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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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流花河-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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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亨见状巴不得赶忙站起,请安告退。高煦礼貌地送他到花厅门外,早有马管事备下的两个当差,打着王府的大字灯笼恭送客人出门。
  高煦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花厅,却是一言不发地坐下,头靠着椅背只是默默神驰。
  马管事小心翼翼地趋前道:“夜深了,王爷也该歇着了。”说了这句话,便自退向一边,恭谨地听候差遣。
  季贵人上吊自杀的消息,方才已由郑侯爷身边的跟班儿嘴里透露出来。这种消息最是散播得快,瞬息之间,王府的一干下人,已是尽人皆知。马管事当然也知道了,他服侍高煦有年,深深知道主子的脾气,眼前见他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自有了警惕,一个应对不好,便是暴风雨来临时候,是以特别在一旁陪着小心。
  高煦一声也不吭地睁着两只眼,眼神儿凝视着茶几上季贵人的一束秀发。缓缓地伸出手拿过来,看着看着,季贵人的昔日芳容,不期然地便浮现眼前。犹记得当日两相燕好之时,她曾说过一旦离府,便自殉情的痴情壮语,想不到今天竟自真的实现。小小女子,竟然有此壮烈胆魄,不能不令人由衷敬佩,相形之下,自己竟成了负心之人,这情债今生今世,是无能偿还的了。
  “拿酒来!”
  “是。”马管事高应一声,回身入内,须臾回来,呈上美酒银盏。
  高煦接过来自斟自饮,一霎间连尽三盏,“当啷”一声,摔开了杯盏,站起来说:“看灯!”两名内侍早侍候好了。
  马管事亲手把一袭“二龙戏珠”的杏黄色缎质披风,为他披上,拉开风门来到了通向内宅的长廊,接着说道:“王爷这是去……”
  “春华轩。”
  “春华轩”是春贵妃如今下榻的所在。
  时近午夜,主人怕早已睡了,偌大的宅院,看过去静悄悄,连点人声也听不见。莹火虫时明时暗,秋虫的“咋咋”鸣翅,更给人几许凄凉意味。
  一溜高插的“万年如意”桶状长灯,蜿蜒伸展进去,使得这院子看来更具幽森。秋月如霜,秋风冷冽,早几天尚自酷热当头,转瞬间已是秋意盎然,染目所及,竟已是秋色满园。
  也许是王驾来临过于突然,主人竟不及出迎,只“春倌”、“荷倌”两个女侍张皇出来,还没有穿戴整齐,便自慌不迭地跪下请安。
  高煦定下脚步,打量着他们两个说:“娘娘睡了么?”
  “睡了。”春倌一面说,一面待将站起:“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
  “用不着了!”高煦微微笑道:“你们都下去,我自个儿进去吧!”
  各人应了一声,请安告退,春倌、荷倌两个女侍,人手一个“绣球灯”左右傍着他,高煦随自移步,缓缓向院中走了进来。
  些微地有了一点酒意,被凉风一吹,醺醺然好不快意,至此,他已不再为着“季贵人”
  的殉难而伤感,自身的一些烦恼,也都一古脑地抛却九霄云外。
  荷倌赶上前,掀开了珠帘,高煦即迈步进入。
  “没你们什么事,都下去歇着去吧。”
  两个女侍答应一声,叩安后悄悄退下。却不敢真地离开,退在边上的一间“耳房”等候着差遣。
  高煦一个人定了定神,打量着里面的宅院,静悄悄地了无人声,不觉怔了一怔,思忖道:“看来她真个睡了,我此来实是过于莽撞了,再想,春若水素日对己“冷若冰霜”的神情,便自有些气馁。
  说来也是奇怪,以自己性情,何曾将就过谁来?偏偏就是对于这个春若水心存姑息,狠不下心来,以至于一开始就“乾”纲不振,以后更是处处屈居下风。满以为“烈女怕缠郎”,只要功夫到家,不愁佳人不投怀送抱,偏偏这一位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任你千方百计,她却有一定之规。
  固然,一些事态的显现,佳人未始没有回心转意的倾向,只是太慢了。
  今夜高煦情绪高亢,炽情如火,有一腔惆怅情怀,正需要善体人意的热情姑娘,用无限的柔情蜜意,与以熨帖……可悲的是,自己所属意的人儿,偏偏是春贵妃——最难说话的那个“春小太岁”。
  由于高煦的驾临,春华轩已是灯光亮起。通过了一道彩碧油廊,才是春贵妃下榻的锦阁。
  朱高煦一径地走了进来,来到了若水锦阁当前,只见阁门紧闭,试着推了一下,里面是闩着的,不用说春若水早已睡了,自己半夜不速而来,诚然是“不识趣”了。
  手已举起,侍向门上拍下,忽然的意兴阑珊,阻止了他这个动作。可以想象出春若水的一副冷漠神情,又何必自讨无趣呢?怅怅然地放下了手,自叹了声,又自转过身来。
  情绪的高亢低落,端在一念之间。一霎的冷静,使得他恢复了原有的理智,方才的跃跃欲试,片刻间竟自又期期以为不可了。
  迈出了垂有软玉流苏的室内洞门,独个儿在一张铺有“金丝猴”皮褥的睡椅上斜躺下来。
  这是一间专供主人春贵妃平日会客憩息的暖厅,一切都为了讨她的高兴,布置得美轮美奂,华丽雅致,灯盏全是各式的海贝所精制,各样的盆景,配着讲究的楠木盆架,顿时衬托出高贵气息。
  高煦自嘲似地苦笑着,一霎间像是为人抽了骨头般地感觉到懒散。
  也许是一直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这一次的“西华门”幽禁,尽管是短短的几天,却也让他警惕到父皇的讳莫如深,以及太子的不可轻视,一些所谓的故旧心腹,敢情并不可靠。官场的一切,原是现实到无以复加地步,自己总算能有机会,亲身体验出来了。
  然而,情场又如何呢?看来也不尽满意。想到了过门经年的春贵妃,至今与己尚未圆房,说出来可真是天大的一个笑话,高煦竟能忍下这口气,如此耐心地厮守着,不能不说是“不可思议”的一桩奇迹。此刻想来,连他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尽情理,莫名其妙……更微妙的是这“莫名其妙”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还在继续下去……脑子里恍恍惚惚地这么想着,不觉竟是有了睡意。
  朦胧里有个丽人来到了他的身边,用一袭轻暖的狐裘,为他覆在身上。他这样的人,总是有人怜爱的。这个“好心”的丽人,为他轻轻盖上了狐裘,仍自不舍得就此离开,却睁着双多情妩媚的眸子,静静向他打量着、端详着……
  良久,她轻叹一声,待将转身的上霎,却为高煦敏捷的一抄,捉住了她的纤纤细手。
  “啊!”是那么出乎意外的“轻呼”一声,睁大着的眼睛,显出了她的惊骇。然而,她却仍是冷静机灵的。一只手向着里面指了一指,摇了一摇。那意思是告诉高煦,小心别惊了里面的贵妃娘娘,事情可就糟了。
  高煦缓缓坐正了身子,紧握着对方柔荑的手,并没有松开,眼睛里的光彩,多少显示出一些意外的惊喜。可真是没有想到,一向疏忽了的这个丫头——冰儿——赵宫人,原来竟生有这等姿色。其实高煦早已发觉到她的“不落凡俗”,只是一来专意其主,未暇顾及,再者总觉得她还小,不过是若水身边一个陪房过门的丫鬟,也就一直未曾对她再多注意。哪里知道,一霎惊鸿,才自发觉,对方小妮子敢情出落得如此标致了。
  冰儿高挑细白,原就是可人儿,过去在春家,蒙小姐疼爱,人又机灵,名分上是丫鬟,可没干过苦活儿,来了王府,摇身一变成了“宫人”的身分,仗着春贵妃跟前人的光,简直养尊处优,焉得不容光照人!
  高煦只觉得眼前一亮,定了好一会神儿,才算是认清楚她是谁来,“你是……赵宫人!”
  “王爷……”低低唤了一声,冰儿一霎间烧红了脸,用力地夺出了手来,先自跪下来叩了个头。
  “婢子冰儿,给王爷磕头。”声音特意地放小了,为了怕惊动了里屋的那位主儿,说完了还一个劲儿地摇手示意,要王爷别出声儿。
  风流多情的高煦,如获至宝地瞅着她,却是放她不过,再探“禄山之爪”紧紧地捉住了她露出翠袖的半截皓腕。
  “使不得……王爷……”冰儿可真是吓着了,回身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间,示意王爷,有话那一边说去。
  如影附形,高煦紧跟着就进来了。
  第一件要紧的事,冰儿忙关上了门,趴在门板上仔细地又听了听外面动静。确定没有惊动外人,这才似松了口气儿,惊魂甫定地向着高煦微微一笑,第二次跪下来娇滴滴地唤着:
  “王爷……”
  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虽不华丽,倒也清洁可人,高煦满意地笑笑,“探骊得珠”,总算不虚此行,暂时他是不打算走了。
  再次向冰儿探手轻薄,却让她机灵地闪开了,“王爷,您可放尊重着点儿……”冰儿半笑不嗔地瞅着他:“娘娘要是知道了,您倒楣,我也惨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高煦用着惯常的笑脸打量着她:“我好好的在外面躺着,是谁多事又在我身上盖东西来着?”
  冰儿白了他一眼,终不敢过于放肆,垂下头半似忸怩地嗔着:“人家是怕您冻着了,狗咬吕……”
  “哧”的一笑,下面的话可就不说了,对方是王爷的身分,说话总得有个分寸,不能太放肆了。却不知这位年轻风流的王爷,喜的就是这个,冰儿的顽皮,出言直率,正对了他的脾胃。
  “好大的胆子,”高煦忽地瞪圆了眼:“居然敢骂我是狗,你可知罪?”
  冰儿只当是真的,一个骨碌跪倒地上,只吓得脸色雪白,还没来得及开口请罪,却已为高煦的一双巨手,拢在腰上,老鹰抓小鸡似地拥在怀里。
  “王爷……王爷……”饶是冰儿透剔晶莹,八面玲珑,这一霎作茧自缚,落在了高煦手上,却亦是无能为力。
  灯灭了。适有一片云,遮住了朗朗冰轮,夜风里桐叶飘零,所见甚为凄凉。贪欢的王爷,仍自逗留着不去……一直延到了天交四鼓。
  花叶间着了一层露水,宛若明珠遍洒,这一霎雾冷更残,秋深以来,于日以计,这便是最冷的时刻了,却是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春华轩”通向侧院的一扇边门“吱呀”一声半敞开来,紧接着“赵宫人”探出头来,左右观察了一遍,才自把个风流年轻的王爷轻轻推了出去。
  大伤新愈,小试秋衣,颇似人瘦衣肥,有几分“单寒”之感。君无忌揽镜自照,自个儿先自笑了。
  “我瘦多了,是吧?”
  “是瘦些了!”小琉璃歪着头,打量一回,笑嘻嘻地说道:“可是神采清逸,比以前还要精神!”
  君无忌莞尔一笑,点点头道:“你这神采清逸四个字用得很好,足证明这些年来你从我读书,有了很大的长进,我很高兴。”
  小琉璃被他这么一夸,真的打心眼里开心,“过去人家都说先生会穿衣服,什么衣服只要一穿在先生您身上,无论新旧,都觉着好看,很雅!”
  说着他笑嘻嘻地打量着自己的一身道:“我就是不行,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那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学问还不够!”君无忌已穿好了鞋袜,今天他兴致甚好,也就不厌多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一个人肚子里的学问,最能改变一个人的风度与气质,再加上足够的修养,便能养成高超的人格,接下来也就自然而然的雅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睁圆了两只眼:“这么说我一辈也雅不了啦!”
  君无忌一笑说道:“谁说的?当日你一笛在手载歌载舞,便是十足的雅,今日你如果刻意求雅,便又不雅,对某些人来说,天下什么东西皆为可求,只有这个雅字,却是求不到的!”说时,他己缓缓踱出门外。
  小琉璃把门关好,笑嘻嘻地跟出来。
  师徒二人久未出门,自从君无忌静居养伤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下山,看来心情甚好。
  初来之时,尚是盛暑三伏天气,转眼之间,红叶尽凋,却已是深秋时候。
  秋天的穹空,深邃而碧蓝,看不见一朵流云。骄阳无力,照在人身上,只是和煦的一片暖意。山风不断,一波接着一波,摇动着绵延不尽的满山芦苇,芦花棉花团儿似的满天飞着。在一片鹧鸪鸟的鸣叫声里,天色即将黄昏。
  君无忌一笑驻足,端详着一天飞舞的芦花,赞叹道:“刚才说到雅,这便是雅了。”
  一雀枝头高鸣,不时引颈剔翎,君无忌指了一指道:“这也是雅。”有童子跨牛,自山腰而下,君无忌指道:“这也是雅。”他看向小琉璃道:“凡是出之自然,而不做作的多有雅意,一经刻意蓦仿,便不雅了。”
  小琉璃睁着一双“琉璃球”也似的眼珠子盯着他,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
  “你还不懂么?”君无忌说:“西施捧心、皱眉,皆在雅意,但东施效颦,便大杀风景,这意思并不是说东施容貌很丑,不及西施,而是她故意学西施的样儿,一经做作,便俗了!”
  “啊,这样我就懂了。”小琉璃说:“这么说,戏台上演戏的,全然都是俗物了?”
  “大半都是的,只是演到浑然忘我之境,宛若化身其中,则又不同,只是能达到如此境界的艺人,毕竟不多,是以求风雅,当在声色之外,一经跳出世俗,渔樵耕读则无所不雅了!”
  小琉璃“哈哈”地笑了一声,这才点点头表示懂了。
  君无忌顿了一顿,又接下去道:“这些自然付之万物的雅,是天生而强求不出的。人既为自然界的一员,原是雅的,却以名利羁心,整天在名利堆中打转,日久天长,便自失去了上天所付与的自然,整日斤斤于名利,了无天机,只落得一身俗骨,满身铜臭,哪里还谈得到一些雅境?真个是俗不可耐了。”
  说到这里一时顿住,叹了口气道:“可悲的是,尽管如此,我们却仍然免不了要在这个俗世堆里生存、打滚。我们终将分离,你也要回到凉州你的老家,今后我所希望你的便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要不失真率,做一个天地间自然的人,这就够了。”
  小琉璃点点头说:“我记住了。”想到有一天要和君无忌分手,独自转回凉州,小琉璃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一时眼睛都红了。只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在头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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