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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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者-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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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者 

作者:白饭如霜



  恺撒脱下身上白大褂,将办公桌上的医疗笔记归放在一角,关上手提电脑,没有忘记拔下电源插头,以及抹去上面的指纹。

   他做事慢慢的,但不会有任何遗漏。精细到极致的人,就象他身上衬衣的领子,永远洁净无尘。

  离开以前,他站在门口,把整个办公室的格局扫视了一遍。

  宽敞空间,简单摆设,挂在墙上的字画价值不菲。

  门上烫金的名牌,代表大多数医生毕生所能追求的地位极限。随着办公室内主人的更替而变化。

  恺撒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留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主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不是例外。除了,在身后留下稍微多一点的东西。

  心脏搭桥手术的更高境界,以及一具尸体。

  这所全球最知名贵族医院董事会主席的尸体。

  曾经举手投足便对世界医学界影响甚深的强势人物,此时此刻,正蜷缩在皮沙发上,体温渐渐冷去。颈主动脉上,多了一根比发丝还细数倍的银色冰针。被热血所融化,随人体循环最后的奔腾,引临去向生命的尽头。

  创口凝结闭合,如同从未存在,一切伤害都在最深最细微处,暗流汹涌,而表象仍然安静。

  执著于带来漫长从容的死亡,是恺撒寥寥癖好中一种。

  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那里等出租车。

  他从不自己开车,不购置任何属于个人的大宗财产。

  这时候一辆银色的小车经过他身边,开车的女人伸出头来和他招呼:“恺撒先生,你也才下班吗?”

  看看表,临晨一点多,果然很配得上一个“才”字。

  这是产科的护士长卫莲司,看那筋疲力尽的样子,多半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今晚遇到了棘手的产妇。

  他举手和对方打招呼:“是啊,今天可真长不是吗。”

  汽车发出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卫莲司疲倦的轻笑:“是的。接生了十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母亲没保住,儿子只有三磅重。还不知如何是好。”

  她点头告别,叹息着慢慢驶远。恺撒凝望着蓝色星空,忽然觉得自己杀手生涯的最后一役,需要一个特别的纪念品。

  2003年三月十七号临晨一点半。第比斯医院董事会主席格林在该院院长办公室神秘被杀,当任院长,恺撒基德,自即日起下落不明。同时失踪的,还有那天晚上出生的一个亚裔男婴。其母难产死亡,没有任何其他亲属跟进追查此事。


  C城。丝米国际学校。星期五的下午,门口停了大批接学生放学的车子。

  一辆破旧的福特远远停在一个街区之外,安正眯缝着眼睛,听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随着爵士乐缓慢慵懒的节奏,无声翕动嘴唇应和。

  他年纪不轻了,头发剃成精神的板寸,星星点点发白,眉毛黑挺,脸相瘦削,嘴角向两边微微下斜,因此时时刻刻象在微笑,带着几分谨小慎微。

  从四点等到四点十五分,同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阿落从学校的方向走过来,远远的,就露出安静的笑容,扬起手臂,招一招。

  安凝视着他。

  十六岁的阿落。

  弱得象个女孩子―――脸是不像的,俊爽大方,然而多晒了半小时太阳,就会直端端晕倒在地。体育永远不及格,学校组织修学旅行,出去一天就给人送回来,原因是拖了全年级人的后腿。。。

  今天阿落一上车,安已经看到他脖子上的瘀青,是给人两手合拢,活生生掐出来的,后颈上动脉血管犹自微微突出,若有若无的颤动。

  安很希望自己的眼神没有那么好,但是那痕迹太过明显,何况抢在他询问以前,阿落已经做出很得体的解释:“和同学闹着玩,互相掐来掐去。他都要哭了。”

  听到这里,就知道其实他今天又哭了-给人打哭,每周一次,一次半小时,跟候鸟南迁或冬去春来一样有规律。

  安无可奈何叹口气,发动车子慢慢离开,实在忍不住,重复那句说了一千遍的叮咛,从口气上,倒更像哀求:“阿落,你要坚强一点。”

  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爸爸,我很坚强。”

  无论怎么被人欺负或蔑视,心上都从来没有半分阴影,无论多少不如意际遇,仍然如幸运儿般生活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确非常之坚强。

  坚强到了可以挑战一切心理学家,让他们的理论统统见鬼去的程度。

  忽然就可以很高兴,告诉他:“班上转来了一个新生,今天也有人来接回家”。

  十六岁的孩子,周末的必然节目是呼群引伴狂欢。一辆一辆车载满青春开出去,谁耐烦要家里人来接? 

  唯一的例外,就是阿落。永远孤单地自侧门走出来,走数十米,向等候在那里的老父,扬手。

  安慢慢开,跟在周末大街拥挤的车流之后,漫不经心地问:“是女孩子吗?”

  阿落摇头:“不不,是男生,今天才转来的,我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指着窗外叫:“就是那辆车,那辆车,来接他的。”

  安瞥了一眼,猛然一个激灵。

  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一辆极破旧的德国甲壳虫,轻盈地驶过,行进得丝绸一般柔滑轻巧,划开面前空气,如滚烫的刀锋切入黄油。

  在离地一米之处。

  安眨眼,再张开时候,甲壳虫已经不见踪影。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可以定格阳光下空气飞舞的痕迹,可以辨认阴云之上鹰隼高蹈的翅风,对影像的捕捉和辨认能力,媲美高科技支撑下的第一流数码相机。

  在那一瞬间,除他以外没人发现,交通堵塞之上,一辆车忍无可忍地采取了飞翔的姿态,奔向目的地。

  阿落也不是例外,很快他就说:“哎,我看错了。”他的脸贴在玻璃上,那外面分明是一辆大红的奔驰跑车。

  但他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看花眼看得那么离谱呢。”

  安手心握紧方向盘,背上不祥的一阵冷。

  他们住东区,除了贫民窟以外,本城房价最便宜的一区。在阿落入学之初,负责登记学生资料的工作人员不肯相信他们填的地址:“你们住番兰街十五号?”

  住番兰街十五号的家庭,怎么支付得起丝米国际学校的教育费用。

  阿落对世事懵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闻言点头:“是啊,怎么,你也住那里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轻慢,随即冷淡地说:“这里没有人住那边。”

  阿落惋惜地说:“哦,真不好,没有人和我结伴回家。”

  安远远站在他身后,眼光穿过阿落的黑发,如他覆盖其上的毕生温柔,日复一日耐心微弱地生长,不曾断绝。

  亦不容人伤害。

  只是很多时候,最强悍的人,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进了门,阿落换了鞋子,直接走向厨房,须臾穿着围裙,探出头来:“阿爸,你想吃什么。”

  安把自己丢进客厅沙发里,随手打开音响,传出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纯净如水。
他对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多夹点肉。”

  阿落不满地叹气:“饮食不平衡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先做个蔬菜沙拉补充维生素吧。”

  顺手关了厨房门,随即传来隐约的切菜声。安偏头细细听,节奏精准,快捷而均衡,手腕与手指的力量协调之极,一分的肌肉运转着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岁那年,第一次尝试做饭,所切出来的黄瓜片,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薄,覆盖在瓷盘上,滚开的高汤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氲,清甜无比。

  是用刀的天才。无意轻易飘逸之中,便达到凡人永远不可企望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这样更好。

  安的思绪没有机会飘到更深的所在,已经被阿落打断,沙拉端上来,土豆粒微黄,莴苣叶翠绿,胡萝卜嫩红。三色相杂,覆盖着乳色酱汁,煞是吸引。

  唯一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安一样也不爱吃。

  不但不爱吃,简直痛之恨之,避之惟恐不及。

  登时拉下脸来,本来半靠在沙发上,这下全部蜷进沙发里,被阿落收在眼底,手指在盘边叮当一弹,警告:“要吃啊。你不吃这个,我一会就不吃饭。”

  如此威胁,对不相干者毫无威慑力,不吃饭就不吃饭罢,饿到死看谁给阁下风光大葬。
但人类和猴子之所以没有灭亡,主要归功于父母们都不这样想。

  无论多么精心照顾阿落,他半夜都可能会因为贫血而昏迷,因此无论在家在学校,床头柜上永远放食物与抢救设备,长夜亮灯。一顿不吃饭,其凶险若何?安见识多了,哪敢冒险,只好点点头:“好啦好啦,我吃,我吃。”

  四十几岁老男人,似回到童稚时候,在督促的眼光之下,无可奈何地放一勺红红黄黄生冷玩意入口,囫囵吞下。阿落满意一笑,走回厨房,一边说:“好了,我这就做你爱吃的,牛排吧?几分熟?”

  每周最美好的一个晚上。阿落在客厅一角的小书台上安静看书。音乐回荡四周,安戴着实际没有任何作用,只是衬托出他满脸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镜,一针针地织毛线。他永恒在织一件毛衣,灰蓝色,粗棒针,高领套头。一行行织下去,到收尾时候,以反向的针法重新织起,直到把成品织成虚无。

  反反复复。是他的祷告,还是他的叹息。

  皮肤接触毛线,带出一丝丝的摩擦,极轻微的响声。他知道阿落听在耳里,倘若停的时间稍长,那孩子就不安地转过头来,看他起身去洗手间,倒水,换一张CD,坐回原位,才松口气继续看书。

  看到十点,安提醒他:“我们出去散散步,你该休息一下眼睛了。”阿落站起身来:“好啊。”

  这时一声丁零划破室内空气,是电话铃声响起。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房子里有一部电话,不过从来没有响过,于今四年余。安所做的工作,是为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园丁,尤其精于剪裁和修整名贵的花木,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预定时间,但是,他只使用手提电话。

  铃声响得很耐心。丁零,丁零,丁零。

  安慢慢走过去,手指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去接。一面侧过身子,一旦遇到的情形不如意,避免阿落看到他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但是他这个举动做得毫无意义,因为五秒之后他径直转过来,无比诧异地说:“阿落,找你的。”

  阿落冲过来接电话,讲了一分钟,中间三十秒用于找纸和笔记一个地址,在终于撂下话筒之后,他站得笔直,带着毛细血管大规模破裂般的兴奋脸色,宣布:“我同学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做客,于安或阿落,都是相当新鲜的经验。从前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两个人都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每个城市里,他们认得的流浪狗数目比较多,直到在这里定居,情况没什么变化,除了阿落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或运动会,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

  对此安毫无意见,阿落也许有点寂寞吧。有时候他也看着街上呼啸来去的同龄人,久久不愿转移视线。

  不等安询问细节,他已经窜到楼上去,在橱柜里翻合适的外出服,父亲沉默地站在门口,想劝阻的话涌到了喉咙口,又吞下去,最后走去厨房,在衬衣的袖子和皮肤之间,贴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样值得依靠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先买一点礼物,再赶去纸上所写的地址。不难找,过三个路口,拐弯两次,穿过平常的街道,来到一处平常的小区,独立成栋的小小房子一路分布着,驶入车道,阿落拿着纸条一路分辨路边树立的门牌号码,忽然说:“应该到了。”

  就是这里,原木门廊上清清亮一盏灯,数平方米的草坪精心修剪过,疏疏落落栽着丁香和玫瑰,安是行家,看得出上面花出的功夫。

  门廊与草坪之间,有个人似正在等待,侧对他们,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站着,垂头看地上,不知为何出神。

  听到引擎声,头抬起,望过来,微微一笑,安和他打了个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里猛然滚过一阵冰雪似的凛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间醒神。

  那一瞬间仿佛冰火交织,蜜与砒霜熔炼,天使与魔鬼共骑那样无声恐怖与自然温柔。

  定睛再看,却只是一个简单的男孩子,阿落那般大,不高不矮,眼睛小小的,和气地凝望着人,黑白分明,像水仙花底的石子,鼻梁异常神俊,但给其他部分一分担,也不起眼。

  把他放在人群里,无数眼光就如水流一样过去,不会为他停留,也不会知道,那一瞥惊鸿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扬起手来:“阿落。”

  阿落顿时很兴奋:“他记得我的名字啊。”

  急忙就跳下去,也扬手:“你好你好。”

  结果他自己不记得人家的名字,奔到面前一顿,有点尴尬,但他心清如水,不懂掩饰,当场直端端问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安泊好车,跟在身后听了这句,由不得叹口气,知道他在学校里常常给人欺负,也不是一点自己的原因都没有。

  那男孩子却不介意,拍拍他肩膀:“我叫朱小破,哎,你家远吗,这么久才来。”

  阿落托出来一盒芝士蛋糕:“拐弯去买蛋糕了,八灵街最好吃的蛋糕店出的。最后一盒”。

  对方耸耸肩膀:“最后一盒的意思,就是不大新鲜。一会你自己吃。”阿落傻傻的“哦”了一声。这两个人的对话着实与常规社交礼仪不合,但常规社交礼仪到底怎么一回事,安从来没有教过阿落,还有什么家长也懒得这么交关?

  小破向安点点头,叫了一声叔叔,一马当先进门去了,手还是插在裤兜里,身子一摇一摇,无忧无虑的样子。安从背后看他的身形,精练结实,线条极为流畅,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朱小破家的房子,虽然是两层,却相当袖珍,客厅面积不算大,摆设简单,中心坐落的沙发极宽大柔软,坐上去便舒服到不想起身,每个座位前配一张脚凳旁边,一个小手台放灯和食物,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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