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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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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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玛刻刚从他的浴室出来,正敞开前襟,用狮皮揩着长发。
  “后来呢?”见他醒转,她轻哼一声。
  “后来?”昨晚果然还是太累,说到一半撑不住了么?“后来啊,就那样。”海因里希笑笑,“我递上了辞呈。”
  “辞掉侍卫长的职务?你主动的?”
  “算吧。说是以罪抵功。为了让教众满意,会让我参加今晚迎接帝国特使卡尔塔斯公爵的礼宴,好像要当庭表彰。宗座真是赏罚分明。”她眼里有讶异,这种表情在他看来已习以为常。“更像一桩交易,是么?”
  “你胆子愈发大了。”她贴近他,玩味似地说。
  海因里希只是微哂。他重又合上眼,面庞陷在枕被之中,看似下一刻就将再度进入熟睡。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叩响。
  “大人。”双层夹板木门隔音效果显著,语声颇轻细,“这有献给您的花束。”
  阿玛刻神色稍变,退入橱柜一侧通往浴室的小隔间中。海因里希支了支身,却无力撑起。“什么花束?”他腔调如常。
  “是哥珊的一些女孩们,听说侍卫长大人与刺客搏斗受伤,自发献上的。今天早上有很多市民聚在大圣堂晨祷,祈愿您早日康复。”
  “我知道了。请把它放在门外,一会儿我自己拿进来。有劳你向大家转达我的谢意。”
  属下的脚步渐渐远去。
  阿玛刻站在影子里倾听着,直到再也没有第三人的声息。“好戏码。”她露齿一笑。
  “云缇亚在哥珊的据点和同党虽然被端掉了,他的尸体却至今还没找到,宗座对外宣称刺客已死,心里又怎会踏实?这一头耶利摹特使来谒,肯定是有国家要事;那一头民众甫受重创,急需安抚人心。我没留下什么台面上的罪状,对他又还有点用,他还想稳稳当当统治他的圣城,贸然将我处刑只会挑起风浪。要除掉我,最好的法子是暗杀或毒药——所以我离他身边越远,就越安全。你懂的,要让一个宗座侍卫无端端地蒸发,没有比在永昼宫里面更掩人耳目。”
  “你当初怂恿豁嘴搜城时,就铺好了这一步的退路?”
  海因里希不答。
  “曾经有一刻,”半晌他说,“我以为自己无论赌哪边都无法获得胜利。”
  阿玛刻像看见一条自称只以草根为食的狼那样笑起来。
  “可你现在胜了。”她将手放在他裸露的肩上,指甲有意无意掐入他肌肤。“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不要忘了有人还在等着你的承诺。我还在等着云缇亚的骨头从永昼宫下的湖底捞出来,在我面前化为灰烬,那时我俩的瓜葛才真正算是勾销。不过,还有个问题想弄明白——”
  “——凯约被你怎么样了?”
  海因里希眼中陡然现出锋光。
  他握住阿玛刻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腕,但它沉如铁铸,轻易难以推动。
  “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他在永昼宫露台上被刺客一刀斩首。头颅已呈给了宗座,昨天刚按将军的身份举行了国葬。你忘得好快呀。”
  阿玛刻俯下身,声音低得像个幻觉。
  “那是路尼的头。”
  “……实话说吧,宗座对如何处置那老狮子很是头疼。有人控告他与乱党同谋,事实却又是他举报线索,立了大功。刺客伏诛看来让他受惊不小,就在那天他中了风,虽然没死但从此浑浑噩噩,等同废物。他是武勋辉赫的人,处决或当作寻常葵花一般流放,宗座都于心不忍,于是明面上给了他个结果,背地里为他安排了地方颐养天年。那儿不近不远,牢靠又少有闲人接近,风景也壮观,最是个终老的好去处。啊——别这样看我。宗座当然不会再和我商量,这全是道听途说。”
  “倒很合你的意呢。”她叮着他耳朵。“不近不远。要用能看得见他,要杀能找的着他。”
  阿玛刻松开手,大笑而去。被抓攥的肩部已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海因里希望着她在隔间梳发的侧影,不动声色地用衬衫掩住了那印记。
  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已无睡意的脑中忽地轰然一响。
  “其实死并不可怕……”
  用力捂住额头,像是要摁灭那幽影般回旋着的声音,但他心知这纯属徒劳。男人绛紫色的目光从未具名的虚空中刺穿他。而当他定下神来,却发现那仅仅是一大束紫罗兰,嵌合着星点的薰衣草和夏堇,别在门外侧的插闩上柔郁地散发芳香。
  
  从圣泉厅进入内殿,抬头望去,位于第二层的“镜厅”像一张悬浮于空中的巨大王座。六棱水晶灯柱和象牙镶饰的护栏装点着这间专为宴会设置的厅堂,珐琅壁画因琉璃吊顶折射的缘故而蒙上淡胧光华。永昼宫内殿系由耶利摹帝国当年最负名望的大匠师设计,上下各层几乎都是半开放结构,诸厅之间以露台相望,从中传出的灯光辉映一体,令整个内殿如同托载着星群的浩瀚海水。就连帝国本土也难见到如此宏大而精巧的建筑景观——从卡尔塔斯公爵那瞪得溜圆的眼珠里,海因里希分明发现了这个事实。
  举步维艰的特使在两个近侍左右胁扶下一点点顺着阶梯蠕动。内殿的楼道并不狭窄,但公爵殿下气喘吁吁地挤在中央,除了近侍便再没人能与之并行。宗座侍卫长走在前头,几次停下脚步等待,想拉一把又怕失了礼数。他知道这个肉球身后定有一大帮人在卖力地推,生恐他们的主人一个趔趄便虎虎生风地滚下去。真是奇谈啊,皇帝奥伯良三世的妹妹,那位美冠群伦的诗蔻缔公主,竟然每晚就和这样一头猪睡在一起。也罢,那些生下来便要被当做筹码或赌注的女孩……
  海因里希不由失笑。某个原以为早已忘却的影子被他从念头里赶了开去。
  参加晚宴的其他重要人物已在镜厅落座。第三军统帅加赫尔称病不出,侍卫长只瞧见了阿玛刻和伊叙拉,后者瞟也不瞟他一眼,只顾与部将大声说笑,阿玛刻倒是旁若无人地啜着酒。公爵的几个贴身随从有幸能陪同宴会,而车夫杂役等人另设偏厅招待他们用餐。一切都遵循着正常的礼仪,唯独不见教皇,代替他的是笑容可掬的总主教,正指挥侍僧将纯白的牛至花放到为公爵预留出来的席位上。
  “法座阁下。”海因里希说。
  身穿祭服的年轻人抬头,笑意不减。经历过七日暴乱这一事件,他好像愈发老成了。“喔,是侍卫长大人——宗座有些疲乏,正在洗浴,待会再过来迎敬贵宾。怎么?您面色似乎不大好看。”
  “小擦伤,劳您过问。”自己明明才是教皇最亲近的下属,却连宗座行踪都无缘知悉,或许不单纯是那张辞呈的原因。呵,这也在意料之中。那条老龙……
  灯台下的棱晶坠饰叮铃着。聋诗人诺芝拨起六弦琴,开始唱一首悠长的古歌。总主教与满脸憋得通红的公爵互相见过礼,按说宴会便已启幕。阿玛刻却蓦地一呛,酒水喷了半身。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理众人的眼神,径直离席。
  “喂,侍卫长。”经过海因里希身边,她步子绊了绊,险些跌在他怀里。“更衣室在哪儿?”
  海因里希指了个方向。
  她的手在他前臂上一按,这才勉强维持平衡。五指过处,一小枚东西悄然落进他掌心。
  “谢了。我自己去。”
  是张紧捻成团的字条。海因里希暗暗摩挲展开,指缝间窥见上面寥寥数语。阿玛刻本人的字迹。他原来就缺少血色的面孔瞬时发白,好在有杯中鲜红映衬,瞧不出太多异样。席间热气蒸腾,歌乐四溢,无人向他投注目光。用杯沿掩住唇,他将那纸团吞咽下去。
  “法座。”他试探说。
  总主教只是点点头,仍然沉浸在与正往嘴里大块填塞食物的公爵的殷切交流中。乐音进入了最高亢的一段,连伊叙拉和部将的谈笑都显得模糊不清。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这位宗座侍卫长(很快便要再加一个“前”字),仿佛他的存在已彻底被遗忘。厅中一片喧闹,在他听来却静得出奇。
  海因里希起身退往厅侧。他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镜厅的露台望向一楼大厅,几个装束截然不同于永昼宫侍卫的身影正朝这儿走近。长袍前襟及地,雪白的飞狮纹样上是一杆天平,一头盛着烈日,另一头盛着代表裁决的利剑。他太熟悉这个图案了。圣廷审判局的人。
  领头的调查官手捧一叠卷轴,垂下金紫相间的穗带。宗座谕令!
  那女人事先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海因里希无暇再想下去了。他飞快奔向楼道,脚步声却在下面愈来愈重。只有绕到上一层大厅,再从侧门寻路离开永昼宫,谋求心腹的接应——可教皇既然要下手,必定在殿外设下重重封锁!
  该死!他应该清楚的!他早就清楚老东西的手段!根本用不着什么毒药暗杀,只要那座锈灰色的建筑还张着大嘴——那一旦落入就再也无法脱出的黑暗——他对它的胃口了如指掌,不管多锋利的武器在它蚕食下终将成为废铁。没人知晓他是谁,没人能改变他的命运,他会被扔在那巨兽的肚子里慢慢腐烂,外面由别人顶替他的身份和英雄头衔。你太天真了,海因里希!你太高看了自己!
  而你竟蠢到以为还差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触摸胜利!
  螺旋状的阶梯在脚下延展。无限漫长。逃吧,毒蛇似的疯女人用微醺的眉眼大笑,有多远逃多远——
  可真逃掉了又怎样?你的前程,你的未来,你惨淡经营的道路,你用父母姊妹的性命铺起来的一块块砖石——那些全完了!海因里希!
  你费尽心血构筑的一切终究毫无意义!
  他扶着巨大的立柱,听见自己低声喘息。空荡荡的殿前过道里只有这个声音虚弱地飘飞着。星煌殿,安置诸圣之所,永昼宫内殿的最顶端,唯有这一层与下方的众多厅堂完全隔开。而现在那道仅仅在圣徒亲临时才会开启的大门屏然矗立,两侧是连向双塔的通道。西边是教皇与宗座侍卫起居静修的夕塔;东边则是更高的晨塔,专为典礼祝祷使用,在哥珊沦为地狱的那七日,统治这座城市的人就是闭封在此,隔绝世事。
  他也记不清双腿是怎么迈到这儿来的。分明是两条死路。
  但已经无法回头了。
  海因里希轻笑几声。他对着抛光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整好发绺,抚平凌乱的衣角。映照出来的仪容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焕发,坦然镇静。也许皮相下不过是个疯子,也许自己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发狂,难以遏制。然而至少有一点能确定。
  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头。
  步伐放稳,他朝东边的过道走去。
  
  “其实死并不可怕……”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猛狮对背水一战的羚羊的威慑吗?怕我即使性命操于你手,亦能用尖角搠穿你的肚腹?
  
  石阶一级级落向身后。他想起来了。过往未曾留意的种种在此刻层叠浮现,比目睹它们的当时还要清晰。教皇桌案上那些卷宗,那些图纸,那些从未有人敢于翻看的书册,而他一度以为它们仅是试探自己这个侍卫长的道具——不,不止如此!特使要造访的消息两个月前就传到了,正是那段时候一直频繁出现的它们开始彻底植根于教皇的书房;而七日升塔期间,他窃用玺印,无意中却发现满摞图册典籍已从那儿消失。七天七夜,闭居于高塔之顶,无人探视,无人搅扰,要研究什么再好不过!
  这就是那七日祝祷的真正缘由?这就是帝国特使来朝的真正缘由!
  他奔向晨塔最高层的静默之堂。很好,没有追踪而来的脚步。哥珊上空的风透过窗子阻拦他,他听见它胁迫的呜声,但这很快像沉水的小石子似地甩进了无穷空旷的世界里。他在上升。不断地上升。一如许多次在睡梦中那样,这种感觉让他的心腔诞生出一种窒息般的快意。找到那秘密又如何?明白得越多只会死得越迅速,风声说。你终究要死。
  ……没别的路了。
  曾为容纳教皇的祷告而打开的房间近在眼前。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讶然注视他。“大……人?”其中一个说,“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晚宴上的那些人、自己一路遇到的其他侍卫一样。
  果然是单独授意审判局的密捕。
  “宗座正在接待公爵殿下,叫我来这拿一些需要转交给耶利摹皇帝的物件。”海因里希微笑,“哦?我还没正式离职,看到我做点分内事就这么奇怪吗?”
  “这,这个……”
  我不会逃。他回答那声音。我还有放手一搏的力量。
  我绝不会同蝼蚁一般死去。
  “没什么‘这个’的。是宗座口谕。”
  
  ******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直起身子。显然他旁边爱撒酒疯的仪仗队长又喝高了。教皇国的石榴酒很烈,有种在雪堆里窜行的火焰的味道。斋月刚过,席上的丰馔便也不拘荤素,品种虽非特别丰富但各道菜的主配料无一相同。离开偏厅时,车夫看见厨师正在耐心分切一只涂上蟹膏烤制的半岁羔羊后腿。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宫殿外满是荒芜田地和饿殍死者的国度。
  他略略敞开衣襟,哼着曲子走在长廊中。一名侍僧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小解,得到答案后,把他领向一条远离宴会厅的通道。路是蜿蜒向下的,越走越幽窄,热烘烘的杯盏相撞和醉骂声最终都消失干净,仅有一扇用藏蓝色帘子掩住的门。侍僧会心地退了下去。
  车夫推门走进。
  蜡烛在无窗的室内亮着。似已等待许久的男人转过身来。他只穿了便服,更显得金紫双色的额印熠熠逼人。
  无名的驭手对这片大陆最威严神圣者低下头。
  “我主。”他唤道。
  “多年不见,老友。”教皇直视对方,只是这眼神中传递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悦色。“我该称呼你什么呢?……李弗瑟?或者公爵殿下?抑或你从前的……在我们还并肩作战时的那个身份?”
  每说一个字,他所注视的人容貌就变更一分。车夫用手缓慢地拭过自己面庞,所建筑起来的表象却如退潮般急速逝去。胡须脱落,头发由黄转黑,颓懒仪态一扫而尽。站在教皇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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