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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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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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近派来的一个巡警,是个年富力强的人物,姓葛。

    据严大浦说,这也是个“挺有经验,人也不错”的老巡警。但皇粮胡同的居民们没有人再敢开玩笑叫他声“片儿警”老某某啥的,也尽量不用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去劳烦他。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连孩子们远远地看见他,都会自动站在墙角,等他走过去再继续玩耍。虽然他也是面带笑容,愿意主动跟老人们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里,出师败北的曾佐,终于改变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静。他到底是沉不住气了。他再明确不过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场阴谋的摆布和捉弄——

    那个无名小法官王玉农,使自己最初就多少产生了轻敌的意识。

    本来,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过当庭质问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们当众露出马脚。甚至,有可能诱导他们“狗咬狗”,彻底地互相咬出对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农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原告律师提供当场质询被告的一点时间,自然也就回避了触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点。

    王玉农显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师惯用的杀手锏,从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让被告开口与原告方律师对话的机会。他把人们的注意力,统统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证据的核实”这个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后回想,就连当时王玉农下令对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当场拘禁,都是充满了深思熟虑的所作所为——四名因为年轻浮躁而嘴巴不严的被告人,很难保证不会在诉讼期间,对外人泄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进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们统统与外界隔绝,实在是“一箭双雕”的一招高棋——外人无不认为,王法官表现出的是,简直就是大义凛然的铁面无私!而作为真正的帮凶,王玉农在占尽舆论春色的同时,确保杜绝了任何不利于内定审判的风声隐患。他在几个关键步骤上,甚至在开庭的时间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动权。

    当舆论被突然转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击证人”这个“不可弥补的严重过失”上面去时,原告方律师对被告人进行当场质询、被告方律师进行必要的辩护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这样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计”了。

    如此人命关天的一桩案子,稀里糊涂却也是“堂堂地”结束了它的初审判决。

    尽管大多数世人的直觉,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这样的判决结果,对于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轻法官来说,也已是回天无力且不得已而为之了。

    好你个王玉农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谓是个“当够了婊子也挂起了牌坊”的主儿呵!

    当曾佐层层剥笋地把整个审判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更是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被如此的捉弄过。就像无可奈何地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在整个社会舆论的面前,这居然就是一场法院“严格遵循司法程序”而进行的裁判!

    自己全盘皆输——竟输得如此莫名其妙,输得是“打落牙齿还不得不和血吞下”!?

    

   

    第二十二章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边严大浦的衣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失态。平时那个性格内向、富于哲理和修养的名律师曾佐,就像突然变了个人。

    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咆哮:“为什么把李小柱给弄丢了?你这笨蛋!”

    秋姗“噌”地站起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曾佐一个耳光!

    在场包括紫姨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显然,事情远远没有因为周小月的肉体已经烟飞云散,便被划上句号。她那弱小无助的冤魂,在所有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心中,遗留下久久无法平复的风暴……

    紫姨忍不住还是开口说话了:“曾佐,我们假定大浦当时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辆黑道奇,那么他也必然会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踪影全无;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没有乘坐那辆黑道奇,那么警署自己的警车,也未必就不会来个当街大爆炸……我想,秋姗也是早就有所耳闻,那个所谓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论动‘黑’的,就是整个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日本帝国陆军军部,潜伏在北平的一个长驻特务机关。”

    曾佐惭愧地低下头,轻轻为大浦抚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领……

    他承认自己如此失态,内心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为一个名律师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一个司法界小流氓其实并不高妙的挑战。结果竟然是一败涂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内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大将”的肩膀:

    “君子报仇,未必十年。”

    最后,她对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问题: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毁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须严惩不贷?是不是绝对不可饶恕?认为是的,就举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只手,没有任何犹疑地竖了起来。

    

    

    皇粮胡同恢复了平静,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随着盛夏的暑热,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里,不再容易听见小贩沿街叫卖酸梅汤和冰镇山楂糕的吆喝声,深秋时节来临了。

    北平最美好的时节,莫过于秋天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会让人联想到丰收的棉花……

    城郊盛产的水蜜桃、葡萄、樱桃、沙果、甜杏……纷纷被果农们肩膀挑、小车推地直接送进了胡同。经过年复一年的交往,已经熟络儿的主客们互相间打着招呼,说道着乡下的年景,问候着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号院女夫人久违的邀请,带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干女儿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尝时令鲜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着紫姨光临这皇粮胡同最气派的宅第,她最喜欢的是公主府门前那对古老的石鼓门墩儿——金鸡报晓的精美雕刻匠心独具,已经被无数人的手摸擦得发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门前,她就会想起儿时挂在嘴边的歌谣: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

    今天,她关心的除了那桩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号称“儒雅渊博”的院长夫人朱雨馨,在经历了那一场生死攸关的大官司之后,又开始烹香茗、邀雅友,将要请她们娘儿俩享用什么令人惊喜的天下珍奇——那无疑是一种快乐,每次都会不同凡响。

    一个贵夫人,竟能够“高贵”到了这种境界,也可谓是值得小小一书的题材了。小町的确曾经对院长夫人提出过,想请她动笔为报社的副刊,写些诸如“雅说饮食”之类知识性趣味性的花边儿小品,当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虑便予以婉拒了。

    天气微微凉爽了,钱府后院的十几盆菊花,开放得五彩缤纷、风情万种:雪白、艳黄、绛紫……令人望之便不忍离去。为此,主人还是将茶座设在那个三角凉亭里。

    今天的院长夫人,身穿一件酱色薄呢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对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黄金别针上,镶着刻工精巧的翡翠色叶片儿……全身上下透着与秋光十分和谐的情调。小町从来认为,在皇粮胡同里,气质和品位能够跟自己的妈妈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这位九号院的朱雨馨了。

    这一次,女主人并没有过多在茶上做什么文章,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与围绕在凉亭周围的名贵秋菊,仿佛一起泛着清香……

    上了茶以后,只见年轻的女仆轻移莲步,竟为她们端来一只小砂锅,然后摆上拙朴而手工精细的小竹笸箩。打开小砂锅盖子,小町差点笑出声来——

    栗子,竟然是一锅煮栗子!颗颗浑圆饱满,五香俱全的蒸气扑面而来……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朱雨馨先是连声劝客人“尝尝”,自己也一同兴致勃勃地动手剥起栗子来。小町毕竟是年轻,动作也泼辣,一口气就是三颗栗子仁儿滚进了嘴里——不吃也罢,这一旦尝到便不肯罢手了……

    每年入冬,小町可没有少吃那明火大锅现炒现卖的糖炒良乡栗子。不用说那几家著名的干果铺子,就是路边的小摊儿,充满诱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儿,也令人垂涎三尺。

    但钱府今儿个这煮栗子,却是全新的体验:当年收获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带沙,甜中有咸,一股别有风味的栗香,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了。

    钱夫人和紫姨看着女孩子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了。

    钱夫人依然是那样缓缓而款款地道来:“北京的栗子又甜、又糯,人们俗称糖炒栗子。实际上呢,却是煮栗子吃起来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卤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个连皮切个十字刀,然后加进少量的盐、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说‘良乡栗子’,其实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并不一定出产在良乡。柴桑《燕京杂记》中有记载说,‘栗称渔阳,自古已然。尤以固安为上。’固安县地处城南,而大多数人总以‘干鲜果品来自城郊西山’者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乡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喽——今儿个,我这一锅让紫姨你们娘儿俩见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个出身固安县的卫兵几天探亲假,让他给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紫姨也笑着赞不绝口:“在夫人这里,平平常常的一个栗子,也能吃出这么些学问来呢!”

    如果不是有着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见,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于魅力的人物啊!手里剥着栗子壳,小町的脑海里,不由得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只听两位贵妇人的话题,就从这栗子说叨开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对院长夫人洗耳恭听为主的惯例,破天荒竟也开口说叨开自己的“栗子经”来:

    “夫人可知道,从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往密云、北平方向来的路上,有一段明长城。长城脚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兴隆’。过去也属皇家狩猎场的领地,曾经还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个口子……我知道,那里出产一种鲜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个毛果皮儿里面就包一颗果实。形状圆溜溜儿的,味道特甜。听说,从前也是进贡御前的干果山货。我认识一个商人,就专门把这种栗子输出到日本去。独家生意,做得还真赚呐!据说,那东京浅草寺和横滨唐人街上叫卖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乡栗子,而是无名无姓的兴隆栗子呢!”

    钱夫人哪里是一个愿意放过这种“情报”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闻言后马上便开了口:“若不是太费心思,紫姨您可否请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时也给我儿匀个十斤、八斤的?”

    “这能费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气的!按说,本来还是我给他深山淘出的宝贝呢!”

    紫姨这话,连小町都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停下了剥栗子的手,心里琢磨着:这回,咱家老太太那个什么“兴隆栗子”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哩?

    紫姨果然也就顺水推舟地白话开了:“就是我这个傻丫头,总在路边上买那大铁锅现炒现卖的糖栗子,被咱们皇粮胡同原来那个姓周的老巡警给看见了。有一天,就给我家送了一小包来——原来,那周巡警就是兴隆乡下出来的人呢……”

    小町竟听出一脊梁的冷汗来——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的妈呀!

    谁知今天的紫姨,还真是没有了起码的眼里见儿,她看也不看钱夫人已经开始变色的脸,继续哗众取宠地白活着自己那什么“兴隆栗子”:

    “……我吃了一颗,就知道不同其他的地方了。从这丫头嘴边儿,硬是扣下几颗来……就这么着,我代那个朋友向巡警老周问清楚了产地和收获时节。兴隆那地方的人穷啊,山多地瘦,经我这一句话搭的桥,不但做买卖的朋友发了财,当地好些乡下人,多少也有了平时买盐、过节割肉的现钱了。我若是开口要个百十斤的栗子,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没想到,朱雨馨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她并不能够肯定紫姨借着“栗子”,到底是想说哪一出,却也毅然地“迎风而上”了:

    “紫姨,您说的那个姓周的巡警,可就是诬告我家胜晓糟蹋了他女儿的人?”

    紫姨做出满脸愕然状:“呦——巡警老周女儿出了事,我倒是听说过的。可并没有听说贵府的公子,也被冤枉在一起了啊!这我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像胜晓这么知书达理的孩子,怎么可能呢?!要不是我这个没心没肺的闺女配不上,我可是做梦都想找个像胜晓那么有教养的好姑爷呢!那不是明摆着的……诬告吗?谁能信他的呢!不过,巡警老周那人,平时看上去可真老实。怕也是……听信了啥人的挑唆吧?”

    小町一听妈妈随口就拿自己打比方说事儿,气得差点被一颗栗子仁儿给噎着。

    朱雨馨冷笑起来:“就是被这‘老实人’给一闹,我家胜晓到现在还恢复不了元气。今年上大学的打算,也不能不推到明年再说了。真是祸从天降啊……”

    说到这里,一场赏秋菊、品甘栗的好下午,就被这位院长夫人毫不做作的眼泪,濡得连紫姨也跟着湿了眼圈……

    小町心说,这些老娘们儿,泪腺都跟水龙头似的,拧开就流!

    紫姨“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夫人,都怪我不好,说栗子竟就扯出个巡警来。这事儿,咱们就当是大人做了一场噩梦,孩子受了一回历练。钱家是何等尊贵之人?为一个巡街的,犯不着这么伤神伤身体——您的好盼头,还在后面儿呢不是?您倒先把自己给哭坏了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孩子的锦绣前程呢?”

    那朱雨馨听了紫姨的劝慰,便借坡下驴,用女佣送来的热手巾轻轻拭去泪痕。似乎真是被紫姨给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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