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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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我-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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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随便唱着玩儿。”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号码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010…23450773。”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9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谁说的?”    
    “听说的。”


第二章目击(2)

    “我妈没有死。”他的口气一下变得又冷又硬,“她很健康!”    
    我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可怜什么?子孙孝顺,衣食无忧。”    
    我感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    
    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上挂着喜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里的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也起身检查电源,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    
    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    
    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妞耨聂剃眩勒……”    
    “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    
    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保安j 。    
    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我靠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第二章复制

    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又对他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首先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我是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密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    
    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最后,我干脆去逛商场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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