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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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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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当然是今非昔比了。童惠娴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脑袋。正所谓“芸芸众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在芸芸众生里占有一个份额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但是她童惠娴现在不是了。她童惠娴早就被“芸芸众生”剔除了。“芸芸众生”也是有“岗位”的,下了岗,她童惠娴只是童惠娴的身体。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根”在广阔天地里算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满了植物与杂草。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性,事实上,返城的愿望就是他们内心的草根,每年一荣,每年一枯。这样的一岁一枯荣使知青们都快成植物了,叶片往高处长,根须往深处死。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的根都扎下了,还能返到哪里去?严格地说,她已经不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她已经就是贫下中农本身了。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死下心来,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欲望没有了,痛苦也就没有了。正如一条破船停泊在岸边,惟一的可能,就是等着它自己烂掉。

  但是,水涨了。水涨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知青一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那样,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一次。水涨了,船高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麻,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性。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他从一开始就分外留意有关返城的风吹草动了。这个农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侦查起老婆的一举一动。他十分自觉地勤劳了,而且比过去更为顾家,更为听(老婆)话了。耿长喜最为担忧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童惠娴哪里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个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讨到老婆,而是讨到一个高攀不上的老婆,用乡亲们的话说,叫做“鲜花插在牛粪上”。耿长喜一听到“鲜花插在牛粪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粪,他就喜欢别人说他牛粪,这可不是一般的牛粪,这是插着鲜花的牛粪、幸福的牛粪、伟大的牛粪。有鲜花插着,牛粪越臭就越是非同一般,就越是值得开心与值得自豪。能耐是假,福气是真,你就做不成这样的牛粪!

  但是鲜花万一拔走了,牛粪就不再是牛粪了,只能是一摊屎。

  返城风越吹越猛,耿长喜在童惠娴的这边嗅不出一点儿动静。但越是没有动静事态就越发严重了。这个女人的心思你从她的白皮肤上永远都看不出来。耿长喜坐在大树下面抽起了旱烟,他的抽烟静态里头有了忧愁。

  童惠娴不开口,耿长喜当然就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最致命的夜晚终于来临了。事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最不幸的时刻总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细一想又势在必然。童惠娴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深思熟虑的样子,仿佛是脱口而出的。她抱了二儿,悄声说: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三章(2) 
 

    
 

  
 
 

  “我想回城。”

  耿长喜没有哑口无言。在这样的紧张态势下这个农民表现出了镇定。他说:

  “我不让你走。”

  僵持的状态只能是各怀希望的状况,只能是各怀鬼胎的状态。

  “不让我走,我就死。”童惠娴在这个晚上这么说。

  童惠娴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二儿子喂奶。所谓喂奶只不过是一个静态,二儿子睡在她的怀里,她的乳房一只被二儿子叼着,一只被二儿子捂在掌心里面。老大耿东光不跟他们过,耿东光满月之后就被接到爷爷奶奶那边去了。小油灯照在童惠娴的脸上,照在耿东亮的小手上,放出祥和动人的光芒。童惠娴就是在这样的画面之中说起了死,祥和动人的灯光底下不可避免地飘起了血腥气。“我死给你看!”童惠娴说。她把这句话说得平静如水,像墙角里的农药瓶,只有气味,没有动静。丈夫望着这个女人。她侧着脸,一张脸半面亮,半面暗。这个寡言而又内向的女人没有激动的时候,但是,她说得到就做得到。她才是一柄杀猪的点红刀,不声不响,只有光亮和锋利,然后,平平静静地刺到最致命的地方去。

  耿长喜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他从床上抽出了父亲的点红刀,拍在了桌面上,他红了眼,瓮声瓮气地说:“你死了,一个也活不了!”

  “随你。”童惠娴说。

  耿长喜下面的举动出乎童惠娴的预料。耿长喜跪在了她的面前。耿长喜下跪之后脸上的豪气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噙着两颗很大的泪,泪珠子在小油灯下发出破碎的光。

  “不要和我离婚,我求你,不要把我扔掉,离开你我一天也活不了。”这个不通爱情的糙汉懂得疼老婆。这个最无赖的男人满嘴的无赖腔,却比最通风情的情话更能打动人。

  “谁说要和你离婚了?”童惠娴说,童惠娴转过脸去,泪水往上涌。“谁说要扔掉你了?我只想回城去。”

  耿长喜不起来,两只手抱住了童惠娴的小腿。他在这种时候委屈得像个孩子,他的样子又丑陋又愚蠢又动人,童惠娴托住儿子的脸,用大拇指小心轻柔地抚弄儿子的腮,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你起来。”童惠娴说。

  “你起来。”

  耿长喜很小心地站起来。他一站起身就咧开了满嘴的黑牙齿,拖了哭腔说:“只要有你,我卖血,我偷我抢我也养活你……”

  协议就是在这个夜晚达成的。童惠娴松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把怀里的儿子塞进了被窝。里屋没有灯,童惠娴俯卧在儿子的身边,无声地吻自己的儿子。儿子睡得很熟,漆黑的里屋只有儿子的细微呼吸。儿子气息如兰,听上去让母亲伤心,闻上去让母亲伤心。童惠娴的双唇贴在儿子的腮帮上,默然无声地哭泣。童惠娴在心里说:“儿子,妈这一生只有你了。”

  耿长喜悄悄跟过来。他俯在了童惠娴的后背上。大巴掌在浓黑之中插进了童惠娴的胸口,指头又粗暴又巴结。出于一种最朴素的感激,耿长喜讨好地对着童惠娴耳语说:“我要让你快活。”童惠娴听到这句话便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他的“快活”是什么,他明了自己的快活,以己推人,别人的“快活”当然也就不二。童惠娴在整个婚姻岁月里最害怕的就是那种事,她总是收住自己,竭尽全力去忍住自己,然而一到最关键的时候她反而忍不住,收不住身子,忍得越凶呼应起来也就越是不要命。呼应一回就恶心一回,肮脏一回,第二天早晨会后悔一回。她痛恨“快活”已经近乎绝望,她就弄不懂身体里头有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每一次都和这个丑陋的男人那样地要死要活。每一次她在眩晕的时候认定身上的男人不是耿长喜,可是每一次睁开眼来又都是耿长喜。他永远是他,梦醒时分总是这样的无情事实。

  胸口的指头张扬起来了。童惠娴夹紧身子,厉声说:“不。”耿长喜的另一只手从床上扯下被子,扔在了地上。他压在童惠娴的身上,说:“我听你的话,不和你亲嘴,我保证,不亲嘴。”童惠娴慌乱地说:“不能,你不能……我今天脏了……”这句话在平时是极管用的,“脏身子”耿长喜从来不碰,要不然会有血光之灾的。但是耿长喜今天不顾这些,他喘着气,表决心了:“就是死……也要让你快活……”他的双手捂住了她的乳房,以往只要他猛搓一把她总要张开嘴“啊”一声。但是童惠娴今天忍住了,他捂住了她,用力挤,用力搓。耿长喜扒开了童惠娴,她今天果真“脏”了。然而耿长喜没有犹豫,他勇敢地,甚至是义无返顾地进去了。他在努力,关注着她的所有反应。童惠娴开始挣扎,耿长喜用力地摁住了她的双臂以一种忘我的、奉献的、一心为人的心态开始了他的动作。童惠娴不动。她僵住了身体,尽力不做任何反应。耿长喜一边卖力一边说:“我要对你好,我要对你好……”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猛,越来越锐利。童惠娴挺起了腹部,收紧了大腿,企图把他“吐”出去。她刚刚夹紧耿长喜便更加呼啸了,嘴里胡乱地说:“你要了,你到底要了。”童惠娴上气不接下气,让他轻点,告诉他她知道了,他对她好,她心里全知道。这一句表扬彻底要了童惠娴的命,耿长喜居然加倍地恩爱,加倍地巴结了。童惠娴的身体从地面的棉被上慢慢腾空了,飘起来,像一团乳色的雾。她的肌肤上滚动起细碎的油菜籽、细碎的麦粒。这样的感受储存在她的身体内部,这一刻被激发,复活了,她的周身弥漫起仓库的混杂气味,她的身体迎上去,期待着死亡迅即降临,童惠娴昂起来,尖叫了一声,在浓黑中抱住了身上的身体。但身体是熟悉的,因而陌生,因而令人绝望。她在绝望之中不可遏止地颤栗。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三章(3) 
 

    
 

  
 
 

  战争在死亡的废墟上终止了。一场讨好与一场虚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体内。

  第二天一清早耿长喜就回到父亲那边去了,从父亲的床下取出了父亲当年的杀猪器具。这些器具都上了牛油,被棉布紧裹着,擦去牛油之后它们锃亮如初。老父亲曾经是方圆三十里最出色的屠夫,他杀猪的样子气势如虹,每一头猪在他的面前都像一件旧线衣,只要他抓住一只线扣,用力一拽,猪身上的所有部位就会一节一节拆下来。他杀猪的样子使你相信猪这个东西原来只是死的,他一杀才杀出了生命,哪儿是头,哪儿是爪,哪儿是下水,哪儿是皮肉。这一带的生猪都争先恐后地盼望着成为他的刀下鬼。但老父亲洗手了,他成了中国共产党耿家圩子支部的领头人,只好把手上的手艺放下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光大父业,他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个朴素的真理去教育儿子。但儿子游手好闲。儿子荒废了父亲的手艺,让父亲的手艺成了一堆废铁,存放在没有光亮的床铺下面。

  耿长喜把父亲的手艺从床铺底下捡起来,大声对父亲宣布:“我想杀猪。”

  父亲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儿子的所为仅仅理解为浪子回头。父亲让老伴儿到灶上去烧开水。他拿了一只小板凳,点上旱烟,端坐在天井里头。老支部书记对着自家的猪圈努努嘴,用这个无声的举动告诉儿子,现在就开始。儿子打开栅栏,把黑猪放进了天井。父亲说:“走到猪的后面去,捉它的后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发力。”耿长喜的身手比父亲更为敏捷,他依照父亲的指点放倒了黑猪,一只膝盖顶住了生猪的脖子,随后从腰间扯下裤带,捆好黑猪的两条后腿,再捆好黑猪的两条前腿。耿长喜取出父亲的洗脸盆,放上水,对好盐,一手提了脸盆一手提了长凳重新走回天井。父亲拽了黑猪的后腿与尾巴,儿子的嘴里衔了点红刀夹着黑猪的前腿与耳朵,把黑猪架在了长凳上。父亲说:“慢进快出,下手要稳、准、狠!”儿子点点头,腾出右手,从牙齿与牙齿之间取过刀,在黑猪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慢慢地往肉里捅。他的手腕强壮有力,做到了又稳又准又狠这三项原则。他甚至把点红刀的手柄都送进猪肉里去了。父亲说:“拔。快。”耿长喜便拔。点红刀扔在了地上,粘了血,冒着乳白色的热气。黑猪的血冲下来,偏偏的,带着哨音,像年轻女人的小便,听上去激动人心。猪在挣扎,屎都挣扎出来了。父与子的四只大手孔武有力,黑猪在哪里挣扎,四只手就在哪里把它稳住。刀口里的血柱变小了,变细了,父亲在身后提起黑猪,刀口里头冒出了一串血泡泡。他们等待最后一滴血。血流干了,只剩下肉,他们一起发力,黑猪的尸体就被他们扔在了地上。耿长喜开始激情澎湃了,在激情澎湃中表现出了无师自通。父亲的提醒越来越显得多余。耿长喜拿起点红刀在黑猪的后蹄上侧开了一只小口子,随后拿起了长长的小铁棍,沿刀口插进去,在黑猪的猪皮与脂肪之间打通它的气路。妥当了,耿长喜就把小铁棍抽出来,把黑猪的后蹄贴在嘴上,用力吹。耿长喜的气息在猪体的内部柱子一样四处延伸。猪臃肿起来了,鼓胀起来了,四只蹄子高高地挺起,像拥抱什么,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吹满了气的黑猪被开水一烫立即就面目全非,耿长喜用刮毛刀不停地剃刮,一刀下去黑毛和黑皮就脱落开去,露出了圆嘟嘟白花花的肉身。耿长喜越战越勇,越战越精神,脱了毛,开了膛,取出下水割了头,一头活脱脱的黑猪转眼就成了白亮亮的猪肉。耿长喜高声对父亲宣布:

  “有了这个手艺,乡巴佬就能变成城里人啦!”

  童惠娴在往前骑,这个“城里人”以一种麻木的心情行驶在自己的城市里。她要去看她的儿子。那是她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娴顺着车流爬上了一个坡面。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师范大学了。上百辆自行车开始下坡,这是骑单车的人最愉快的时光。

  不知道是哪一辆自行车绊了一下,摔倒了,漫长的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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