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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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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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等着,”我逐字重复,“我会还你公道。”
  深渊另一头的女人再次微笑。
  “不明白啊……”走出监牢时我听她呢喃着,“像你们这种人……”
  和我预想的一样,调查官正支起耳朵贴在外面,不一样的是大司铎也在。这位老牧师胡须油光瓦亮,用一种神龛上的雕像瞧着底下跪伏者的眼神瞧着我。于是我不打算跟他废话。
  “她是无罪的。”
  “您只对这里的土地拥有课税权,判定某人有没有罪该由上主说了算。法律即是祂的诫令:倘使一未婚男子强…暴一处女,那么在身份对等的情况下,他当娶她为妻。”他的话像荆条抽打我脸颊。“倘使他已婚,除了苦行赎罪,还须用财物赔偿该处女的贞洁;如无力赔偿,则绞死。但这些对本案均不成立。她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个好人家的妻子。”
  “一个贫穷、孤苦、位于堕落边缘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保护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权力?”
  “有啊,我的领主。”大司铎枯枝般的手当胸画了个圣记,“但是她杀了人,而被杀者罪不至死,按律他只处十块银币的罚金,或三下笞刑。”
  “她杀的是头畜牲!”
  我几乎要冲上去揪起他绣满金线的前襟,唯一能拉住我的人拉住了我。惩火将我按在石墙上,他年轻有力,手臂如同桎梏,尽管如此也很勉强。我高喊:“一切就交给主父来裁决吧!我为她申请神断!”
  “没办法。神断只适合证据不充分、无法查明真相的时候。现在这事板上钉钉,再清楚不过;刚才她的口供全是证据。”
  大司铎走近前,我几乎以为他是为了更好地欣赏我的绝望。“何况,”他压低声音,“她根本不配获得神佑。”
  “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她和您、我、大家都不同,不是我们主父的儿女。她是一只九音鸟。您应该听说过那种长羽毛的妖巫:它们清楚万事万物的秘密,能发出您觉得最动听、最美妙的声音来引诱您;它们以黑暗中的烟、月亮的阴影、人类心中所有隐蔽的思想为食。这是世上唯一能洞察真实、践踏真实的魔物。”他又做了一个更加标准的祈祷手势,“而它正开始狩猎了,大人。它猎捕的就是您。”
  我怔了足以令我思维冻结的一刻钟。
  “——你这混蛋!想用这种方法给她编造罪名?让你们当女巫架上火刑柱的冤魂还不够多吗!”
  惩火用力压制着我的挣扎。大司铎面对出言不逊表现得很慷慨,仿佛我们完全不属于同一个物种。他仅仅以牧师特有的、空洞而又饱含悲悯的眼神俯视我。
  “您得庆幸她是个孕妇。这不能赦免她,却可以让她活到分娩之前。她很走运。主父哀怜那未见天日的孩子,哪怕他有魔鬼的血统。”
  我呆立着。影影幢幢的人们消失了。背后是石壁一般坚固的黑暗,但我的脚跟竟如此脆弱。
  “你救不了她。”
  那个再过半年便能得到自由之身的、年轻的神裁武士说。
  “除非我们身处的时代彻底崩毁,你救不了任何人。”
  
  我后悔吗?是的,是有那么一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该遇见她。即使遇见,也不该对秉持主父之名的法庭抱存一丝丝幻想。再去考证她是否具有故意捅死一个男人的膂力已无意义了。有魔女这顶帽子扣下来,谁都保不住她的命。我当时就该立刻掩埋起尸体,把她藏到一处隐秘的地方,于是这一切都未曾发生。钱币兑换商是被猞猁咬死的,那只猞猁已经挂在了我的马鞍上。
  多么可笑,不是吗?
  我是用圣油摩过顶、向主父发下誓愿的骑士。我生命中的第一戒律就是诚实。
  哪怕它让我永远无法补偿我儿子,和他的母亲。
  莱纱的审判将在她怀胎第九个月时进行,按规定从判罪到处决最多不得超过一个月。我有整整半年来体会无能为力的痛苦。我想自己一定发疯了,有一个不知是来自神还是魔鬼的声音在我耳畔的虚空响起,而我必须追寻它的答案。
  我在教皇国边陲周游了一段时间。归程很漫长,因为我失去了心爱的精壮花栗马,只得靠步行,所幸刚巧赶上开庭。大司铎身边预留给领主的座位空着,没人对我的出席报以希望。
  也许除了莱纱。
  她身形已十分臃肿。当大司铎宣布她一旦分娩就将上绞刑架、孩子则被送往修道院时,她仍纹丝不动,像块岩石。但我大声喝止并现身的一刻,她深黯如宇宙的双眸重新燃起了星光。
  负责主审、陪审、监审、维持秩序、押送、行刑和围观的人们转头望着我。
  “我来这里,不是为聆听判决,而是忏悔。”
  大司铎眉头紧皱,尽管这情形想必在他意料之中。“您这些日子在哪?”
  “我在追随神迹。每天我都要经受良心的煎熬,不间断地向主父祈求宽恕,过错早已铸下,幸运的是还不算太晚。感谢主父给了我最后的机会坦白真相。”我走到法官席前面的空地上,确保自己的语声能传达到每个听众。
  “莱纱是我的妻子。”
  法庭沸腾了。
  直到我将两张加盖着通红蜡印的羊皮纸扔到大司铎僵硬的脸孔前,煮沸人群的这把火还没有熄灭下去。“她的真实身份是西庭公国史考特男爵的独女,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女人。我在边境隐名游历,老男爵对我有救命之恩,想招我为婿继承家业,他当时重伤垂死,我只好让他走得安心。但我是宗座亲自授封的教皇国骑士,怎能丢弃我的领地转投别国?原打算一逃了之,没想到她一个人找来了,途中历尽艰辛,还卷入这种事件……老实说我第一反应是羞耻。各位,如果是你们本该好好保护、精心装扮的妻子突然穿得破破烂烂流落荒野,差点被强…暴,还杀了人,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你有勇气面对她,承认她——承认你的无能吗?但是,当你恩人的女儿、你未出世孩子的母亲、你经由牧师祝福的合法伴侣、深爱你不顾自身危难也要维护你名誉的女人,因你受辱,甚至即将赴死,你若再无动于衷,又怎么配在圣坛前称颂主父的名讳!”
  你猜对了。我卖掉了我最值钱的东西,那匹马,在边地的黑市找人伪造了一封家谱,一封婚契。手艺不如你,一时倒足够乱真,史考特男爵和证婚的那什么副主教当然都是无中生有,西庭自大公以下带纹章的家族零零总总六百多个,料想他们也没办法查证。我在干以往固执的我看来绝对违心的勾当……又如何呢?曾经也有这么一个时刻,我选择了诚实……但诚实就等于我的原则,我的信念,我毕生恪奉的真实?
  “不……”
  大司铎整个人业已凝为石像,助祭代替他喊出声,“……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离奇的事!”
  “证据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空口无凭诬赖我妻子与恶魔有染的反而是贵庭吧?”我扯开破旧的旅行斗篷,露出一身铠甲与腰间长剑,“假如还不相信,只剩一个办法能证明我所言无虚——”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只有贫苦者的尊严、卑下的公正、弱者生存和抗争的权利是真实的,就和我的剑刃一样真实。
  “赌上我的荣誉、良知和我妻子的清白,我要求神断!”
  法庭磨蹭到下午才完成神裁武士的掣签。当见到全副戎装走出来的是惩火,我脑中一阵昏眩。原以为按惯例,像这种马上要离任的不会再推上决斗场,却防不住他们在签里动手脚。我的好友面色凝重,然而一旦接过武器,命运的肃杀都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常的自信与骄傲。我掌心大汗淋漓。眼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一败涂地,粉身碎骨。而他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没人能击败惩火。
  他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战士,包括剑术,和心。
  “你的神就这样把蜡烛交到你手上?”曾与我一同瞻仰圣像的青年满眼鄙薄,“真愚蠢啊,艾缪!”
  “什么?”
  “我说你愚蠢!不可救药!”
  我大吼一声,挥剑冲上去,被他轻易接住。我也不知道那瞬间的愤怒从何而立,似乎一切并非剑与剑的交锋,是神的两张面孔在彼此格斗。这场生死较量持续了多久,我已不再关心,只感觉到天际慢慢变红又转暗,四周升起火炬。他太强了,实力与精力都远胜于我,可我同样不能后退半步。我剑上系着一条无辜的性命,和我此生所有的光。即使是向我诉说梦想的挚友,也没资格轻贱、讥诮。
  漫长的搏杀最后以我被击倒而告终。旁观了一夜的民众早提不起精神呐喊,助祭跑到我身边,要确认我是否真的失去了战斗能力。我没有求饶。惩火将他的剑双手举起,剑尖朝下,准备给不受神佑的我致命一击。他的眼神冷冽,像极了那天我们见到的另一尊神祗。
  仁慈与正义不能并存吗?我问。
  不能。
  我一脚踹中他胫骨,他身躯猛然摇晃一下,紧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剑刺穿了锁子甲,刺穿了一截温暖而腥甜的黑暗。与此同时,黎明的第一束熹光擦亮我的眼睛,我看到惩火转瞬即逝的笑。他倒下来,鲜血劈头盖脸淋透我全身。
  随后才是人群爆发出的欢呼。
  我赢了!面对拼尽全力换来的胜利,我却茫然无措。莱纱很自然地蹒跚过来,拥抱并亲吻我,我像台机器似地回应她。四周围满真相大白正义伸张的赞颂声,唯有钱币兑换商妻子嘶哑的哭喊时断时续,“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啊!哪个领主会去维护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地人……”
  “您用神迹证明了一切,”大司铎疲惫地站到我面前,“作为一位男爵小姐、子爵夫人、您合法继承人的母亲,反抗来自平民的侵犯,其行为完全正当。原告丈夫的死纯属咎由自取。但是,”他咬着摇摇欲坠的牙,“您一度试图抛弃……这位高贵的女士,隐瞒和她的神圣关系以致她身陷险境,必须靠苦修来赎罪。依照教典,我判处您被放逐一年,这一年领地的赋税将全部归教会所有。”
  我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这些。我以为我会被众人唾弃、耻笑,受尽冷眼,名声扫地,但恰恰相反。我的人民给了我自获得爵位以来最热烈的称许。大概今天终于发现我是个不能再正常的领主,他们簇拥着我,高呼那曾经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名字。我身上挚友的血慢慢凉了。我感觉自身正置于冰冷的急流之中,前后都不见岸,只能用力收拢双臂。是她。就像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我抱着她,或者说抱着一团火焰。
  
  你问莱纱究竟是不是一个至察者?这问题也纠缠过我。感谢上主,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尽管深不可测,它们却灵动清澈,生机盎然。她全身都充盈着这样的生机,瘦小但健康、倔强。偶尔当她微笑的双眼引我走向悬崖时,我觉得她就是崖头一根细长的草叶,坚韧得足以傲视风。
  “我才不想看你那闷得跟石头似的心,”莱纱说,“我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她告诉我如果对周遭的一切绝望,就把自己也弄瞎,这样说不定能发现万物的真相。我可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狰狞,我也要好好瞧一瞧它。何况……”
  她笑起来,因此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男人不会爱一个把他们内心掏空的女人,那对于他太可怕,而对于她,太悲伤了。”
  她极力要求跟着流放中的我。我也不愿把临产的她,以及我年幼的儿子孤零零撇在镇上,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仆役,没有马匹,我背着儿子,搀着气喘吁吁的她,靠租用顺路的马车和小步小步地挪,一直走到哥珊以东、林谷中的另一个小聚落。在这里,她生下了我名义上的继承者。过程很艰难,我生怕她再遭遇不测,但她仍顽强地挺过来了,请来接产的当地农妇说这是奇迹。那个清晨,她看见天边升起一颗颜色温暖的星。
  故事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对不对?
  我希望如此。
  当新生的男婴已开始在她完全恢复活力的怀抱内牙牙学语,一年限期也行将结束。我对正给我做饭的她说:“你回去吧。”
  她望着我。
  “……‘你’?”
  “我的遗嘱。告诉镇上的人,那个不够格当他们领主的家伙死了,你是他们的主母,你儿子就是新的子爵。以前的税收我都交给镇长用于公共建设,现在全归你,让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绰绰有余。别太在意。早在当初下决心的时候我就想好这样帮你。你需要钱,而我不需要。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他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些;他只能得到我的爱。”
  “我是你妻子。”
  假的。
  “这就够了!你以为我要成为什么?全世界的女王吗?我仅仅不想再被一个男人用听上去多么高尚的理由踢开了!像这样一间小屋子,每天能升起热烘烘的火,汤锅永远是沸腾的,有孩子们环绕在你我身边……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拥有一个家庭、和睡觉时把头埋在我胸口的人!”
  我扭过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眼睛。
  曾经有一刻我深陷在那片湖光中么?也许……还来得及止步。倘若我坠落,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将化为泡影:我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干下蠢事,一切却只源于私情,源于男人对女人头昏脑热的冲动,源于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狭隘的爱欲。
  “我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莱纱。”
  深渊颤动了。
  “唯独不能爱你。”
  耳边再也没有传来她的声音,和呼吸。很久之后我才确认她走了,抱着孩子。不知为什么我瞬间的反应竟是轻松。我闭上眼,黑暗中浮现主父的面容,但我并未祈祷。祂以老人的形象走向我,手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剩下惨白色的烟。
  
  ******
  
  火在即将拥抱钢铁的一堆木炭里蜷伏着,像只驯顺的猎犬。
  “很无趣吧,”铁匠摇了摇倒过来的酒瓶,两滴,他仔细舐干,“难得有人听我唠叨这么多。”
  云缇亚微微一笑。“你还没说到结局。”
  “结局?那是个更乏味的玩意儿,不见得每个故事都得有它。你想知道,我也不介意——但现在有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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