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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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流光-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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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哄哄一阵后,我决定溜走。出旋转门,便看到孟韬倚在车身抽烟。若有所思地抽烟,一缕烟尘,仿佛将他带出尘嚣。我无法遏止地想几年前他将脑袋往墙上撞的无助,有过去跟他搭话的冲动,但最终没有,我只是站在一棵树下,观察他。对这个人一开始就产生出兴趣,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为他的财富,还是气质?这些别的女人也会蜂拥追逐的东西?也许吧,我本身就是个很世俗的女人。
  夜凉如冰。圣诞前后在我感觉里似乎是北京最冷的一段。空中如果有水,大概都会卡卡结成冰花,人跟人就隔着冰层笑,笑容凝结,这会真实一些,比隔着空气笑好。一阵风过,向我横空扫来一只塑料袋,我撕扯一番,将塑料袋抓到手里。那番动静大概被他听到了,他回头对我笑,说:过来吧。我一时受宠若惊,我有点鄙视自己的这种情绪,像没有经历过男人似的。我愣了半晌,拿了一只废旧的红塑料袋走向我的老板,脸上是受宠若惊,很傻的模样。
  他说:有点面熟。
  我说:是啊,第四次见面了。第一次,电影节,第二次,面试,第三次,撞了你。
  他恍然,说:啊,记得。是我录用了你。
  真的么?是他看好我的。不觉笑。
  他说,怎样,还适应么?
  我说不大适应。
  他有点惊疑。
  我说:哎,以为去市场部可以多赚点钱,发现累得要死,还经常要喝酒。
  他说:历练一下,看看社会未尝不好。
  我说:有些人不需要历练可以得到一切,有些人头破血流什么都没有,我付出有回报应该可以满足。
  他含一抹笑,说:介不介意找个地方坐坐?
  我一下愣住。看手中的塑料袋发呆,好像是不知如何处理这个从天而降的袋子。
  可以拒绝。他补充。
  啊。我恍过神,说:这个袋子,我扔一下。跑到垃圾筒扔掉袋子,而后在一种迷雾状态中坐上了我老板的车子。
  去了一家酒吧。好像叫物语。我猜不透酒吧是不是他开的,因为从上至下的人对他都很恭顺。
  我们在二楼的雅间。实际上是一处布置很幽谧的房间,有床,有沙发,有电视,自然有吧台。家具都是藤竹之类的,很清雅,但看着很冷。绿植很多,随处摆放,给房间添上一点生机。但绿兮兮的似乎更冷。我都不想脱掉外衣。
  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我感觉不大好,就像一处幽会的场所,他,会将各色女人带来,云雨之后各奔东西么?这个想法令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但是,与我无关,不是么?他有权利经营自己的生活。我只是偶然撞入的影子,而后就抽身走了。
  冷么?他看我裹着大衣蜷缩在沙发上,说。而后调高了些空调,自己脱下衣服。说:想喝什么。
  我说:橙汁有没有。
  他叫人去拿。很快来了,鲜榨的,我喝一口,有些酸,没有放糖。我却喜欢任何甜蜜的东西,哪怕腻一些,就四处找糖。找到方糖。添上两块。他说:这么爱吃甜的。我说是的,日子蛮苦的。
  他笑,说,发现你总是试图想说些哲理的东西。显得自己很有才华?
  哪里啊,我大叫,说,给你留下这么恶劣印象么。他在泡茶,我靠近看。他的手修长苍劲,动作流畅优雅,很舒服。大概是他的人看上去很舒服的缘故。
  我说:喝什么茶。他说碧螺春。
  啊,碧螺春啊。我大失所望,我最不喜欢喝,淡不拉几的,喝完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喜欢铁观音,其次是红茶系列,武夷大红袍最好,但是喝不上。这些茶香醇浓烈,即便牛饮,也能留存芬芳。
  怎么?他说,不喜欢?
  我说味道很淡,我喝不惯。
  他说那肯定是。像你这样的年纪给你加几勺糖就行。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强烈的味道,喜欢刺激的感觉,下雪的时候会像狗似的跳出来欢呼拥抱,遇到挫折的时候会去对着大江大河哇哇大喊。现在不会,情感收敛后,就喜欢慢慢去沉淀苦味涩味。
  我说你现在也在说类似哲理的东西。拜托,不要讥笑我。
  他一笑,说,好,丫头,从现在开始我们,说真话怎样。很奇怪,在你面前我很放松。他侧过脸,我看到光线栖息在他脸上留下的明暗影子,他的笑从中散出来,一半灿烂,一半阴晦。
  我有些感动。大概是那句说真话以及在我面前放松的话。心里满满的,流动着一个人的信赖。心真的是很柔软的东西。我再次感觉。
  音乐弥散开来,是《the end of the world》,舒缓,忧伤,带着自恋的气息和无尽的低回感叹。我们坐在吧凳上和着音乐的节奏说话。靠得很近。他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传来,不知道是来自茶,还是绿植,还是他的身体。吧台上的三色彩灯低低地悬挂着,我们的话语从嘴中吐出来,干净爽脆,与冥晦的光线、游荡的乐声缠绕,而后回归到各自心上。空气一时宁静无比。
  “那个,那次电影节,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过一阵,止不住问我最关切的问题。
  他脸上表情一下凝住,过好久,一丝微微的嘲笑才稍微稀释了表情的僵硬。
  “很好奇?”他挑眉,略有讽意地说。
  “嗯,”我直视他,说,“我没见过男人那么无助,而且是风光如你。不知为什么,我老会想起你那时候的样子。为解决这个困惑才来贵公司的。其实我不是个理想的员工。”我笑。
  他掏出一支烟无意识在手中转,良久说,既然你费了那么大心思进来了,不告诉你似乎就有点不近人情,没什么,我太太走了,那天那时候。
  走了?我没琢磨出意思。看他已是一副沉浸在往事里的模样。脸面虽然平静,但眼睛无法掩饰地流泻出一层惘然。事隔多年后依然无法摆脱的惘然。
  “得了胃癌。从发现癌细胞到过世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可我完完整整地陪过她没有几日。这也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人总是这个德性,只有到失去的时候,才发现什么东西更加珍贵。是,公司草创期,什么都要打点,一不留神,投的钱就化作泡影,自己分身乏术。她也叫我不要来,说她有人照料一切都很好叫我安心,可我知道,她其实很渴望我去。每次去,我都能发现她眼中倏忽闪现的光彩。她很痛苦,吃不了东西,瘦。做化疗后她整天呕吐,掉头发,面目全非。她其实很在意自己的容貌,每次我去,她都要我提前通知,然后戴上发套,整饬自己。有次我突袭,见到她掉光头发的模样,她哭,久久无法释怀。我跟她说没关系,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她说你不懂的,我真的只想把最好的留在你的记忆里。我要你永远想着我。我说我永远会想着你。她就说,孟,我会死的对吗?她很敏感。而后哭叫着说:我不想死,孟,我想活下去,你一定要让我活下去。我还没有好好爱你,也没享受够你的爱。我要跟你白头偕老。你知不知道我很爱你,我也要你爱我。我哄她,说,别瞎想,你好好的。我们会一起走完旅程。我不许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她略略笑着。说,嗯,我不能走,孟需要我。然后念叶芝的诗,当我老了,在炉火边,打着盹,睡思昏沉……她最喜欢的诗。她让我抱她,走之前一个月,她像有预感似的一次次叫我抱她,她说,抓住我,用你全部的力气抓住我。她身体很轻,很冷。仿佛一半已经飘走。我使劲焐她,她在我怀抱中迷蒙睡去。但是半途总会很突然地惊醒,迷蒙地说,我,还在吗?孟,是你吗?别丢下我。无论如何请你别丢下我。但是,我还是丢下她了,那天她突然就走了。我不在她身边。我不知道那最后冰冷的一刻,她是怎么过的。我永难原谅自己。”
  他说话很平静,但是我知道他内心不平静,烟已被他揉得掉出烟丝,他扔到缸里,又抽出一支,说:可以抽烟么?征得我的同意,他点烟。在烟雾袅娜中,他的脸一点一点迷失。
  “庆幸有事业,否则真不知道怎么过。她走后,我没命地工作,但是只要有丝毫的间隙,她就会飘过来。有时她对我说话,有时是我们过去的片段。晚上回到家,她似乎还在,我不开灯,她就真切地在黑暗中,说:又这么晚么?吃饭了么?我等了你很久。我说吃过了,以后不要等我,自己先睡。她说不,我就想等你。我躺到床上,仿佛她就在我身边,被子上有她的气息。起先,我非常害怕这种被占满的感觉,但后来就变得期盼。我觉得她在。我等她的到来,在幻觉中,我向她诉说,她抚慰我。但是更多时候,我清醒着,觉得空。我在房子里游荡,房子很大,以前一直觉得房子小,但突然就觉得很大,在刺目清寒的日光灯下,我只看到墙壁上投上了一条条模糊错乱的影子,我不知道她藏在哪里。我就用刀划,划,好像要划开此世与彼世的藩篱,有时候,手握到刀刃,血流下来,可根本不痛。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等我,我只想告诉她我这样想念她。”
  我鼻子塞了一下,觉得喉头热辣辣的。却皱眉。我不喜欢他那种自虐的方式。是男人就应该走出来,但是不否认,我羡慕他的妻子。
  他继续说:家里的布置还是她住院前的,我什么都没动过,她的衣服、化妆品,还有她喜欢收集的杯子都在。我想她要回来的话就不会觉得陌生。你是不是想说她不会回来,万一呢,我要让她知道我永远在等她,等她回来,她不回来,我就去找她。是不是,若干年后,我们终会相逢的。记忆的力量很强大,我相信她同样会记得我。有时候,我会翻她的包,里面有她的钱夹、名片、手机,还有医院的病历,看到心痛,却每每想看。钱夹里有我的相片,她一直说我是她理想中的王子,她很小女孩,喜欢童话,喜欢撒娇,喜欢蔷薇色,很纯洁,不染世事,当然她有资本纯洁,家境很好,家教也好,是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她的世界一片美好。但是,世界本就不美好。也许人是不能享受完美的。她被剥夺了生命。我以前从没想过会喜欢这样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她主动的,我那时挺发感,但后来就依恋了,觉得她的世界也满有趣。喜欢小动物,对什么都有兴趣,老大的人说着孩子话。就在一起了。有时候情形跟父女似的,我照顾她。宠溺她。她崇拜我,给我欢乐。我起先工作不顺,有次回来跟她抱怨,她说受那气啊,自己做。过几天就给我弄来一大笔钱。我真想自己做点事,找了朋友一起创业。发展还不错。只是后来,同伙互相拆台,她又鼓励我独做。我真的做下去了。做得很好。曾经,我告诉她我的目标是做世界一流企业,要在高新领域,有中国人的自主知识产权。她说:那当然,孟什么都做得到。其实她并不在乎我做不做得到,但是就是死心塌地地相信我什么都行。很可爱。
  他的脸上漾出由衷的笑,良久,又喃喃说:这么多年,家里人也为我个人问题着急,我也试过见别的女人,但是,都没感觉,可能是内心深处那扇门已经关闭了。以后,我不知道以后怎样,是一个凑合着过,还是找个人凑合着过,但想来想去,就算是接纳别人,心中最重要最柔软的一块地,永远栖息着她了。她叫落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不是很好听。我家里有一幅画,她生日时我送的,就是绘的这个意境。她很喜欢。
  其实,很多时候,我很苦闷。一个人喃喃自语地说,话语抖落到空气里,一点回音都没有,令我觉得孤独。忍受不住的时候,我来这里,好歹有点声音。
  他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烟在他指尖燃烧,烟灰一寸寸生长,承受不住便扑哧掉落。
  我吸一下鼻,眼睛有点湿,可能是抽鼻声惊动了他,他转首看我,有点讶意,令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也许他刚才不过在自语。过一会,他才恍过神,恢复常态,说:哦,很抱歉,我是不是说多了。可能,真的……没说下去,抽了纸巾递给我,说:我说得很煽情么?
  我说是啊,我轻易不哭。因为我一哭,先就流鼻涕。我开始哼哼哈哈擤鼻涕。扔纸巾的时候,看到他嘴角微微舒展了一抹笑。我心里也似乎轻松了一些。
  我大口吸果汁,好像补充缺失的水分,边说:其实,你要快乐一点才好。我相信你老婆希望你过得好。看他一眼,我又小心翼翼说,其实,你这种状态不好,不太正常。
  他没说话。
  我说:容易抑郁,容易衰老。哦,刚才近距离,我看到你鬓边有几根白头发。
  他不以为意,说:到年纪了。
  我说:你不会一门心思就想着九泉下见你老婆。
  他笑了笑。
  我说:做事业,就是麻痹自己吗?
  他又笑,说:丫头,你还小。有些东西你可能不懂。
  我有些不满,难道女人就只能听八卦?他丫头丫头地叫我,明显把我当小孩。然我渴望进入他的内心,我想他的内心必有瑰丽的东西,但是这样的念头现在也就只能藏在心里罢了。我没有主动权,他的心开不开放,是他的权力。
  我喝光果汁,提出要走。他送我。
  到我住的小区楼下,他很绅士地为我拉车门,向我致谢。我说不客气,果汁很好喝。走几步,忽然停住,说:能不能给我一个私人电话。他有一瞬踌躇。我笑笑,说:还是不信任的,不过,有这样的戒备可以理解。他说:拿出纸和笔。我说:我此刻不需要了。他嘴角有清淡的笑,说:脾气挺大的。我也笑,说:是真的不想要了,只是考验。他说:想来我考验没通过吧。我说你又不用介意。他说,丫头,得饶人处且饶人。嗯,那我找你吧。
  仿佛是一句承诺。几日后,他真的找我。通过吴经理把我叫过去的。吴经理刚说出“孟总请你过去”这几个词时,我感觉一室的目光全钉在我脊梁上。大约不知我犯了什么大错还是交了什么好运。
  我去。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在22层。他的助理向我点头,示意我进去,我站在门口,忽然有些紧张,这种场合,纯粹是下属见上司,我真有些忐忑是不是我犯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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