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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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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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为了堵住心低的泉眼,我故意站在饭店门口的街道上,让雨水浇淋,我迷缝着眼睛,斜看着前边长长的马路,好像那路上泥泞的积水都是我的烦恼。也就是这时,在那闪着星星水光的烦恼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倒影。
  最初,因为是倒影,我只觉得熟悉,却并不知道这熟悉来自哪里,当然,也是烦恼的泉眼淹没了我的记忆。她细细的腰,大大的屁股,直直的头发,她穿着一件葱背绿牛仔裤,葱背绿短上衣,她蚂蚁似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她被疾速穿行的人们掩过来映过去,快要消失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之后跋腿跑了起来。
  脚下的水是怎样迸溅起来,身边的行人是怎样责骂起来,我一概不知。我穿过人群,跟定许妹娜,我本想喊她,可是快到跟前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如果那样,我就无法知道她到底要上哪里,找了什么样的工作了,要是她在饭店当小姐,她就不会告诉我。许妹娜拐进一个胡同,是我曾经往大菜市送饭时走过的胡同。这条胡同走过无数次,但从来没像这一次这么刺激。我不愿回忆的开头到了这条胡同,有了很大的转变,现在,我感到很刺激,因为我像一个警察在跟踪一个罪犯,我爱着的人变成一个罪犯,这让我很刺激。那时,我还不能知道这种感觉的生成预示着什么,还不能知道有了这种感觉,对许妹娜是多么不公平,我只觉得在她身后不到三米远的距离不被发现实在好玩。
六十九
  我达到了目的,我真的跟到了许妹娜上班的地点,一个卖
  木耳蘑菇的摊位,摊主是个脸上生着大胡子的高个男人。许妹娜从一个门口绕进去,熟练地戴上围裙,冲大胡子笑了笑。我在她旁边的摊位上站着,久久不肯靠近,我心里边急得不行,恨不能一把把许妹娜拽出来,可是一种本能的东西束缚了我,驾驭了我,使我贼似的一直躲在旁边。许妹娜操弄着一个个麻袋里的木耳蘑菇,和大胡子说着什么,大意是说为什么来晚。大胡子为了和她说话,走近她,贴在她的耳边。见大胡子贴在许妹娜耳边,另一种本能解除了前一种本能,使我猛不防冲到许妹娜跟前,惊呼道:“许妹娜,我可找到你了!”
  我夸张着我的惊讶,似乎在这里遇到她完全出乎意料,许妹娜也是一脸的惊喜,在摊位里跳了个高,大叫道:“吉宽哥你怎么来啦!”
  她离开大胡子,绕出摊位,来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看得出,她并不想在大胡子面前回避什么,因为她一边握手一边撒娇说:“我还没给你打电话你怎么就来了?”
  那天,我一直没跟许妹娜说我跟踪了她,我只告诉她我到处找她,因为在这里送过盒饭就找到这里。许妹娜很是为我的表达感动,把我拉向大胡子,跟他说:“孟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吉宽哥,他搞
  装修。”大胡子于是冲我笑笑,问了声“你好!”
  因为在摊位上说话不方便,我俩来到外边。在大菜市门口一个遮雨的地方,许妹娜扬着脸深情地看着我。她不像生孩子那么胖,也绝不像在家时那么憔悴,倒是有一些舒展的气息荡漾在她眼睛四周。她告诉我,大胡子是下岗工人,待人和气,这活是黑牡丹帮她找的,一月四百块钱。她还告诉我,她知道黑牡丹现在在哪里,只是黑牡丹不让她跟任何人讲。
  见到许妹娜,我已经不关心黑牡丹了,我关心的是许妹娜到底能否离婚,什么时候离婚。虽然我明知道她的爹妈不让她离婚。问到这一节,许妹娜立即低下头,显出为难的表情,摆弄着自己的衣襟说:“他是个流氓,俺一提离婚,他就说俺外面有人,他跟踪俺好几回了,他说俺不说出那个人是谁,他坚决不离。”
  听说小老板跟踪过许妹娜,我的脸顿时热起来,为自己刚才隐秘的勾当羞愧。我握着许妹娜的手,心疼地看着她。要知道,这还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在光天华日之下见面,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华日之下这么亲近。虽然天上下着雨,并没有什么阳光。我想告诉她,我回歇马山庄了,看到了她的孩子,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因为这无疑会勾起她对孩子的想念。我说:“我亲自找李国平谈,告诉他那个人就是我。”
  许妹娜一听,急了,推我一把:“这可不行,他一直怀疑我结婚前就跟过人,就是他怀疑我,才一点点对我不好,你这不等于不打自招。”
  “招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那晚跟你之前,我并不知道我爱你,要是招了,等于告诉国平,我从根上就欺骗了他,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许妹娜的意思,她是说,对我的感情,是在她结婚之后才有的,或者说,是小老板对她不好之后才有的。这让我感到不平。
  大概看出我的不平,许妹娜又跟了句:“他和我做那事又草率又霸道,和你一点都不一样,你喜欢我的身体,他只把我当工具。”
  我想,许妹娜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她之所以爱我,是因为想念我对她身体的热爱,小老板之所以对她不好,是看出了她在想念另一个人的身体。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回答是否满意,只觉得恨不能立即找个地方,一个只属于我们俩个人的地方,解决一下我们的身体。
  41
  这急切的念头,是怎样推动了我呵,从大菜市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出了一身热汗,我电话联系林榕真,说有急事必须马上见到他。
  在宁静的房子里,林榕真仰躺着,腿跷得很高,悠闲的样子与我的急切形成极大的反差。他在研究一本
  家装书,看见我,慢慢坐起来。“什么事这么急?”
  正在恋爱的他气色很好,发丝亮亮的,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尤其他的眼睛饱含深情。
  “其实从乡下回来,就想找你谈谈。”我在屋子里找到一张报纸,在他身边坐下来。
  林榕真放下手中的书,虚虚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一本正经有些意外。
  “我,我二哥死了,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念书。”
  “这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七十
  “我大哥大嫂都下岗了,他们的儿子在海港扛粮包。”我身上的肌肤在收紧。
  “你大哥大嫂是城里人?你没跟我说过。”
  “是,我是没说,大嫂是知青,他们都下岗了。”
  “对,现在城里人也不好过,很多人都下岗了。”
  “不是跟你说过我进城是因为爱上一个女子吗,她正在闹
  离婚,孩子送到乡下,自己还没个地方住。”
  说到这里,林榕真愣怔一下,把刚才虚虚的眼神调实,真切地看着我:“有这事?那你的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想跟你明确谈谈我的工钱,”汗在我的后背上渗出,像有虫子在爬。
  林榕真“哦”了一声,透出一口气,笑起来,“还以为多大小的事呢,当然得谈谈,我早就想跟你谈了,就是觉得时机不到,我原来想,等这批活干完再定。”
  “我想租个房子,想帮帮大哥和二嫂,我需要每月都能拿到工钱。”汗在额头渗出来,像虫子在爬。
  林榕真沉默下来,静静地思索着,好一会儿,他又从身边拿出一个笔记本,一页页翻着,翻完后,掩上本喘了口气说:“你从去年五月正式在我这上班的,先不给你分红钱,只给你月工资,一月一千,去掉饭钱,到手八百,怎么样?等这一批活结了,看挣多少,再给你分红,相信我,不会让你吃亏。”
  一月一千,比我想的要多很多,我立即应道:“没问题。”但接着我又补了一句:“现在,对头一年,你已经给了我五千,剩下的能一块儿给我吗?”汗在脖子上渗出来,像虫子在爬。
  林榕真笑了,一个大人看透小孩子把戏似的笑了:“是不是回了一趟家,腰包折腾空了?”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再等个三五天,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想告诉你,现在,是资本积累的时候,手不能撒得太大,我理解你,我刚挣钱时也是这样,觉得谁都该帮,回家一趟,腰包留空,回来了自己遭罪。你得想想,你帮了他们,没钱运作,到头来害得还不是大伙?大哥,二嫂,暂时都放一放,让他们自己去承担,我只同意你租个房子结婚,既然她已经离了,那就接过来,不能让心疼的女人受苦。”
  像一个乖孩子听懂了大人的话,我一个劲地点头,并且迅速蹲起来,向林榕真伸出我的手,两只手握到一起时,我感到后背、额头、脖子上那些虫子统统被我揉碎,变成一袭凉爽的风。
  但是,我并没真的听林榕真的话,我点头,握他的手,只是为了表示感谢。现在,在我还不知道我的未来多么需要钱来铺垫的时候,我做不到把剩余的钱留在自己腰包,眼看着我的亲人受钱煎熬。我是说,就在拿到钱的那天下午,我就给二嫂和母亲分别寄走一千,晚上,又去了一趟大哥家,扔给大嫂两千。
  大哥家住在槐城火车站后身,是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地带,那里因为邻近一个偌大的造船厂,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十几年前,一个礼拜天,我曾跟吉华大姐来过一次大哥家,和三哥一样,只一次,就足以消灭你日后的所有幻想。那时,大姐嫁个工人,哥哥又成了城里工人,要向歇马山庄证明什么似的大呼小叫要带我进城。大姐以为,大哥跟大嫂进了城,会意气风发大长志气,听说我们去会到车站迎我们,可是事实却是,他没到车站不说,还以不休礼拜为由让邻居为我们开门,还要我们自己做饭。气得大姐没等到大哥大嫂回来就领我离开了。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大哥家的住处我永远不能忘,因为他家楼前,有一座这个城市里最高的烟囱,当然也因为大姐往外走时,胸口里的气像烟囱的烟一样冒了出来。大姐说:“咱也不能怪大哥大嫂,人家是工人,工人不上班,这烟囱里的烟怎么冒。”
  在我还不曾知道槐城之前,就知道了造船厂,可以说,早期在我这里,造船厂远比槐城更有名,因为大嫂和村子下乡的许多知青,都是造船厂子弟,于是就一直以为,造船厂是槐城最重要的厂子,造船厂里的人是槐城最了不起的人。也是因此,我的大姐那次生气之后还能深深谅解。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十几年过去,在我们心里那么了不起的工人还会下岗,坐车向着烟囱走去时,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开门之后好久一段时间,大嫂也没认出我是谁,要不是凭借对楼号的记忆,我也根本认不出大嫂。她曾经是黑牡丹的翻版,被村里人称作白牡丹,她白白的皮肤,弯弯的眼睛,眼睛里始终装着一汪水,不笑不说话。她因为白,就显得娇嫩娇气,不像黑牡丹那么泼辣。大哥有幸被她看上,也是因为大哥能拉会写,多才多艺。可是现在,她白的不再是皮肤,而是头发,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得不像她的年龄,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但我知道她和黑牡丹相仿,要是拿眼前的她跟黑牡丹比,说大十几岁也并不过分。关键是她那双眼睛,一点也没有了黑牡丹眼睛那种活泛,曾经的那汪水枯干了,浮现出来的,是呆滞和木纳,就像一台停止运转的机器风干了机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润泽。
七十一
  听说我是吉宽,大嫂脸上闪过一缕紧张,好像生怕家里又有什么不测的消息:“你怎么来了?”
  大嫂家的贫寒是可想而知的,屋子还是从前那个小屋,一室一厅,许是
  装修的房子都太大了的缘故,刚进大嫂的屋子就像进了马圈,感到很憋闷,加上她没有黑牡丹那种归弄物品的能力,整个屋子乱糟糟的。
  我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我说:“大嫂,我在一家装修公司干,钱挣得还行,听大哥说你们都下岗了,这钱给你。”
  像突然挑开某个疼处,大嫂一下子低下头,下垂的眼袋陷进更加深重的阴影里。“不,吉宽,我不能要钱,我们回城这么些年也没管过家里,怎么有脸要你的钱。”
  我说:“家里不怪你们,家里知道你们生活得不好。”
  这时,大嫂抬起头,红着眼圈说:“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我不该和你哥离婚,都是我不好。”
  “离婚?”像有谁朝我给了一拳,我猛一激灵,惊讶地看着大嫂。
  大嫂见我惊讶,比我还要惊讶:“怎么,你哥没说?十年前就离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懒。他干临时工,早就被人打发了,成天在家呆着,逼他去做小买卖他坚决不干,逼大了,他就跟我离婚。”
  “你是说他从来就没当过正式工?”
  “从来没有,开始是临时工,后来就打发了。”
  我感到有一种类似冰霜一样的东西落入脖颈,我看着近在眼前的大嫂,怪不得她多年也不回家看母亲。不过我能断定,绝不是大哥主动跟她离婚,而是她嫌弃大哥没工作,全民都要下海经商时他又不肯出去赚钱,主动甩了大哥,不然,她不会说自己后悔。
  掏出去的两千块钱已经拿不回来,我只有说:“这钱给英环吧,别让他太累了。”
  谁知这时,大嫂向我透露了更让我惊讶的消息,她说:“他已经回歇马山庄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大哥这次回去就没回来,他租了几亩地,要英环和他一块种,英环回去,吉成大哥没让他种地,收他到修配厂学修车了。”
  这是什么世道,乡下人到城里来,城里人又回到乡下去。脖颈上的冰霜已经渗到心里,因为我知道这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吃回头草的大哥居然带回一个马驹。
  从大嫂家离开,我的头炸开一样痛,一些问题钢丝似的箍着我的脑袋,离婚,下岗,城市,乡村,黑牡丹,大嫂,它们箍着我,让我一阵阵头皮发紧,居然迷失了方向,绕烟囱转了四五圈,才找到来时的车站。
  42
  雨过天晴,我重又回到正在
  装修的工程中。虽然没听林榕真的话,把又拿到手的四千六百块钱全都分散了,但我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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