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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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流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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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片

  在床上,我绽开了一个惘然的笑容。心情湿漉漉的。如点点霉斑。
  我一骨碌爬起来,翻出影集,然后坐到窗口一张张看。
  照片并不多。这张是全家福。爸爸、后妈坐着。我和弟弟分立两边。似乎没有经验,我不知为什么皱眉,弟弟干脆闭了眼睛。爸爸的笑跟他的身体一样瘦弱,只有后妈,穿戴一新,露着灿烂的笑。好像很幸福。
  我们一家的确幸福。虽然日子每每无法过下去。
  意外考上高中后,很让父母风光了一回。但是筹措学费也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父亲偷偷跟我说,不要上了,家里没有钱。
  我嗯一声。
  父亲继续说:爸不是不让你上,你考上,爸也很高兴,只是爸身体不好,不能干活赚钱,你妈一个人支撑家太累了。
  我点头。说:我不上,我去打工。等我赚了钱,我带爸去市里最好的医院看病,给妈买新衣服,给小弟买飞机。
  父亲微微笑。纵横沟壑的皱纹使他的笑看上去很苦。
  我的心皱了一下,为父亲。我没有遗憾。能考上,说明我可以像小松一样,但是未来,我并没有太多颜色涂抹。我的信念一如其他人,就是长大就是要赚钱,要养家。现在,我满16岁了,我是大人了,我要挑起家里的重担。
  晚上,我找着录取通知书,对着垃圾桶,打算撕成两半。却又有点可惜,毕竟是一种光鲜的证明,也就是一刹那的犹豫,被后妈瞧见了,她猛然夺走了那张纸。
  “你这孩子是不是欠揍啊。”后妈一边骂一边仔细查看纸有无碎裂。
  “我不想上。”我闷闷说。
  “不想上也得上。这个家我做主。”
  “我要去打工。我跟小英姐一起去深圳。”我跟她说。
  “考上大学,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人管你。现在给我好好念书,其余什么都不用想。现在赚的是小钱,将来是大钱,懂不懂啊。”
  后妈将录取通知书拿走。到门口,转身说:家里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看她,说不出话。
  后来,我还是去了高中。钱是村人凑的,后来上大学的钱也是村人凑的。
  80年代。我们那经济已经开始发展了。除了务农,大家都纷纷寻找别的赚钱的活计。做买卖的做买卖,买机床给人加工的加工,几乎是一夜之间,镇上雨后春笋般出了很多老板。村里很多人家也翻盖了楼房,日子红红火火向新时代挺进。只有我家,因为父亲是病人,无法发家致富,后妈就开始将无闲时劳作的农人土地承包起来,给人种田,蓐草,洒农药。很辛苦,赚的钱却很少。后妈却绝少怨言。我上高中的那几年,每回家一次,就见后妈老一次。
  我给后妈买过一条丝巾的。是三八妇女节。我有同学送母亲康乃馨什么的,我觉得不实惠。就在摊上买了条丝巾。寄回去的。因为高中每月只能回家一次。
  月底回家时,看到后妈戴了。系在碎花衬衫上。外面披了父亲的夹克衫,其实很不伦不类,但是我很喜欢。
  妈好不好看。后妈说。
  小弟吐舌头做鬼脸。后妈敲他脑壳。说,别捣乱。你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我忍住笑,说,很好看。
  后妈说,小林,你怎么什么都没给我。去,给妈端洗脚水去。
  我才不呢。小弟刺溜飞出房间。
  “小丛,你过来。”晚饭后,后妈将我叫到房间。说: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你看不看?
  自然要看啊。我叫。跑上去,挽住后妈的手,看她已经被风雨剥蚀的脸。后妈的脸有一瞬的忸怩,突然的光彩让她看上去如少女。她说,等着。
  后妈从床底拎出一个红色木箱,打开,里面有一些很奇特的东西,干花,袖章,鹅卵石等等。
  妈,这都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哦,都是没用的东西。后妈说着,抽出了底下的照片。有两张,一张是她的独照。彩照,那时候的彩照颜色是画上的,看上去很鲜艳。脸粉嫩粉嫩的,自然年轻时的后妈本身也很美,白而且丰满。眼睛水汪汪的。
  妈,你真好看。我说。
  “嗯,”后妈倒也大言不惭,“比你好看。小丛,你要胖一点才好,你太瘦啦,瘦了不好看。”
  我看看自己,我从来没注意过自己好不好看的问题。初中的时候,公认的美女是小叶,原因是男生喜欢接近她。但她那样的美我也不屑一顾,不就是眼睛大些,下巴尖些,皮肤白些,熊猫的眼睛还大呢,狐狸是尖下巴,任何没毛的动物大抵都很白。高中时候,宿舍里有女生用面霜之类的东西,抹得香喷喷的,但我不喜欢,觉得刺鼻。总之,我是个对相貌与修饰比较迟钝的人,衣服,后妈给什么穿什么,辫子也不大会梳,总是毛糙糙的。三年,都是一个马尾了事。
  “哎。告诉你,”后妈压低声音说,“男人可是喜欢女人胖一点的。”
  我脸一红,觉得很不好意思。后妈却什么也不管,说:小松,不是跟你挺好的吗?他现在很能干的,听周妈妈说,他好像快升教务主任了。他教的班级一直拿第一,镇上的那些家长挤破头都想进他的班。还有——后妈一脸神秘,唧唧喳喳说,周妈妈好像在物色儿媳了。上次看媒婆领了杨巷的人去了,那女子生得很好,就家里穷,不过周家倒不在乎有没有陪嫁。还有,前面孙菊花将她的侄女介绍过去了,她侄女是做护士的,倒也配得上小松……我上次挑水从田里回来,还碰到小松,小松要帮我挑,我说,你那嫩胳膊不行。他还不依,就交给他了,我就问他看中谁了。他说,张婶可不要瞎说。脸都红了。好不好玩。
  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村里流行早婚,一般男人有了工作,便会有媒人四处介绍。小松工作体面、家世又好,有媒婆上门很正常的。
  后妈便诡异地眨眼睛,说,没反应吗?
  我不理她。要从她手里拿第二张照片,她忽然大叫一声,说:这不给看。
  我说干吗不给看。就去抢。后妈拿了就跑。说:不能看的。
  有什么不能看的。照得丑吧。
  啊。后妈说,是很丑,饶了我吧。我也就饶过她,后来一直想,后妈是有秘密的,那个杂物箱和那张照片。在后妈心里也会有一个永恒的男人,在心头储存,碰都不能碰。
  又翻一张照片。
  是和小弟的合影。
  我按着小弟的头。小弟大叫救命。
  是陈力偷拍的。陈力拥有村上第一架相机,整天跟个摄影家似的浪荡寻景,其实也就一傻瓜机而已,可我们当时都觉得他很有本事。
  我看我凶巴巴的表情,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揍小弟了,只是一直记得,在小弟的眼中,他的姐姐陈丛是个凶狠泼辣的家伙。他每每遭人欺侮,都会说:有种别走,我去叫我姐,我姐会把你们打得稀巴烂。
  我的确是这样的,虽然讨厌弟弟老粘着我,但谁要敢欺负他,我就会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凶悍地冲出来。忽然想到陈军,跟我一般大,老留级,我初中要毕业的时候,他还在上六年级。母亲早逝,父亲爱赌,他就经常干些鸡鸣狗盗、欺强凌弱之事。一次,从小弟手里抢松仁糖,弟弟不给,上去追,被打,肿着眼睛回家。哭着对我说:小军抢糖。我二话不说,拉了弟弟就冲到他家。小军正在灶堂煨红薯吃。我捧了他家的木屑就往他身上洒。他窝在灶膛,逃都没法逃,只得伸着胳膊护着眼睛,说:我投降,我给小林吃红薯。如此,我才放过他。
  后来,我们关系很不错。他去北京打工联系过我,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中关村卖盗版光盘。
  最后一次看到他,应该是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刚下班。他敲门。我看到他很惊讶。他摸后脑勺,说,正好给这边一个客人送货,顺便来看你。小丛,你喜欢看碟,你随便挑吧。便放下一个皮箱,拉开拉链,里面花花绿绿,全是各式碟片。这个,《柏林苍穹下》要不要?北大那边很多学生要的,这个也是,还有,你要的《十诫》我也给你弄到了。这个也是那个导演的,看看么?
  我说:小军,小心警察。他曾有次被抓,我拿钱保释过他。
  他咧嘴笑,说,放心吧。我现在只做熟客,因为现在我不是只有自己。那个时候,他正同一个叫小丽的女孩交朋友。我去见过,记得还一起吃了饭,餐毕回家,外面不知怎的起雾了,小军骑了自行车载了我去车站,我们费劲地冲破浓雾,一直记得那场雾和他生存的艰辛。
  猛然看到他一直站在门外,便说进屋吧,一起吃饭。
  他说不。死活不肯踏上光洁的地板。我无奈。他在外,我在里,觉得就好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要了几张碟,拿钱给他,他说,你喜欢就看呗,给我钱就是看不起我。
  我收回钱,笑:好像最近很有钱似的。
  他亦笑,说,是啊,北京的钱要比家里好赚些。
  我想了想,说,一起吃饭好吗?
  他似乎沉思了会,后来还是说不了。
  我能敏感到他是因为我们的差距。但是我也并没有坚持。我一直想为他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一直没成功过,后来陷在自己的生活中,也逐渐将他忘记。个人过个人的日子,闲的时候生些诸如同情之类的多余情感。人生是不是就这样呢。现在回到这片土地,想到我们同根同脉,滋味就不大好受。

  萌芽

  我去拆迁办办理手续。回家的路上,猛然有人在身后击了我一掌。还没及反应,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劈面袭来,“好啊,小丛,回来也不告我一声,该不该罚啊。”
  我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三毛。我小学时的同桌。此时的三毛与记忆中的三毛已经不大相符了,记得那时的三毛完全像个小子,头发短短的,五短身材却很结实。去上女厕,都要被哄出来的。现在居然留了长发还烫了卷,皮肤看上去也白了些,有些丰腴的感觉。我呵呵笑,说:很女人嘛。
  她忽然有些忸怩。但很快眦牙打了我一拳,打得还挺沉。我哇哇乱叫,说,你手劲怎么还这么大,以为你真女人了呢。
  “我怎么不女人了,我本来就是女人。”她昂头,说,“走吧,去我那吃饭。我开了家小吃店知道不。”
  “做老板娘了,恭喜啊。”便跟她手挽手去她店里。就像小学时一样。放学后,我们经常手挽手一起回家,到村委,照例去小卖部转一圈,我们都酷爱吃话梅,却未必总有零钱买,但去看看解个眼馋这种事还是每日必做的。三毛说,长大我要开个小卖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又看看我,说,当然我开了小卖部,小丛想吃什么就尽管拿吧。我说,没出息,我还想开大商场呢。跟后妈去过一次市里,大商场琳琅满目的东西看得我有点眩晕。我开商场,你们家的东西我包了。便哈哈笑。
  现在三毛开出小吃店,也算是实践了部分理想,我的商场似乎也就是个梦想了。
  小吃店就在村委旁边,门面不大,屋里放三套桌椅,屋外搭了棚也放三套桌椅。生意寥寥。屋外,有个小孩拖着鼻涕匍匐在地上玩泥巴。三毛眉一皱,连忙奔过去,上去就打小孩的手,说:脏也不知道么?小孩哇地哭出声来。此时里头便钻出一个黑瘦的男人。三毛说,也不管你儿子,衣服今天刚换的。现在又脏了。
  男人看看我,并没说话。
  三毛就说:我男人,阿炯。
  我笑着点点头,拉过那哭的小孩,说:你儿子么?这么大了?叫什么?
  小黑。三毛说。
  不会起个好听点的名字么?我说。
  三毛说:他就是黑,跟他爹一个样,不叫小黑叫什么。
  我忽然想起包里似有块巧克力,便取出给他。小孩一把抢过,跑到屋里去了。
  跟三毛面对面坐好。三毛让她男人拿了酒食出来。
  我招呼他,说,一起吃吧。阿炯忙不迭道:你们吃,你们吃。居然说的是普通话,只是有些口音。你哪里人?我问。
  三毛抢道:安徽的。便挥手让男人进屋。
  “他给我们家打家具,我妈看中了,招了女婿。我看他挺老实的,是过日子的人,也没反对。反正女人早晚要嫁人的。早早嫁了,也省得烦。”三毛给我夹菜,抬头,说,“哎,你呢?结婚没?”
  我摇头。
  “不可能吧。”三毛快言快语,“以前有阵子,村里人都在说,你去北京后有新男朋友了,还挺有钱的。哦,对,说是小军亲眼看到的。难道不是么?”
  我说不是。
  三毛瞪大眼,说,难道你还在等周老师?你们,大家都说不可能的。
  我没说话。夹菜吃。
  三毛突然低低道,小叶还记得么?
  我点头。看到三毛脸上一丝神秘。
  “小叶一直喜欢周老师的。以前一直往周老师家跑,很勤快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小叶还自杀过一回。村里很轰动的。具体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猜大概周老师拒绝她了吧。现在去得就少了。但是,小叶还没嫁人。琴芬阿姨都愁死了。毕竟26岁了吗,女人过25就不好找对象。”
  我想小叶的模样。没有想起来。倒记得有次回家,大概是晚上的时候,听到她在拍小松家的门,叫“周雨松”。她一直叫他全名。
  她去做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也从没问过小松。但我知道她进去了。而且呆了很长时候。
  小叶初中毕业后就再没上学。后来去市里百货商场应聘做了化妆品柜台的营业员。听后妈说,小叶越来越洋气了。去市里的女孩子一般总会越来越懂得打扮的,何况小叶是真漂亮。只有我不承认。
  小叶现在还在商场做么?我问。
  不是的。小叶学了电脑,现在在公司做文秘,很不错的。其实周老师应该接受她的。又漂亮又有好工作。
  小叶,男朋友都没有吗?她那么漂亮,没人追她么?我又问。
  当然有追的,小叶心高气傲么?而且死心眼,喜欢周老师,就一条胡同死到底了。我说,你不如劝劝周老师,你们反正不可能,撮合他们算了。周老师也快30了吧。哎,真不能拖了。
  我无语。心情复杂。我不喜欢小叶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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