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您不知道的 作者:郭宝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说点您不知道的 作者:郭宝昌-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对他说了一遍,何群恍然大悟、满脸尴尬。回到外景驻地开了一个会,统一了认识:一,这批样片好得不得了,立即送回厂里审查。二,用不着补镜头了。三,“砖窑”一场重拍,但要在这个外景点儿全部拍完以后,临撤退前补拍,而且不是“补”,是增加戏,增加几个镜头。可新鲜事物的起步绝非那么简单,传统观念的惯性束缚着几乎所有人的思维,看完样片后首先是演员不答应了。

  他们对样片的风格极不理解。“八一”厂的一位老演员气呼呼地说:“拍的这叫什么?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都没看见我那脸在哪儿,好容易看见一个,还在画面边儿上,还一半儿在外面,里边儿只剩半拉了!”这种情绪很普遍,我找这位老前辈谈了话。第二天又开了会,祝贺第一批样片的成功,并希望大家理解新的观念,支持年轻人的创新精神,中国电影需要突破。

  下午我去了拍摄现场,再次使我震惊,这是“五代”给我上的第二课。现场围观的老乡甚多,我也帮着维持秩序,有一个人竟站到场子中央,我把他向外推说老乡往后往后,这人说郭导,我是演员,着实叫我一愣,我又推第二个,又是演员,过一会儿我又去推那第一个,还是当做了老乡。这人就是辛明。他说您怎么老推我呀!我还从来没这么眼拙过,任何戏我都可以从千百个老乡中,准确地抓出扮演老乡的演员,扒层皮都认得出是个“城市老乡”,可这个戏我居然一再上当。他们把演员剃光了头,淋上水,在太阳下曝晒,使头皮和脸色一致。他们不满足于服装做得旧,叫演员穿上衣服在土地上乱滚,在土墙上乱蹭,每个镜头前都往演员的头上身上撒极细的土沫,那真名符其实,一丝不苟。他们严谨的作风、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使我深受触动。 
  
第四节
 
  晚上回来又开了总结会,我表示了深深的敬佩之意。第二天我返回北京,要把样片发回厂,由厂里审查,我又担心了。其实那位老演员的看法,很具代表性,一旦这批样片不被审查人理解,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一起哄,整个摄制组就有夭折的危险,所以审查时我必须在场。往南宁发片的同时,我给生产办主任写了一封信:我没回去之前任何人不得看样片,片箱不得开封。我那时还有点儿“破”权力,领导也信任我。

  十天后我才回南宁,片箱果然原封未动。当晚,厂里放两部片子,散场后将所有的人驱逐出场,只留下厂长和书记二人,我陪他们看样片,边看边解说;其实我说的都是我的学习心得。样片放完,二位领导称赞不已。

  此后,我筹备自己的新片,再也顾不得《一个和八个》。待影片完成后立即轰动厂内,领导也喜不自禁,立即去京送审。我没挂名,那简直是骂人!

  此片开拍前,电影局审过剧本,并特请陈荒煤同志把关,他认为本子很好,只是结尾太过悲惨,希望改得光明一些。这帮牛犊子们不改,争到最后决定拍两个方案,按原作方案拍一条,按荒煤同志意见也拍一条,两不耽误。

  那时送审,由于多次发生审查现场局领导和创作人员发生冲突,后来规定凡审查现场,创作人员一律不得进入,只可“龟缩”在招待所,听候宣判;而且审查意见并不署名,只盖公章,整个感觉有点儿“虎”怕“牛犊子”了。思来想去不妥,我必须进审片现场。我便去请荒煤同志,想请他一人审查。他若通过放行,便可省去许多麻烦。我知道审查这关,人一多七嘴八舌是肯定通不过的。荒煤同志一直待我不薄,欣然允诺。

  审查当晚,我带着片子和剪接师驱车前往局里,艺谋等人只能在北影招待所等候。车行半道,我问剪接师片子结尾接的哪个方案,他说是原作方案。我一下子就急了,太不懂事了,荒煤同志审查怎可接原作方案。他说哥几个都说第二方案太影响全片质量了,我说这第二方案能通过就不错了,只要通过就是伟大胜利,拿到通过令以后,再去耍赖要求换原方案也不迟。我叫司机立即打道回府去换方案,剪接师说第二方案带着呢,我叫他一进放映室立即换方案,有九十分钟的时间足够了。等到了局门口,剪接师进去了,我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入,怎么求也没用,谁也不能破坏局里的规定,急得我直转磨。这时荒煤同志的车开到了门口,我属于老奸巨猾一类,立即冲上前替他开车门,扶着他下车走进了大门直奔放映厅,我扶着荒煤同志边走边说着话,一路上无人敢拦。看片子时我坐到荒煤身后,第二本还没放完,剪接师从放映间跑下来悄悄告诉我第二方案已接好了,我松了口气。 
  
第五节
 
  片子放完了,我紧张地望着荒煤,看得出荒煤同志很高兴,他说这些年轻人很了不起嘛!我忙问有什么意见?荒煤说没有,我忙问那就通过了,荒煤点点头说通过。没想到如此顺利。我由衷地佩服这群年轻人,有魄力!当年这个本子我是没敢接的呀,可这一关他们闯过来了,不服这帮年轻人行吗?我从局里出来立即跑到东四邮电局打长途向厂长和书记报喜,那份喜悦自不必说。我又赶到北影招待所,哥几个欢欣鼓舞,我叫他们立即回南宁做拷贝发行,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原作的结尾换上,只要发行了谁说也没用了,反正有荒煤同志兜着底。我以为万事大吉了。

  第二天我到北影办事,居然看见这帮哥们儿一个没走!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走,何群说我们等某部长题字。太奇怪了,题什么字?题《一个和八个》的片名,我一听真如五雷轰顶,这不是嘬死吗?拿到了“通过令”还不赶快“夹着尾巴逃跑了”?万一上边有这样那样的人事关系、万一有什么恩恩怨怨、万一某部长要看片子、万一……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他们不听,说与某部长的儿子是铁哥们儿,万无一失。我无奈地走了。

  我一向对请首长题字怀有看法。有的连片子都没看就请首长题词,片子好也还罢了,片子不好,不是有损首长的形象吗?这样的做法于中国影视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些人也永远变不成“真老虎”。

  毋庸讳言,《一个和八个》寻求题字之举实属这帮年轻人急于求成的侥幸心理,我十分反感。后来,艺谋、何群等人成了“真老虎”那是靠自己的天分、才能、刻苦、勤奋所得。所以,正经的从影人员,还是在艺术上多努力吧!

  第二天,果然传来消息,某部长要看看片子才能题字。对如此危险的信号这帮年轻人竟置若罔闻,说荒煤同志已经通过了,还会有什么问题?我说找个借口,字不必题了,赶快回去做拷贝。不听。片子送上去了,还等着吃热屁呢!

  两天后噩耗传来,不但字没有题而且指示该片先不要发行,有些问题需要研究,请文化部领导看一看。这下全他妈傻了,“牛犊子”就是“牛犊子”!我去局里游说。局里确实已经说了不算。我想无论如何要让影界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形成压力,便提出既然有问题就要修改,能否请一些专家来会诊,看看片子,集中意见好一次修改完成。局里斟酌再三同意了。但规定范围要小,以七八个人为宜。开了口子就好办,索性把结尾换上了第一方案,将拷贝拿到北影,在小放映间组织了几个人看。

  这消息早已在影界传开了,闻讯前来的人很多,索性来个开门迎客,谁爱进谁进。顿时小放映间里人满为患,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第一排座位前面的地上也坐满了人,直坐到银幕下面需九十度仰脖儿才能看见。 
  
第六节
 
  我从小看电影几十年,从未见过一部影片放映中会有如此热烈的反应,都是内行啊!场内不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影片一放完,全体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他们愤怒地问这片子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能通过?此消息传开,无数没看到片子的人强烈要求再放一场。反正也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干脆租了“新影”大礼堂,影界的朋友们蜂拥而至,有头有脸儿的名人全来了。整个礼堂人挤人、人挨人,几无立锥之地,入口门外都站满了人。这才真叫盛况空前。

  影片放完后,全体起立鼓掌达十分钟之久,一浪接着一浪。我就纳闷儿,他们怎么就看不出片中的问题呢?觉悟太低了吗?嗅觉太迟钝了吗?消息立即传到了电影局,我被叫去,受到局领导严厉的斥责和警告,并封存拷贝,严禁任何人再看。

  我急了。不是应该相信群众吗?干嘛这么害怕群众?终于吵得地覆天翻,我已经控制不住地满嘴脏话,被秘书大人用力推出了办公室,说怎么可以这样和领导说话?一走进大办公室我又和他吵了起来。旁边的几位干部也都跟着帮腔说我不对,他们一再说有人说有什么问题。我说你们少说别人,你们说有什么问题?都不说了,还是那位秘书更坦诚些,他说:“我认为没问题,可我说了没用,你最好去找×领导,在局里闹,一点儿用都没有!”那就找吧!此时《一个和八个》的主创人员全都没有了发言权,我去找×领导,他们只能无奈地在楼下坐在车里等消息。我是软硬钉子碰了一轮,走投无路只好又来求陈荒煤。

  荒煤同志身体很不好,住在北京医院,我十分惭愧地向他描述了事情经过,他显得很疲惫,阴沉着脸听完了我的汇报,两眼始终低垂着看着盖在他腿上的夹被。我知道我们使他陷入了非常被动、非常尴尬、非常为难的境地。沉吟半晌,他才喃喃地说:“宝昌,我告诉你,现在这部片子不修改是绝对通不过的。”还能说什么呢?真是对不起荒煤同志啊!我只好说请局里给个意见吧,一二三四五……全写清楚,只要这样改了就可以通过,我们回去改。

  一个星期以后文件下来了,那些意见真是惨不忍睹啊,艺谋等人拿着意见灰溜溜地回了南宁。改吧!改好以后再次送审,顺利通过,应影协之约又放了一场,场内寥寥无几的也就坐了二三十人,都看得垂头丧气。一放完罗艺军便指着我大叫:“改得这叫什么?简直是化神奇为腐朽!”骂谁呢?又不是我们要改,“宁可封杀也不改!”说得轻巧,厂里投了几十万元,不收回成本厂里职工还不把艺谋等人吃喽?那也是一群老虎啊!一个电影人,其实就是坐在虎山上。 
  
第七节
 
  五年以后“广西”厂新来的厂长决心再搏一下,恢复了《一个和八个》的原貌,得到电影局首肯,并送加拿大蒙特利尔电影节参赛,终于获奖。

  我自己筹备已久的影片《雾界》要开拍了。分完镜头以后,我把张艺谋、何群、肖风请上了我的外景地“大明山”,并叫我的摄影师与艺谋同住,以便早晚请教。我把我分的一百六十八个镜头画了一百六十八张图,每天与三位一起切磋、研究,受益匪浅。这是“五代”给我上的第三课。他们又和我一起采外景,满山乱跑。我要选个入山口,看了多处都不满意,后来终于选定了一个,张艺谋说这地方不错。

  从阳光明媚的山外跟着人慢慢摇进阴暗潮湿的原始森林……可惜前边儿这棵树挡了来路,而且避不开,除非把这棵树砍喽,那就豁亮了。是啊,那倒是豁亮了,砍树?犯法!抓住了得进班房。艺谋说不能砍那这个景就放弃吧。

  最后也没选到比这儿更合适的,那就砍吧!深夜,我带了组里一帮“土匪”摸到山口,这个时间看林子的人员绝上不来的。好家伙,那棵树要两个人才抱得过来,砍!乱斧齐下,足足弄了俩钟头,树倒了,我们合力将它推下悬崖。为了毁灭罪证,又挖土铲草皮将地上裸露的树桩埋好,我边埋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了!”为了艺术您就牺牲一把吧,这都是张艺谋的主意!”

  《雾界》刚一开拍,“广西”厂又来了一位“牛犊子”——陈凯歌,他自己带了一个本子,那就是后来轰动中外的《黄土地》。可他与厂签约要拍的是另一个本子,他要毁约换本子,而且指名要张艺谋合作摄影,而厂里已经决定叫艺谋上另一部片子了。厂里如何能够答应?凯歌拿着一封陈怀恺老师的信来找我了。这给了我多大面子!

  为了达到目的使《黄土地》上马,可以这样说吧,我与凯歌耍了无数“狡猾的阴谋”、“卑鄙的伎俩”、“无耻的手段”,终于如愿以偿。凯歌说我是“教父”,其实我就是个“教唆犯”。无数的记者(包括港、台)都向我追问过这段经历,但由于牵涉到很多好人和小人、受骗者和得益者,所以只能是无可奉告——现在依然无可奉告,给人留点面子。只是受益者至今不知如何受的益。

  《黄土地》上马了,“牛犊子”们去了陕北外景地,我则又上了“大明山”。本又以为万事大吉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黄土地》下马,摄制组被连夜从陕北召回。我闻讯大惊,忙停了《雾界》的拍摄匆匆下山赶回厂里。各种人都在表演,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又是由于“面子”问题,此事依然无可奉告。最后《黄土地》重新上马,凯歌胜利了!他们重回陕北,我又返回“大明山”。 
  
第八节
 
  越是“无可奉告”吧,媒体就越是关注,越是好奇,越是刨根问底,想弄个爆炸性新闻抢个头版头条或红字标题。每次采访都弄得我很狼狈。不管我们使用了什么手段、何等伎俩,我们不是坏人,没做坏事,堂堂正正地想干成一件事——干一件自己想干又于己有利、于中国电影有利、于国有利的好事。电影界太复杂,你想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去干,根本就不可能做成!你必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上蹿下跳,拳打脚踢。累不累?真累!可别无选择。不做铁砧就做铁锤,凯歌、艺谋都选择了铁锤,所以成功!这种选择都使他们付出过沉重的代价。

  我的《雾界》完成以后来京送审,未被通过。我太知道个中原因了。自《一个和八个》吵翻以后,我决心不再进电影局的门。去干什么?早已没有了“回娘家”的亲切感。

  应影界同仁之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