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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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午后-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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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勃劳尼上尉。为了给我们设计一个合适的灭蚁装置,他带

了一根黄色的折尺,正在丈量我们的屋子。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

绍,对他的热心表示感谢。

“我想研究一下这里的环境可能性,”他说,“一切都要像数学那样准确。”

上尉甚至量了摇篮的大小,惊醒了睡在里面的孩子。他见一根黄色的尺子在眼前来回晃动,吓得大哭。我妻子赶紧去哄他。孩子的哭声使上尉很烦躁,我尽量用别的话分散勃劳尼的注意力。幸好这时他太太喊了他一声,他走出门。阿格劳拉女士从篱墙那侧探出身来,挥动着她那双没有血色的瘦胳膊,朝他喊道:“回来!快,快回来!来人了!真的,是蚂蚁人!”

勃劳尼朝我瞟了一眼,抿着嘴唇,向我递过一个会意的微笑。他必须马上回家,并为此表示道歉。“他也会到您这里来的,”他说,并且指了指那位神秘的“蚂蚁人”眼下所在的地方。“您马上就会明白的……”上尉走了。

我不想在搞清这位蚂蚁人的身分和意图之前就和他打交道。我走到篱墙边,登上梯子,下面就是雷吉瑙多家的庭院。他刚好回家,穿着一件白衣服,戴着一顶草帽,拿着许多小口袋和罐头盒。

我问他:“喂,蚂蚁人到您家来过了吗?”

“不知道,”雷吉瑙多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不过,我想他来过了,因为我发现到处都是糖浆。克劳迪娅!”

他的妻子露了面:“来过了,来过了。他也会到劳莱利别墅中来的。可是,嘿,您别指望有什么用!”

我当然不会存有任何奢望的。我问道:“这个人是谁派来的?”

“谁会派他来呢?”雷吉瑙多说。“他是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的职员,负责在每家的花园里放糖浆。您看见那些小碟子了吗?”

他妻子做了补充:“是拌了毒药的糖浆……”说罢抿嘴一笑,仿佛什么全知道似的。

“能毒死蚂蚁吗厂我明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时眼看着就能得到答案了,但又会遽然节外生枝,变得比原先更为复杂和棘手。

这个问题看来是不该提的。雷吉瑙多连连摇头:“毒不死……毒药的剂量很小……工蚁很爱吮食糖浆……但应该让它们活着爬回蚁巢,吐出这种加了微量毒药的糖浆喂蚁王……据说用这种方法迟早会使蚂蚁绝种的。”

我没有迫问他,蚂蚁是否真的迟早会灭绝。因为我听得出来,雷吉瑙多介绍这个方法时用的是一种客观陈述的语调;他虽然不同意这种做法,但当局的官方措施是必须尊重的。他的妻子则相反,她和许多女人一样,脾气急躁,毫不掩饰她对糖浆灭蚁法的反感情绪:一边听丈夫讲话,一边不住讪笑,还时时讽刺挖苦几句。丈夫大概觉得她的行为有失检点,或者过于放肆,但他不正面驳斥呵责,只是竭力向我解释,以便消除妻子造成的悲观主义印象。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时,他或许也是用这种失望的语气讲话的,没准更糟。不过,他现在想给妻子做一个不偏不倚的榜样,说道:“哎,克劳迪娅,你未免太夸张了……当然,并不十分有效,但还是有用的……再说,糖浆免费供给……需要过几年才能下结论……”

“几年?他们像这种样子搞了差不多二十年,蚂蚁却一年多似一年,成倍增加。”

雷吉瑙多没有反驳,而是把话题转到了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所做的好事上。他谈起了粪料盒:蚂蚁人们的人把这些盒子放在每家的花园里,等蚁王在里面产完卵后,就把盒子取走烧毁。我觉得雷吉瑙多先生讲的这些话也适于讲给我那生性多疑、悲观失望的妻子听,所以回家后就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对克劳迪娅女士的冷嘲热讽则只字未提。我妻子是那种对什么也看不惯、但又无可奈何的女人;举个例子来说吧,她认为火车时刻表、列车编组、乘务员检票都是荒唐可笑、糟糕透顶、毫无意义的,但她出门时又不得不乘火车,接受这一切。听了我讲的糖浆灭蚁法后,她做出了判断:这种方法荒谬绝伦,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无言以对。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屋子,准备迎接那位蚂蚁人来访;听说他叫包迪诺先生。我们不打算对他发牢骚,也不想徒劳无益地向他提出各种要求。应该让他专心致志地工作。

他没有叩门便走进了我们的庭院。我们正在议论着他哩,他却已经出现在眼前了,真叫人难堪。他是个五短身材,五十来岁,身上那件黑衣服已经褪了色,磨损得很厉害。脸像醉汉似的,头发还没变白,梳着儿童发型;眼睛半睁半闭,眼圈和鼻子周围泛红,唇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他讲起话来外地口音很重,嗓子很尖,像是布道的教士;说得激动时,嘴角和鼻子周围的皱纹会轻轻抖动起来。

我把包迪诺先生描绘得如此细致人微,是为了说明他为什么会给我们留下他像蚂蚁的奇怪印象。噢,不,一点不奇怪。因为我们原先就认为蚂蚁人应该是这种样子,能在一千个人当中轻而易举地被辨认出来。他的双手粗大,手背毛茸茸的,一只手拿着一个形状像咖啡壶的器皿,另一只手端着几个陶土小碟。他告诉我们说,他要放糖浆了。他的口气表明,他是一个惯于磨洋工、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职员。他拖曳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出“糖浆”这个词,这足以使我们明白,他是多么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对他自己的工作成效又是多么缺乏信心。我发现,在这个人面前,我妻子倒给我做出了保持冷静的榜样。她耐心地告诉他,哪些地方经常有蚂蚁爬过。他谨小慎微地来回做着那几件事:把咖啡壶中的糖浆倒进小碟,把小碟放在该放的地方,当心别碰翻它们。我没看多久便失去了耐心。我观察着他的举动,重新想起他给我留下的初始印象:他像蚂蚁。原因何在?我说不上来,可他确实很像蚂蚁。大概是由于他皮肤黝黑吧,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个子矮小的缘故,或者是他的嘴角老在颤动,和蚂蚁的不断抖动足和触角相似。不过,蚂蚁的另一个特点他却不具备:它们不停地奔忙和操劳,而包迪诺先生却笨手笨脚,慢慢吞吞。现在他正举着一把蘸满糖浆的小刷子,在墙上,可笑地涂抹着。

我注视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感到厌恶。忽而,我发现妻子不见了。我用目光四处搜索了一遍,最后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她。雷吉瑙多和勃劳尼两家的篱墙在那里相连。克劳迪娅女士和阿格劳拉女士分别站在自家的篱墙边,指手画脚地讲个不停,我妻子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们中间,她在洗耳恭听。我朝她们走去,反正包迪诺先生正在房后涂糖浆,那里没什么重要东西,怎么涂都可以,我不必看着。我听见勃劳尼太太在大声发牢骚,她挥着胳膊说:

“那家伙是来给蚂蚁喂补药的,哪是什么毒药!”

雷吉瑙多太太为她帮腔,但口气没有这么激烈:“如果有一天蚂蚁灭绝了,他们那些职员不就失业了吗?所以,您能指望他们正在干什么呢,太太?!”

“喂肥了蚂蚁,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成绩!”阿格劳拉女士愤然下了结论。

两位女邻居的话都是对着我妻子说的。她凝神听着,表面上很平静,但我从她那不停抽动的鼻孔和紧紧咬着的嘴唇中可以看出,她这时内心满腔怒火,由于知道自己被愚弄而十分愤懑。说实话,我也接近于相信,这两位女士不是在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还有那些带有蚁卵的粪料盒,”雷吉瑙多太太接着说,“您以为他们取走后真会烧掉吗?根本不是!”

忽然响起了她丈夫的声音:“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妻子说话过了火,显然使他局促不安。雷吉瑙多太太说了声“对不起”,匆匆离开我们;她的道歉声中包含着对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丈夫的鄙视。从相反方向仿佛传来了一阵冷笑声,我回头一看,发现勃劳尼上尉正在砾石小径上调整他的那些灭蚁装置的角度。包迪诺先生刚倒上糖浆放在那里的一个陶土小碟在他脚旁成了碎片,碟底朝天;大概被他踢了一脚,但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不慎。

我和妻子回到屋里。我想像不出她会怎样发泄她对包迪诺先生的怒火;但我知道,我不会劝她止怒的,反倒有可能给她火上加油。可是,我们扫视了屋里屋外,却没发现这位蚂蚁人的踪迹。嗯,我们进门时,似乎听见庭院的栅门吱哑一声关上了。他大概刚走,不辞而别了。他在屋里涂下的这一道道黏糊糊的暗红色糖浆发出一种难闻的甜腻味,和蚂蚁的气味虽然不同,但我觉得两者有关系,虽然我说不出其所以然。

儿子在睡觉,我们认为这是抽空到毛罗太太家去串门的好机会。我们应该去一趟,向她要储藏室的钥匙;另外,这也是礼节的需要。但我们迫不及待地去拜访她的真正动机却是让她听听我们的抱怨:她事先不做任何说明,就把这么一个蚁害严重的住所租给了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想看看房东太太是怎么对付蚂蚁的。

毛罗太太的别墅带有一个延伸在山坡上的大花园。参天的棕榈树枝叶纷披,扇状树叶已经发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雄踞在山巅的别墅:这是一座有许多阳台和阁楼,屋顶安了一个鸡形风标的建筑物。锈迹斑斑的风标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艰难地转动着;它的反应比棕榈树叶要迟钝得多:微风一吹,树叶就瑟瑟作响,仿佛在低声呻吟。

我和妻子沿着小路往上走,不时倚着路旁的护栏,眺望下方的一切:那座对我们来说还很陌生的新居,庭院中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雷吉瑙多家那个跟仓库的内院相似的小花园,还有勃劳尼家那个方方正正、和墓地相仿的小花园。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可以暂时忘记那些地方蚂蚁成群;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可以假设那些地方没有日夜不停地困扰着我们的蚁害;只有在这时,离得远远的,我们才觉得那些地方像天堂一样美丽。我们越往上走,心里就越懊恼:我们竟会住在那种地方。在那种庸俗、烦人的地方生活,整天只得为解决一个又一个庸俗、烦人的问题而大伤脑筋。

毛罗太太年纪不轻了,人很瘦,个子挺高。她在一间阳光照不到的屋子里接待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上,旁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针线和文具。她浑身着黑,只有上衣的男式领于是白色的。她的脸庞瘦削,扑了薄薄一层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马上就把钥匙给了我们,这是她头天就答应的。她没问我们是否住得挺舒服;我们认为,这表明她心里明白,我们是向她诉苦来了。

“太太,下面那些蚂蚁……”我妻子说道,她这时的口气温顺谦恭,一反往常。我真希望她别用这种声调讲话。她是一个性格倔强、嘴不饶人的女人,但有时也谨小慎微;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感到不高兴。

我赶紧给她撑腰,用一种深受委屈的口吻指出:“太太,您租给我们的那所房子……坦率地说,如果我们知道有这么多蚂蚁……”我没往下讲,心想这已经够清楚了。

太太连眼也没抬。“那所房子长期投入住,”她说,·有几只阿根廷蚂蚁不足为奇,这种蚂蚁到处都有……房子经常打扫,蚂蚁就会绝迹的,可是您,”媳的眼睛盯着我,“拖了四个月才给我答覆。如果那时您马上搬来住,现在就不会有蚂蚁了。”

“这么说,”我妻子插了一句,她的话中含有嘲讽语气,“您这里准没蚂蚁吧?”

毛罗太太撇了撇嘴。“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稍后,她见我们不大相信,便做了一番解释:“我们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光洁如镜。蚂蚁刚从花园中爬进屋里,就会被发现。我们立刻便采取对策。”

“什么对策?”我和妻子异口同声问道。我们感到好奇,充满了希望。

“很简单,”太太耸耸肩,“把它们撵走,用笤帚把它们扫走。”刚说到这里,她那故作镇静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仿佛体会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我们发现她坐得不是那么端正了:腰部扭向一边,全身的重心也明显地朝那边偏移。如果她刚才没有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讲出上面那几句话,那我一定会发誓说,准是有一只阿根廷蚂蚁钻进了她的内衣,在她身上叮了一口。一只,或者好几只蚂蚁在她身上乱爬,使她感到奇痒难忍。她竭力不在椅子上扭动身躯,但她显然无法像刚才那样雍容大方地坐着了。她神色紧张,表情越来越苦恼。

“我们房前的庭院里全是蚂蚁,黑压压的一片,”我匆匆说,“屋子打扫得再干净,也免不了会有几千只蚂蚁爬进来……”

“有道理,”太太说,她那只癯瘦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有道理。庭院荒着,荒地里会繁殖出几百万只蚂蚁来的。我本想四个月前就在那块地里种上庄稼,可您让我等了这么久。现在您自作自受了。不仅您吃了苦头,大家也跟着倒楣。蚂蚁朝四面八方爬去……”

“也爬到您这里来了吗?”我妻子问道。她差点笑出声来。

“没有!”毛罗太太立刻否认。她的脸色苍白,右手一直紧紧抓着扶手,肩膀转动了一下,胳膊肘轻轻擦着腰部。我终于明白了,除了矢口否认事实的自尊心和这所宽敞、阴凉、考究的别墅外,毛罗太太并没有什么抵御蚂蚁的对策。当然,她在蚁害面前表现得比我们要坚强得多。不过,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她在内,都被蚂蚁叮着、咬着,这是显而易见的。这里的蚂蚁也许比下面的更无情,它们像某种非洲蛀虫,能把所有东西啮食一空,最后只剩一个空壳。太太的别墅中似乎只有那条褪色的地毯和那几块积满灰尘的窗帘还没有受到蚂蚁的侵袭,其他东西仿佛转眼间就会变成粉末。

“我们上您这里来,是要向您请教如何摆脱蚂蚁……”我妻子说,她的神情泰然自若。

“屋子经常打扫,地里种上庄稼:没有别的办法。干活,只有干活才能摆脱蚁害。”她骤然站了起来,再也不能端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全身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我们决定立即告辞。她镇静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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