”虽然故弄玄虚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动不动就掏心窝子,你给让人搞不清楚底细才行。

果然,归有光心里就打鼓了:“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啊,估计早把我们的底细摸透了。”不由有些后悔方才的唐突一问,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沈默自然不会管他做何感想,笑问道:“我来时路上,时常听到一句顺口溜,是说吾苏州一州七县的,说什么“金太仓、银嘉定”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哦,是,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归有光笑道:“这是吴儿的笑话,登不得大雅之堂。”

“随是笑话。”沈默笑道:“却也是自评,想必能说明一些情况吧。”

“那倒是,”归有光看大人兴致颇浓,知道他是想问个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缓缓道:“这其实是讽刺做官的,为难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愿闻其详,”沈默笑道:“这里不是公堂,现在也不是当差。就当两个朋友私下闲聊吧,谁也不会外传的,是吧?”

归有光还能说什么?苦笑一声道:“好吧,下官便为大人分说一下吧。金银富厚,最为肥美,所以排在前两位的,是太仓和嘉定,先说太仓,太仓虽然小,却是个州,品佚高,离府城也远,日常打交道的,无非是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的海防官员,俨然有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在那里当官自然滋润……嘉定的情况也是类似的,只不过品级稍低。”

沈默却从“海防、滋润”两个词中,听出了归有光很隐蔽的潜台词——这分明是说,在这两个地方当官,可以从沿海走私中捞取数不清的好处,所以金银富厚。

但这些话归有光显然不能明说,如果不是他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仓号称国家的粮仓,富得流油之类搪塞过去了,现在能暗中点出来,已经让沈默很满意了,便道:“先生接着说。”

“再说第三个“铜常熟”,常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种啥长啥,极是富庶,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如果单从收入来说,是不亚于前两者的。但就像金银铜都是财富,人们却爱金银,而骂铜臭,常熟也有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归有光道:“那里是事故多发地带,士绅、农民都狡猾惊人,县官极端难做,历任知府大人也伤透了脑筋。”

“再说崇明,乃是化外之地,还管着启东和洋山港,驻军比老百姓多,所以称为铁崇明。”归有光接着道:“然后是吴江,豆腐是外表光鲜味道淡,正好说明吴江的问题,在那当官看着挺风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较规矩;又是南北通衢之处,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员滋扰,收入有限,支出却很大,有时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说豆腐吴江。

“呵呵,这五个起码还算褒扬吧,”沈默笑道:“后三个听起来,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昆山最穷,所长不过曲艺尔,”归有光有些苦涩道:“唱戏的太多,在人眼里就成了叫花子,实在是天大的误解。”感慨几句,便很快跳到最后两个县道:“至于长洲吴县两县附郭,要听凭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吴县更是府衙所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就是上官帮佣了,外快难捞,还得倒贴,要不人家怎么说,”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县官。但实际上也不尽然,做得好的话,升的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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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归有光的话,沈默对下面各县的情况有了个感性的了解,又问道:“如果您是苏州的父母官,会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几方面呢?”

归有光显然曾经设想过类似的问题,已然成竹在胸,闻言还是不紧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机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请先生说详细些。”

“倒着说吧,”归有光笑道:“先说治水,咱们苏州挨着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涨,就连带着数条河跟着涨,几乎一大半的县,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劳民伤财把堤坝修得越来越高,却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堤坝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冲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灾了。”

沈默严肃的点点头道:“这件事先生得陪我实地考察一番,然后咱们再议。

“卑职明白。”归有光点头道:“那再说中间一个,机工。”他也是一脸严肃道:“苏州城内,已经有绳丝作垃五百余家,丝织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厂中做工,另外还有外地来做黑工的,至少有两万人……这些人可以统称为“机工”,他们与提供织机、场地的机户矛盾重重,”说着加重语气道:“而且这些人心很齐,往往是一人有事,万人呼应,十分的危险,大人应该高度重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沈默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再说第三个,票券。”归有光叹口气道:“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知道一点,“沈默微微摇头道:“但没有深入了解。”

“这是这两年才兴起的东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着了魔一样,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日产一千斤饼的店,却卖出好几万斤的饼券,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所有人都拿着饼券去换饼,他们根本没能力支付。”归有光一脸险峻道:“我倒不是担心“万福记”,下官是担心会引起其它种类的各种券也会遭到跟风挤兑,到时候店主们还不上,还不被债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钱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过激举动的。”

“明天把那个沈鸿昌叫来,我要仔细问问他。”沈默知道归有光说的很含蓄,其实应诿把“过激”改成“暴乱”才对。

第六卷 春风又绿江南岸 第三八三章 府尊大人的一天1

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虽然卧房豪华,但枕边无人,更显屋大空旷,令人难捱,沈默只是在正房里转了转,当晚便歇在了签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还不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突然听到云板响声,起初不想理会,翻个身继续睡,谁知接连七声云板后,外面又依次响起一通挪子,吵得他一下站起来,推开门本想问一声:“大清早吵什么吵,要卖豆腐吗?”

却看见归有光领着提着水壶的几个丫鬟,早就站在门口了。看到沈默开了门,归有光笑道:“大人,您起来了?”说着一挥手,几个丫鬟便进去屋里,拿盆子倒水,准备给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那云板、梆子声,是叫自己起床呢,勉强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属下怕大人第一天不习惯,才起早了点过来”,归有光笑道:“不过显然是多虑了。”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待会儿我去大堂还是二堂?”他已经把归老先生当成顾问了。

“大堂,”归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当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点头笑笑,便与他分开了,等归有光走到内宅门口时,命人再敲五下云板,外间各衙役,赶紧依次敲梆,这叫,传二挪,表示长官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升堂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沈默梳洗更衣、吃过早点,便穿过内宅门,来到二堂,再过寅恭门,到达大堂,堂内已是六房书吏到齐,三班衙役站定,只等府尊大人前来“排衙”。

在京时,沈默便听说“排衙”是京官最羡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段子,说京官与外任官相遇,外任官说:“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羡慕地讲:“我爱外任有排衙。”

所谓“排衙”就是正印官将手下的虾兵蟹将集合起来,模仿皇帝上朝的极尽威风,其无尽快感,是连轿子都只能两人抬的京官无法享受的 。

正如朝廷的礼仪有很多种,“排衙”也有多种细分,今天在大堂内举行的是衙参,即府中佐属官吏参见知府的仪式,正是模仿皇宫内百官上朝的场面,这“小国君臣”的土朝会,倒也有几分肃穆。

待沈默从屏风后转出,僚属衙役们便跪拜参见道:“拜见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一尺的方台,那是他的公案与座椅摆放的地方。宽大厚重的公案,被深蓝色的呢子桌布完全盖住,其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签筒,签筒内插着红绿头签。除了用来发号施令,代表权威外,这筒签还有其它的用向——一只签筒的容量正好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的容积,一支签子长度则是一尺,碰到缺斤短两的经济纠纷,可以拿来当量具,不用再寻工具。

看一眼大案后面, 高悬着“政肃风清”四个大字,下面是绘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富丽华贵的屏风,沈默端坐在案后的座椅上,环视大堂,他发现与昨日的空旷相比,今天多了许多摆设……”

只见大堂左侧放置回避肃静牌、青旗、杏黄伞、青扇、铜棍、皮槊等仪仗,右侧则摆着他的所有职衔牌:苏洲府堂官、奉旨备倭、督察河务、江南市舶提举。这是他目前的官衔,但还没完,接着往下看——丙辰科一甲第一、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监军道、前翰林院修撰、前无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总总十多块职衔牌,让他觉着自己似乎真的很厉害。

这些仪仗和牌子是他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昨天进城时,就都打在大轿前头,撑面子显排场,不出行的时候就摆在大堂,继续……撑面子显排场。

待众官吏起身之后,沈默开腔道:“本官奉旨守牧一方,当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然一府之地,有民百万,一人之力,终难尽躬,故有诸位代本官理粮捕,理刑,税课,照磨、籍帐、军匠、驿递、马牧、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之事。”说着顿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道:“林林总总,着实让人眼花,现在请诸位回去,将你们各自负责的事情写下来,午后送到二堂去,本官等着你们。”

众官吏都觉着新鲜,却也觉着没什么不妥,便领命各自告退,只剩下负责刑名的归有光。沈默问他有什么事情,归有光道:“今儿是初三,放告的日子,从上任府尊去后,至今一个多月了,恐怕要积压不少状子了。”

沈默这才想起,按照大明例,每月逢三,八日为放告日,这一天官老爷要接受百姓的告、诉,不由有些紧张道,“我还不熟悉如何判案呢!”岂止是不熟悉,简直是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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