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_第三部分:论_"自然之境"与"明亮的疯癫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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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_第三部分:论_"自然之境"与"明亮的疯癫状态"-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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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期顾城所追求的“自然之境”包括两种含义:在“反文化阶段”(1985—1988)②,通过回归作为实体的自然,诗人以自然和自性为信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像陶潜、卢梭、华滋华斯等自然主义者一样,在返朴归真中超越世俗伦理和文化羁绊;在“无我阶段”(1988—1993),他进一步超越了不乏规定性和决定论因素的作为实体的自然,把“自然”重新解释为作为本性的“自然而然”,从而进入一种“无法无天”、“无我无不我”、“无为无不为”的庄子式的“无待”的自然境界,“自然之境并不要求特别的形式。在自然之境中的人,可根据自己的秉性创造特殊的形式,也可能不创造任何形式。因为他已经解脱了人的概念,无身无我,他不会为自身的存在所困惑,也不会为自身的泯灭而惶恐。他无私无畏,秉性依旧,与命不违,可生可死,随心所欲”③。有深意的是,从发生学角度来看,诗人“自然之境”的形成和演变,都与严重的心理危机和程度不同的精神分裂直接相关(也与歇斯底里症即癔症中的人格分裂类似,但程度稍深)。这在诗人当时的诗创作和后来的诗学回忆中均有记录,其心理内涵似乎暗示了诗人与世界和自我关系中的分裂与裂变性质,它深深影响到诗人创作与生活的多个方面。

    诗人1992年6月在伦敦大学所作题为《我在等待死亡的声音》的演讲,和同年12月在德国波鸿大学的演讲《从自我到自然》,从创作心理的角度两次谈到自己当时的内心体验。1985年,处于社会乌托邦幻灭期的顾城,被各种时尚的文化观念冲击、纠缠,不由自主地在思辨的漩涡中回转,“最后竟达到了一个疯狂的境地,”诗人回忆道,“我打碎了一些东西,超过了极限,我忽然又聋了,又听见一种声音,这一回不是鸟的声音,也不是天的声音,而是一个我没有想到的危险的声音。这声音到来的时候,我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关系都瓦解了,我处在一个明亮的疯癫的状态。就在我开始放弃自己的时候,那句话如期到来,我在梦里听到了它:‘整个下午都是风季/……你是水池中唯一越出的水滴/一滴’,我终于像一滴水那样安静下来了,我和这个世界的冲突结束了。”④

    这次心理崩溃的实地记录,就是被人称为在“失心”(神智不清)和“发癔症”后写下的“从未有过的费解、藉以抒解内心的狂乱”⑤的《滴的里滴》(1985)。这首诗后来被收入组诗《水银》(1988),成为其中篇幅最长(7节60余行)、意蕴最晦涩的压卷之作。这首以象声字为题的作品,在高度断裂的梦呓式的文体下,除表现作者意识到的崩溃主题(“我所抓住的一切都在崩溃,这是一个崩溃的时代,‘滴的里滴’就是这个崩溃和解脱的声音”)之外,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可能还潜藏着至少三个无意识主题。首先,表层的性主题。此诗围绕中心意象鱼和水,展开凌乱却不失分类学意义的几组象征性意象和行为:精细的鱼、冒烟鱼、棕色的腿、水晶鼻子,树、桶、盘子、锅、雨、水池、门,开机器、树放烟、桶倒了,等等,其中蕴含的性的压抑与释放、倒错与狂乱的意味极为明显。其次,焦虑主题。以鱼为中心意象,展开暗示生与死的两类对立性意象:盘子、锅,水池、雨,贯穿其中的是焦虑的滴水声(听觉意象):滴、滴的里滴、滴滴、里滴、滴。这种对干涸与死亡的焦虑和恐惧,是有关人与环境极度紧张关系的一种隐喻。再次,深层的集体无意识主题。在此,鱼和水已成为原型意象,代表诗人和人类潜意识中对原始和谐与对立物完全统一的向往,一种诗人所谓冲突结束后的“安宁”。

    《滴的里滴》是诗人反文化与回归自然的一部潜意识宣言。它的性主题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中的性欲升华论来解释,可以说明作者无意识中何以特别钟爱这部作品,也可以把它当作诗人以“自然的性道德”反抗“文明的性道德”(参见弗洛伊德《“文明的”性道德与现代神经症》⑥)在无意识深处的预演。它的焦虑和崩溃主题与新弗洛伊德主义者霍妮(K。Horney)的文化焦虑理论不谋而合,可以解释诗人在文化冲突和自我与环境冲突中的分裂性人格,以及由此形成的极端偏激的反文化心理。最为重要和深刻的是它的集体无意识主题,借鉴荣格(C。G。Jung)分析心理学的原型理论和无意识理论,我们不难发现它对诗人后期作品的自然母题与自然类型的原型意象,和诗人创作的幻觉模式与神秘理念的深远影响。鱼作为表现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意象之一⑦,最有概括力的代表是中国古代的太极双鱼图,荣格认为,它象征天地之间的“无差别的”完美和谐,它被称作“道”,“道的状态就是世界之初,事物还无所谓始。这种状态正是大智大慧者努力取得的状态。阴和阳两极对立统一的原则,正是一种原型意象”,“‘道’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把‘道’叫做共时性(synchronicity)”⑧。这和顾城对道或自然“最大的特征是没有分别”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诗人后期对鱼的意象极为迷恋,他在激流岛(Waiheke Island)的绘画充满了鱼形,诗画《激流岛话画本》(1990,18篇),除每幅画大都有鱼形或相互包蕴的鱼的变形外,《灯火化鱼图》、《鱼网飞天图》、《神山古庙说鱼图》三篇,更直接以鱼为题。其中,《鱼网飞天图》有句云:“地如锅,天如盖/天地即合即是一道菜/何必分大菜小菜热炒冷拌切丝与切块”,这已是从集体无意识的无差别和谐主题出发,对《滴的里滴》中焦虑主题的戏谑、摹拟和超越。鱼已成为诗人无意识深处的精神抚慰,成为象征万物和谐统一的原型意象,激发诗人对原始经验的幻觉体验与对和谐理念的神秘领悟。这是诗人在以“无我”自期(自欺?)的阶段,试图用统一弥合分裂、用和谐化解狂躁的隐秘的心理投影。

    这种弥合与化解的无意识努力,使诗人得以免于深度的精神分裂(这在斯威夫特、荷尔德林、尼采、凡高、阿尔杜塞等则成为一个悲惨的事实),并能在一定程度上以理性调节与现实和环境的关系。诗人对第二次心理危机及其成功的自我治疗的描述,让我们看到诗人后期心理生活的另一面。在80年代末隐居海岛实现自然乌托邦的理想后不久,诗人在现实中碰到的是一种对自然与自性的“可怕的毁灭”;“自然并不美好,自然中间有老鼠、跳蚤,并不是我们度假时候所看到的自然。……自然是一些吃来吃去的嘴巴,这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在自然之中,我发现我的本性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属于天的,或者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它是盲目的,这统治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像章鱼一样舞手舞脚,它停不下来。我的思想也并没有停下来,思想只是一个藉口,当我说‘我不要’的时候,我的本性、魂魄依旧在活动,在折磨我,我必须找到一个形式来抵消它。……有的时候我就像发疯一样在这个岛上快走,我停不下来,也不想吃饭,精神大得不得了。最后没有办法,我找了块大石头抱在怀里,才能慢下来走回家。那真是个绝望的时候,因为我把最后的幻想放在这上面,而这上面什么也没有”⑨。从对社会、对文化的剥离,到对自我、对自然的剥离,这巨大的“空”与“无”是一种令人疯狂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诗人只能做当代的西绪弗斯,靠每天搬运沉重的石头对付“失重”的恐怖,战胜这“轻”。在繁重的体力消耗之后,“我不知不觉把我的思想、我自己全部都忘记了。几年之后我醒了,像一个孩子那样新鲜地看着世界,我才发现一切都非常的美。我看不见这世界是因为我的心像波动的水一样。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这一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诗人终于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自然”:“自然并不是自然界,不是树林,不是一个‘有’的概念。‘自’是自己,万物都有它的自己;‘然'在中国古文中作同意讲,这是个非常平静的同意的态度:我同意我是这样”⑩。分裂的自我复合了,“无我”和“无不我”的统一,是终极价值的消解,以“平常心”来“过日子”的诗人,终于进入一种没有预设(“不预设希望也不预设悲剧”)的心理状态,这是一种自由与宿命相参杂的自然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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