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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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选- 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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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犬马之齿,已过三十。志学以来,十有余年,体素羸弱,而不能锐进于学。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故十年所造,遂如今日而已。然此十年间,进步之迹,有可言焉。夫怀旧之感,恒笃于暮年;进取之方,不容于反顾。余年甫壮,而学未成,冀一篑以为山,行百里而未半。然举前十年之进步,以为后此十年、二十年进步之券,非敢自喜,抑亦自策励之一道也。 
   余家在海宁,故中人产也。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归,每泛览焉。十六岁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岁朝钱万,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时方治举子业,又以其间学骈文、散文,用力不专,略能形似而已。未几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学者。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之,亦不能专力于是矣。二十二岁,正月始至上海,主《时务报》馆任书记校雠之役。二月,而上虞罗君等私主之东文学社成,请于馆主汪君康年,日以午后三小时往学焉,汪君许之。然馆事颇剧,无自习之暇,故半年中之进步,不如同学诸子远甚。夏六月,又以病足归里,数月而念念而复至沪,则《时务报》馆已闭。罗君乃使治社之庶务,而免其学资。是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人、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半睽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次年,社中兼授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其时担任数学者即藤田君。君以文学者而授数学,亦未尝不自笑也。顾君勤于教授。其时所用藤泽博士之算术、代数两教科书,问题殆以万计。同学三四人者,无一问题不解,君亦无一不校阅也。又一年而值庚子之变,学社解散。盖余之学于东文社也二年有半,而其学英文亦一年有半。时方毕第三读本,乃购第四、第五读本,归里自习之。日尽一二课,必以能解为度,不解者且置之。而北乱稍定,罗君乃助以资,使游学于日本。亦以从藤田君之劝,拟专修理学,故抵日本后,昼习英文,夜至物理学校习数学。留东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归国。 
   自是以后,遂为独学之时代矣。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而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次岁春,始读翻尔彭之《社会学》及□文之《名学》海甫定《心理学》之半,而所购哲学之书亦至,于是暂辍《心理学》而读巴尔善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之《哲学史》。当时之读此等书,固与前日之读英文读本之道无异。幸而已得读日文,则与日文之此类书参照而观之,遂得通其大略。既卒《哲学概论》《哲学史》,次年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是岁前后读二过。次及于其《充足理由之原则论》、《自然中之意志论》及文集等,尤以其《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恃处而已。此则当日志学之初所未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藉者也。此外如洛克、休蒙之书,亦时涉猎及之。近数年来为学之大略如此。 
   顾此五六年间,亦非能终日治学问,其为生活故而治他人之事,日少则二三时,多或三四时。其所用以读书者,日多不逾四时,少不过二时,过此以往,则精神涣散,非与友朋谈论,则涉猎杂书。惟此二三时间之读书,则非有大故,不稍间断而已。夫以余境之贫薄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持之以恒,当能小有所就,况财力精力之倍于余者,循序而进,其所造岂有量哉!故书十年间之进步,非徒以为责他日进步之券,亦将以励今之人,使不自馁也。若夫余之哲学上及文学上之撰述,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此则汪氏中所谓“斯由天致,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者”,固不暇为世告焉。 

   ○自序二前篇既述数年间为学之事,兹复就为学之结果述之。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尊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言在知识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性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海曼以后,未有敢立一家之系统者也。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近二十年之哲学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宾塞尔,但搜集科学之结果或古人之说,而综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谓可信而不可爱者也。此外所谓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 
   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因词之功成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然词之于戏曲,一抒情,一叙事,其性质既异,其难易又殊,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但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于是也。然目与手不相谋,志与力不相副,此又后人之通病。故他日能为之与否,所不敢知。至为之而能成功与否,愈不敢知矣。 
   虽然以余今日研究之日浅而修养之力乏,而遽绝望于哲学及文学,毋乃太早计乎?苟积毕生之力,安知于哲学上有所得,而于文学上不能有成功之一日乎?即今一无成功,而得于局促之生活中以思索玩赏为消遣之法,以自逭于声色货利之域,其益固已多矣。《诗》云“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此吾辈才弱者之所有事也。若夫深湛之思,创造之力,苟一旦集于余躬,则俟诸天之所为欤,则俟诸天之所为欤! 

   ○论教育之宗旨 
   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谓完全之人物?谓人之能力,无不发达且调和是也。人之能力分为内外二者:一曰身体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发达其身体,而萎缩其精神,或发达其精神,而罢敝其身体,皆非所谓完全者也。完全之人物,精神与身体,必不可不为调和之发达。而精神之中,又分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志是也。对此三者而之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备真、美、善之三德。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知育、德育(即意志)美育(即情育)、是也。如佛教之一派,及希腊罗马之斯多噶派,抑压人之感情,而使其能力专发达于意志之方面。又如近世斯宾塞尔之专重知育,虽非不切中一时之利弊,皆非完全之教育也。完全之教育,不可不备此三者。今试言其大略。 
   一、知育 人苟欲为完全之人物,不可无内界及外界之知识。而知识之程度之广狭,应时地不同。古代之知识至近代,而觉其不足。闭关自守时之知识,至万国交通时,而觉其不足。故居今之世者,不可无今世之知识。知识又分为理论与实际二种。溯其发达之次序,则实际之知识,常先于理论之知识。然理论之知识发达后,又为实际之知识之根本也。一科学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博物学等皆所谓理论之知识。至应用物理、化学于农工学,应用生理学于医学,应用数学于测绘等,谓之实际之知识。理论之知识,乃人人天性上所要求者。实际之知识,则所以供社会之要求,而维持一生之生活。故知识之教育,实必不可缺者也。 
   二、道德 然有知识而无道德,则无以得一生之福祉,而保社会之安宁,未得为完全之人物也。夫人之生也为动作也,非为知识也。古今中外之哲人无不以道德为重于知识者,故古今中外之教育,无不以道德为中心点。盖人人至高之要求,在于福祉,而道德与福祉,实有不可离之关系。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不爱敬人者反是。如影之随形,响之随声,其效不可得而诬也。书云:惠迪吉,从逆凶。希腊古贤所唱福德合一论,固无古今中外之公理也。而道德之本原,又由内界出而非外铄我者,□皇而发挥之,此又教育之任也。 
   三、美育 德育与智育之必要,人人知之,至于美育有不得不一言者。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孔子言志独与曾点,又谓兴于诗,成于乐。希腊古代之以音乐为普通学之一科,及近世希痕林、敬尔列尔等之重美育学,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元剧之文章 
   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韩文靖邦奇)者。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里堂《易余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诗,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其曲者也。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 
   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元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元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然如武汉臣之《老生儿》,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兹举数例以证之。 
   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春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 
   又如《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目,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至中叶以后,已罕觏矣。其写男女离别之情者,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醉春风)空服遍面眩药不能痊,知他这音赞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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