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我的心灵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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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我的心灵自传-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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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目的。不多时间,差不多半个县城的人都认识我了,走在路上,常有我不认识的人向我打招呼。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小小的春风得意只是假象,我的秉性使我完全不适合于在县机关工作。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虽然我在宣传部工作,但始终入不了党,四年后便被调到位于一个公社的县党校去做教员了。与此同时,若干分配在公社的学生则入党提干,有一位当上了组织部副部长,另一位顶替我做了宣传部理论干事。当然,我很快看清了这种情形的必然性,也就不在乎了。

  在县里工作,下乡是经常的事。我喜欢下乡,一开始是觉得新鲜,后来是为了远离县机关的琐碎是非,图个清静。第一次下乡,是去最偏远贫困的两水公社,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两水是苗乡,景色很美,两条溪流穿越群山,把村寨连结起来。溪上这里那里筑有桥亭,是当地一大特色。顾名思义,桥亭既是桥,又是亭,木结构,瓦顶,两边木栏杆内侧有两排长凳,村民们出工前在那里集合,夏夜在那里乘凉。民风十分淳朴,多数妇女儿童没有出过乡,以至于我这个脸上架着两片玻璃的人几乎被当成了怪物。有一回,我在山里行走,迎面走来三个小孩,最小的那个立即转过头去,把脸紧贴山坡,另外两个恐惧地瞪着我,握着小拳头,如临大敌。我怕吓着他们,便装着没有看见他们,微笑着走了过去。还有一回,几个戴大耳环的苗家姑娘走来,经过我的身旁时,突然一齐尖声大笑,撒腿就跑。

  从我这方面说,开始时我同样不适应村民的生活习惯,不免显得狼狈。我住在一个多子女的贫穷人家,到的第一天,看见主妇把一些蚂蚱放在盆里,用开水浸泡,然后倒进锅里,便好奇地问:“蚂蚱还能喂猪?”她没有回答。晚饭时,桌上有一碗干炒的蚂蚱,我才恍然大悟,后悔自己失言。还有一次午饭时,我到厨房添饭,锅盖半开着,露出一只小猫的下半截,我赶紧把它拖了出来。打开锅盖,我不由得朝后退,另一只小猫正蹲在里面从容地吃着饭。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添了一碗,回到餐桌旁也没有声张。这个家庭真的很苦,几根辣椒放在灶膛里烤一烤,然后捣碎,撒一把盐,就是下饭的菜了,基本上顿顿如此。不过,我始终很愉快,相处久了,一家人都很喜欢我。尤其是那个十九岁的女儿,每见到我就特别高兴,总是甜甜的笑脸,还兴致勃勃地教我讲苗话。我在这一家住了一个月,临别时,男主人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喃喃说:“对不起……”我知道他是为他家的穷内疚,便赶紧不让他说下去。我正奇怪没有看见那个女儿,她出现了,塞给我一包刚炒好的热花生。她天天穿着补丁衣,现在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为我送行,并且因为我的离去而闷闷不乐。我心中十分感动,但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

  后来我下乡就很多了,走了全县七个乡的许多村庄。南方多雨,经常的情景是,我头戴一顶斗笠,脚穿草鞋,在山间小路上踽踽独行。山区地广人稀,村落之间往往相距很远,有时去某地开会,要走大半天。我还曾经在一个生产队蹲点,住了整整一年。那个队离县城倒不远,我和农民一起到城里的公共厕所起大粪,挑回村里作肥料,并不觉得难堪。县里多数干部下乡下油了,一般不参加劳动,我毕竟是学生,并且有强烈的改造意识,常和农民一同劳动。有一回,正是盛夏,在田里割禾,渴极了,看见农民用手拨开水面的漂浮物,喝稻田里的水,我也效仿,喝完定睛一看,水底有一条大蚂蝗。在县机关,因为我不肯惟命是从,我的上司总批评我骄傲。农民对我的评价恰好相反,他们都说我不摆大学生架子,待人最平等。我自己也喜欢和淳朴的农民在一起,比起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官打交道惬意多了。只有生产队的开会是我始终习惯不了的,尤其在冬天,会议室窗户紧闭,燃着湿柴,浓烟刺得睁不开眼,吵吵嚷嚷,往往开到半夜,不决而散。

  经常在农村,我对农民的艰难也就有了切身的感知。他们的艰难,很大一部分是干部的强迫命令造成的,突出地表现在两件事情上。一是所谓科学种田,强制推广双季稻和相应的水稻矮秆品种。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来到某大队,下令把已经播下的七千斤高秆种子全部犁掉,大队干部要求放鸭子吃,不致完全浪费,这位地区最高长官耍威风道:“不行,就是要全部犁掉,让你们得点教训!”一股风吹下去,定了调子,层层贯彻:“有收无收都得给我种!”我到一个生产队,队长告诉我,去年种双季稻20亩,颗粒无收,今年他想少种一些,但硬派下来的任务是80亩,一亩也不能少。另一是大刹副业,一律判为资本主义倾向。县农办主任带队进驻一个生产大队,我也在其列,被派到一个生产队。正值冬日农闲,有些生产队搭窑烧石灰,烧出的石灰出售,这原是当地农民常用的增加收入的办法,但主任宣布是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下令制止。生产队长对我说,不烧石灰,农民没有钱,连年也过不成,问我怎么办。我便召集全队农民开会,让大家讨论怎么办。当然,所有的人都和队长看法相同。我说,既然如此,就照大家的意见办。石灰烧成后,我才汇报,理所当然地被主任批判为右倾的典型。这位主任以贯彻政策坚决、对农民狠出名,曾亲自带民兵拔掉一些生产队种的单季稻,越是这样的人越受到重用,他后来升为副县长了。

  我在资源生活了八年半,收获之一是对中国农村问题有了一点感性的了解。以前我容易把农村想象成远离政治的桃花源,其实大谬,中国农民身受太多的束缚,而当时最大的束缚恰恰来自政治。这种政治以批判资本主义倾向的名义把农民树为假想敌,给农民的正常经济活动设置重重障碍。事实上,中国农民之苦,大半来自人为。现在国情有了很大变化,但农民所受的其他束缚仍太多。农村问题的解决说简单也简单,第一步是解除加于农民的种种无理束缚,使他们真正获得经济上的自由和平等的公民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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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小公务员     周国平 
   我在资源一直是一个小公务员,具体职务是宣传部干事和党校教员。作为我的本职工作,做得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写材料,二是讲课。毫无疑问,不论写还是讲皆奉命而为,其内容无非是配合形势做政治宣传。

  一开始,我怀着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的诚恳态度,十分认真地对待写材料的工作。记得最早接手这项工作,是县里开毛泽东思想讲用大会,我的上司把一大堆讲用稿放到我面前,要我审读一遍。这些稿子是县里抽调各单位的秀才写的,在我这个有文字洁癖的人看来,大多文理不通,于是我一篇篇仔细修改,改完后让原作者誊抄。有一篇稿子文理尚通,但太罗嗦,我做了大量删节。叫来原作者,发现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戴着眼镜,瘦削的脸布满皱纹,一支接一支抽烟。他看了我的删改,表情似有不甘,但还是默认了。叙谈之下,知道他原是广州军区的专职作家,文革中被定罪发配到资源。他叫刘天野,我称赞他的名字好,他说是为了取笑广州人,在广东话中这个名字的发音是老天爷。此后我们常在一起聊天,直到我走出资源。

  在发现我很会写材料之后,县武装部把我抽调去,与那里一个名叫唐海的年轻干事合作,写县里一个民兵先进单位的材料。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几个月,经常跑桂林军分区。军分区一位副政委管这件事,似乎颇赏识我,几次半开玩笑地说要把我调去。唐海也向我传递了类似信息,说军分区首长对我很感兴趣,我在资源肯定呆不长。不过,后来此事就没有了下文,唐海却青云直上了,在两三年之内,以所谓小步快跑的方式被飞快地提拔,二十几岁就当上了桂林军分区政委兼广西军区副政委,据说预定目标是培养为总政副主任。他是典型的乘直升飞机上去的干部,四人帮倒台后,又落回到了地面上。据我接触,他倒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城府并不深,人挺随和,实在是胡里胡涂被选中的。在他身上有一种天真的自信,我们合写的材料,我觉得不行,他总是满意之极。有一次,他参加王洪文主持的中央学习班,回来后跟我聊天,说他认识了一个副军长的老婆,是外交官,他准备让她在国外买表。说到这里,幸运儿天真地问:“为什么在国外买表这么便宜?”然后博学地自己回答:“大约是通货膨胀吧。”

  我依然在县委宣传部里写着各种材料,看我能写,几乎所有写材料的任务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很快发现,我在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那些讲用材料或某某单位的先进事迹,都有一个固定的套路,为了体现所谓境界,必须诱迫相关对象编造动人事例和豪言壮语,在多数情况下还必须自己替他们编造,否则就通不过。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学习班,最后首长做例行总结报告,讲稿都让我来写。那往往是一些党员学习班,班上传达的文件不让我这个非党员听,却非要我来写总结报告,也真是荒唐。我是越来越厌烦了,想到自己不得不把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耗费在制造这些垃圾上,我深感屈辱。常常是一边写着,一边本能地感到厌恶,写了几句就丢开,然后强迫自己再写几句。我一遍遍问自己:难道我的生命就这么贱吗?我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原则:用尽量少的时间敷衍塞责,决不多花一分钟。尽管如此,浪费掉的时间仍是大量的,现在想来仍觉心痛。

  有时候,我的顶头上司认为某个材料重要,就亲自和我一起写,那才是最可怕的折磨呢。所谓亲自和我一起写,就是他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写每一句,随时发出指示,让我涂掉重写。我一不耐烦,他就谆谆教导我说,好文章都是这么磨出来的。关于我的这位顶头上司,我在这里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他领导了我这么多年,我应该对他公平。他姓石,性格却是石头的反面,怯懦而又逢迎,但毕竟当上了宣传部副部长,主管理论工作。当然,他的性格在他的上司面前才表现得最充分。武装部一个副政委任政工组长,是宣传部的直接领导。在一个学习班上,副政委上了一堂辅导课,下课后问:“我的课讲得怎样?”我说:“可能深了些,农村干部恐怕听不懂。”石副部长立即纠正:“讲得很好,不深也不浅,对机关干部、农村干部都正合适。”后来,军队干部撤离地方,开告别会,副政委宣布:“我工作中一定有不少缺点,但这次有规定,不请大家提意见了。”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开始互相嬉闹起来。石副部长突然嗫嚅而言:“我说几句。这次首长要走,我们舍不得……”他的话被嬉闹声打断,然后重新接上,声音颤抖,带着哭音:“舍不得,想留也留不住,现在没有办法,只好把首长的好思想好作风学过来……”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擦起眼泪来。

  我还舍不得剪掉另一个精彩镜头。一次我和他一起到地区开会,在大礼堂听报告。找位置坐下后,他突然发现他认识的一个地区首长的太太坐在前一排。“烟,烟。”他用手拉我的衣角。我感到奇怪,问他:“你不是不抽烟的吗?”但还是把烟盒给了他。他抽出两支,恭敬地递给首长太太一支。“火柴。”他又用手拉我的衣角。我掏出火柴,他恭敬地替太太点着,自己点上了另一支。我收起了烟盒和火柴。一会儿,太太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并递给他一支。太太抽着烟,脸朝前方讲台。他拿着未点燃的烟,若有所待。总不见太太回过头来,他第三次用手拉我的衣角。“干什么?”我实在感到厌恶,就明知故问。这时候,他一只手拿着未点燃的烟,另一只手摸索着伸进了我的衣袋,掏出火柴,把烟点着,然后又摸索着把火柴塞回我的衣袋。在做这些动作时,他的脸部始终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眼睛直盯太太的后脑勺。

  完全可以想到,按照性格的逻辑,这样一个人会怎样对待他的下属。在他眼里,我除了是一架写材料的机器外,还是一个听差。他随时可能来敲我的宿舍的门,支使我立即去做一件琐事,比如去找某个领导到食堂参加会餐,去找电工修理办公室的电灯,诸如此类。我算得好脾气,尽量不和他公开冲突,但心情常被他的猥琐之态败坏。因此,当我被下调到处在荒僻之地的党校时,感到的是解脱的愉快。

  我是1974年8月调到党校的。这里是县五七干校的原址,在中峰公社的一片田野上,四周人烟稀少。党校一共四人,一个校长,两个教员,一个会计。雇了一个傻子当炊事员,因为实在太傻,不久就辞退了,我便在会计家里搭伙。一到夜晚,周围黑洞洞的空旷一片,萤火虫一闪一闪,蛙和昆虫们单调地鼓噪着,我独自坐在屋子里,真感到与世隔绝,心里淡泊极了。屋子十分简陋,久无人住,老鼠猖獗,蚊蝇和各种虫子乱飞,苍蝇在桌上、书上、身上、脸上拉屎。屋前一条脏水沟,农民在上游饮牛、洗粪桶,天旱时浑若泥浆,那是我们的日常饮用水。从物质条件看,当然比在县城差了许多。但是,摆脱了写材料的差事,能够自己支配大量时间,这比什么都好。更使我庆幸的是,我的新上司唐开嶟是一个难得的通情达理的人。他出身农民,身上仍有农民的种种缺点,例如爱占小便宜之类。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不讲卫生,进我的房间,一边抽烟,一边满地吐痰。然而,可贵的是他还保持着农民的朴实,尊重常识,我们对县里许多现象的看法都比较一致。他对理论怀有天真的兴趣,多少还识货,以欣赏的态度放手让我讲课,在讲课之外不支使我干各种琐事。在他手下工作,我的心情比以前舒畅了许多。

  相比之下,我也比较喜欢讲课,因为多少能够自主。讲课的题目当然是规定了的,所谓紧跟形势,例如毛泽东号召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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