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咆哮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一两次他想要插嘴，可是终于要等到狄克骂得没气了，
他才插得上话。“谢谢你，魏尔顿先生，我想我听懂了要领……不，还是你亲自
告诉你太太比较好，你要不要跟她讲话？好的……再见。”他按下结束键，将电
话丢进口袋，“啧啧，啧啧！看来你犯了众怒，魏尔顿太太，恐怕那边不会有援
兵来救你。”
“干你什么事。”
“巴特列太太的丈夫显然也一样生气……他们都不知道你们这对姊花在搞什
么名堂，要是早知道，他们会阻止的。”
普璐不说话。
“詹姆士早就料到，所以他迄今为止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不愿意给狄克
或祖利安难堪，他不作回应，希望你们就此死心，或者你们的丈夫会开始质疑你
们在做什么。可是现在太迟了，电话里的威胁已到了危险的程度，不能继续置之
不理。”
“我没威胁过什么人，”她抗议，“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们该找的是艾琳娜，
是她带头的。”
“那么是巴特列太太的主意哕？”
普璐瞪视着自己的双手。毕竟她为什么要效忠她的朋友？过去一个小时她给
仙丝戴园拨过两通电话，每次祖利安都说艾琳娜“不接电话”。仅仅是这句话便
暗示了那个女人是在家的，只是不肯跟她讲话，而祖利安笑吟吟的语气也证实了
确实如此。普璐还替她设法解释，也许是她不便在祖利安面前说话，可是此刻她
疑心艾琳娜正忙着把一切责任推到她头上，好让祖利安不怪罪她。
普璐对所有的人愈益仇视。她犯错最轻，冤屈却最大。“才不是我的主意，”
她咕哝道，“我不是那种会打电话骂人的人……所以我从来都不说话。”
“那又何必要打呢？”
“艾琳娜说这是自然正义，”她说，不肯正眼看两个男人，“爱莎是怎样死
的，除了我们俩就没人感兴趣了。”
“原来如此，”马克语带嘲讽，“虽然经过了警方调查、解剖尸体、死因调
查，你仍然认为没有人感兴趣，那是个匪夷所思的结论，魏尔顿太太，你究竟是
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听见詹姆士和爱莎吵架，那样的事情你不可能就那么忘了。”
马克观察她片刻，“就这样？”他不可置信地说，“你委派自己当了法官、
陪审团、行刑者，所凭的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一次你没有亲眼看见、也听不清楚
的吵架？没有其他证据？”
她不自然地扭动肩膀。她怎能在詹姆士跟前复述艾琳娜说过的话？“我晓得
我听见了什么”她说，又回到她自始至终仅有的理据。固执地坚持己见。
“我非常怀疑，”马克把公文包搁在膝上，拿出录音机，“我想让你听听这
些留言，魏尔顿太太，”他在詹姆士坐的扶手椅旁边找到插座，插上电源，将录
音机递给詹姆士操作，“听完以后我希望你告诉我，你认为你听到了什么。”
那些侵害儿童的诬告，普璐倒不觉得怎样——反正她全晓得——可是那不留
情面的一次又一次的复述，却让她吃惊了。光是听着那没完没了强暴小孩的种种
细节，已足够让她感到龌龊，仿佛她也是叙事者之一。她自我辩解这些电话原来
并不是一起接收到的，但那累积起来的力量令人很不舒服。她想说，停止，我听
够了，但她晓得对方会怎样回答她。他们何尝给过詹姆士那样的选择。
艾琳娜的尖声谩骂与黑武士的变声独白之间，不时间杂着一段又一段的沉默，
鬼鬼祟祟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声——可以从录音带上听得见。她听见了中间的
停顿，那是她的嘴离开了话筒，担心狄克醒来下楼发现她在做什么。她也听见了
自己声音里的刺激颤抖，担心被人发现的恐惧和一股权力感在她胸口碰撞，造成
了她吸气时气流擦过牙齿的嘶嘶声。
她想说服自己艾琳娜那些刺耳的恫吓更恶劣，但是不管用。言语一不管内容
是什么——有着诚实的本质；呼吸，沉重的呼吸——一个懦夫的鬼祟勾当——却
是下流的。普璐应当说话的，她为什么没有？
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艾琳娜告诉她的那些话……
她记得从薇拉·道森那里听来的闲话，说伊莉莎自在学校染上淋巴腺热病，
爱莎怎样两年任期未满便从非洲赶了回来。当然没有人会上当，谁都晓得那女孩
很野又常常逃学——尤其在夜晚——肚子大了起来，不是怀了不想要的孩子是什
么。谣言说，詹姆士是服役期满回来才得知孩子的事情，那时孩子已经送人领养
了好几个月，他怒不可遏，吓得爱莎不得不隐瞒伊莉莎白的另一次过错。
艾琳娜说，那不能证明什么，充其量说明詹姆士这人也有脾气罢了。海外任
务也有假期的，就像任何其他工作。如果伊莉莎白说怀了孩子的时候，詹姆士人
在英国，对她来说就足够了。伊莉莎白是她见过的女人中被毁得最彻底的一个，
她振振有词地告诉普璐，那种人格异常不是偶然形成的，那个迫令孩子送人领养
的人将一个精神已经非常脆弱的女孩推进了抑郁的深渊。谁要是不相信，大可学
艾琳娜那样，去找伊莉莎白谈谈。
一个个可怖的留言依次播放，每两个艾琳娜、五个黑武士，就有一个普璐的。
普璐恍然大悟，原来她被骗了。艾琳娜告诉她，所有的人都在做。人们气极了，
因为詹姆士杀了人却逍遥法外。“姊妹淘”至少一天一个电话，最好晚上打去吵
醒他，这是为爱莎讨回公道的惟一法子。
詹姆士按下停止键，普璐抬起头来，房间归于岑寂。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正
眼望过上校的脸了，而一股羞耻的热流涌向她的脖子。他老了那么多，她想。她
记得他是个挺拔、英俊的男士，有着饱经风霜的双颊、清澄的眼睛。现在他驼背、
瘦削，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的。
“怎样？”马克问。
她咬咬嘴唇，“只有我们三个，艾琳娜、我和那个男人。还有别的录音带吗？”
“还有几卷，”他说，朝地上那敞开着的公文包点点头，“不过都只有你、
巴特列太太和不敢用自己的声音的那位朋友。你最近开始缓了下来，不过头四个
星期你每晚一定按时报到，你要我证明吗？挑任何一卷带子，我给你放。”
她摇头，不发一言。
“你对留言的内容似乎兴趣不大，”片刻之后，马克说，“这本儿童强暴兼
乱伦的全集没有令你不好受吗？我听了这些录音带很多个小时，我觉得骇然极了，
一个孩子的痛苦竟遭到这样粗暴的对待，而我被迫聆听这种种细节。这就是企图
吗？侮辱听者就是企图。”
她紧张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巴四周，“我……呃……艾琳娜想让詹姆士知道我
们晓得。”
“晓得什么？而且请你不要再直呼洛耶法斯上校的名讳，魏尔顿太太。就算
你曾经有权称呼这名字，你第一次拿起电话恐吓他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了那个
权利。”
她难堪得脸上发烧，向录音机沮丧地挥了挥手，“晓得……那个，我们认为
不该让他逍遥法外。”
“那你怎么不报警？目前就有30年前的儿童侵害案子在法院进行审理，假如
这些诬告是真的，上校将会被判很长的刑期。如果你能证明他有虐待女儿的前科，
更可以支持你说他殴打爱莎的说法。”他顿一顿，“也许我太笨了，但我实在不
明白这些电话背后的逻辑，你们是秘密行事的——就连你们的丈夫也不知情——
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勒索吗？你想用保密的代价换取金钱？”
普璐慌了，“不是我的错，”她脱口而出，“问艾琳娜，我跟她说都不是真
的……但她不断地说要为正义而战，她说高尔夫球会的‘姊妹淘’都在打电话…
…我以为会有许许多多电话……不然我不会打的。”
“为什么都是女人？”马克问，“为什么没有男人？”
“因为他们跟詹一上校，”她心虚地瞥了老人一眼，“其实我一直觉得不大
对劲，”她求告道，“你看我从来不说话，就可以知道……”她的声音渐小，终
至沉默。
詹姆士在椅子里动了动，“在我安装答录机以前，最早期有过一两通电话，”
他告诉她，“也像你那样——长段的沉默——但我认不出号码。我想是你的朋友，
她们觉得一通电话便完成了任务，你该去问问她们，一般人都不大服从别人的命
令，除非他们自己从中得到了快感。”
羞愧变成了羞辱。那曾经是个属于她和艾琳娜这个小圈圈里津津有味的秘密，
点个头，眨个眼，交换着惊险的情节，像那次狄克半夜起来小解几乎逮到她坐在
黑暗中抱着电话。她一定像个大笨蛋，好比一只鬈毛狮子狗乖乖听令于艾琳娜，
而同一时间其他的朋友都悄悄地置身事外。毕竟谁会晓得？要是艾琳娜“熏詹姆
士出洞”的策略成功，她们便出面邀功，要不，艾琳娜和普璐永远都不会知道她
们是怎样的两面人。
杰克说过的话在她脑里转着，“我们都还没办法叫自己相信你居然会干那种
丢大脸的事，打那种电话给那个可怜的老人家……奇怪的是只有那个白痴巴特列
女人相信你……”朋友们也会这么看待她吗？她们也像她的家人那么嫌恶她、不
相信她吗？她知道答案，当然，而残余的最后自尊，化成泪水滚落她胖圆的脸颊。
“不是为了快感，”她好不容易说，“我不是真的想那么做……我总是提心吊胆
的。”
詹姆士仿佛赦免她似的关切地抬了抬手，但马克赶在他前头。“你享受每一
分钟，”他无情地责备她，“要是由我做主，上校该把你揪上法院——警察帮不
帮忙都一样。你中伤了他的名誉……中伤了他对妻子的回忆……用恶意电话削弱
他的健康……协助和挑唆他人屠杀他的动物，入屋盗窃……使他和他外孙女儿的
生命受到威胁。”他气极地深吸一口气，“谁指使你的，魏尔顿太太？”
她抓狂地抱着自己，那些预言着大祸临头的字眼在她脑子里旋转。勒索……
中伤……恶意……屠杀……盗窃……“我不晓得什么盗窃。”她呻吟道。
“但你知道亨利是被杀的？”
“不是被杀，”她抗议，“只是死了，艾琳娜告诉我的。”
“她说它是怎么死的？”
她很恐慌，“我想不起来了，不……真的……我想不起来，我只晓得她蛮高
兴的，她说是恶有恶报，”她把手按在嘴上，“喔，那真难听，对不起，它是一
只那么乖巧的狗，它真是被杀死的？”
“它的腿和嘴都被人砸碎了，然后丢在上校的阳台上等死，我们认为在爱莎
死的那晚上，同一个人在她面前残杀一只狐狸。你形容的拳头的声音，就是狐狸
的头颅被击碎的声音，所以爱莎才说他疯了。那就是你在协助的人，魏尔顿太太，
他是谁？”
她睁大了眼睛，“我不晓得。”她咕哝道，回想那“一拳”的声音，突然很
清晰地记起事件发生的顺序。“喔，上帝，我错了，他是之后才说‘臭婊子’的。”
马克和詹姆士交换了一个探问的眼神。
老人展现一个难得的笑容，“她脚上穿着防水靴，”他说，“搞不好她踢了
他一脚，她向来受不了残忍。”
马克报以一笑，再度望向普璐，“我要名字，魏尔顿太太，谁指使你的？”
“没有人……只有艾琳娜。”
“你的朋友只是照本宣科，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关于这一家人的内情，是谁
给她这些情报的？”
普璐不断用手拍打着嘴巴，情急地思索他想要的答案，“伊莉莎白，”她呐
喊，“她去过伦敦跟她碰面。”
马克从农场的车道左转，沿着多切斯特道驶向韦勒姆路。“你要到哪里去？”
詹姆士问。
“波维顿，你要告诉南西真相，詹姆士，”他用手搓一搓后脑，早上的头痛
又来势汹汹地发作了，“你同意吗？”
“大概吧，”上校叹了口气，“但她暂时没有危险，马克，档案里只有她在
赫特福德的父母家地址和她的部队总部，完全没有提到波维顿。”
“该死！”马克猛然诅咒着急踩刹车板，向左快扭着方向盘，颠簸地停在路
旁的草地上。他从口袋抓起手机按查号台192。“史密斯……字头J ……下克考夫
特，库姆农场，赫特福德郡。”他扭亮车内灯，“但愿上帝保佑他们整天都没人
在家，”他边拨号边道，“是史密斯太太吗？你好，我是马克。安克登。你还有
印象吗？洛耶法斯上校的律师……就是嘛，是的……我也看见她了……我跟他一
起过圣诞，太棒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礼物……不，不，我有她的手机号码，
事实上我是代她打来的……有一个男人在骚扰她……是，她的中士官……重点是，
万一他打电话来，她希望你别告诉他她在波维顿……原来如此……一个女人……
不，没问题……你也一样，史密斯太太。”
二十
贝拉诧想这孩子站在她旁边不知多久了。天气冷得要冻死人，她缩在大衣和
围巾里听着随身听播放的歌剧《蝴蝶夫人》。查娣把狗牵回巴士喂食，即使半数
村民越过了绳栏，贝拉也不会察觉得到。《啊，明朗的一天》的旋律在她的脑海
里起伏澎湃，女主角巧巧桑咏唱着，在那明朗的一天，平克尔顿的船在水平线上
浮现，她亲爱的丈夫攀上山头回到他们的房子要把她带走。那是个妄想。一个无
望的、头脑不清的幻觉。巧巧桑终将明了真理，遗弃的真理。女人的真理永远是
遗弃，贝拉难过地想着。
她喟叹着抬头，看见伍菲穿着薄毛衣牛仔裤站在她肘边，浑身直打哆嗦。
“喔，看在基督的分上，”她大声数落，拔出耳机，“你会冻僵的，你这傻孩子。
来，钻到我大衣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