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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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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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会举行得很好。领导同志的讲话与歌舞、小品、相声相间着出场。演员们尽情地歌颂着二十二频道与允况集团,省歌舞团的一名男中音亲自谱写、亲自演唱了一首主题歌: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良师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益友

  啊,二十二频道

  我们跟着你

  走向改革开放的明天

  他唱得很好,二十二个少女身穿红、黄、蓝三色长裙,伴随着2/4拍的节奏翩然起舞。她们簇拥着男中音,而男中音一直凝视着四十五度的左前方,手执了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抒发他的深情厚意。歌停了,舞住了,现场再一次安静下来,市电视台综艺栏目的女主持人身穿一袭黑衣走上了舞台,她眨巴眼睛,酝酿好心情,开始了低声诉说:“在这欢庆的时候,在这快乐的时分,朋友们,你可曾想到,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的人们。”女主持人走下舞台,牵起一位小女孩的手,女主持人说:“朋友们,六月十一日,我们二十二频道的社会大扫描栏目曾经制作了一栏特别节目。吴婷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是她——摄像,给一个特写,朋友们,吴婷婷,就是她,患上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女主持人细致地描述了小女孩的病痛、惨状、肉体所经受的磨难,以及家庭经济状况的拮据。四周响起了一片啜泣。“朋友们,节目播出之后,二十二频道收到了不计其数的电话、来信,还有大量的汇款,他们感谢二十二频道,感谢二十二频道与广大的观众息息相关,血肉相连,其实,我们应当感谢你们,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主持人的泪水开始在镜头的面前闪烁,然而不掉下来,她有这样一种能力:什么时候该泪光闪烁,什么时候该让泪水流淌,她都有数。她蹲下了身,拥住了吴婷婷。她把话筒递向了吴婷婷,吴婷婷说:谢谢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小女孩细声细语地,来到一位妇女的面前,女主持人说:“朋友们,这就是婷婷的妈妈,一位三十七岁的普通工人。”这位母亲的神情相当木讷,她被女主持人扶起来,一副被人牵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女主持人含着泪,说:“大姐,请你说几句话。”母亲接过了话筒,泪汪汪的只是无语。女主持人说:“说说你的心里话,此时此刻你的真实感受。”母亲只是无声地摇头,眼泪便掉下来了,说不出,只剩下极为困难的模样。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泣,牙齿紧咬着小拇指的指尖。女主持人说:“请说一句,哪怕一句。”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母亲在摇头的过程中突然失声痛哭了,但只哭了一声,她就用双手捂住了。电视镜头捕捉到了这个画面,把她的痛苦送给了千家万户。女主持人总算处惊不乱,她转过脸,接过话筒,热泪终于流淌下来了,挂在她的面颊,在电视画面上闪闪发光,她无比深情地说:“这位母亲的心里一定在感谢我们的社会,感谢我们这个大家庭。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给她们母女送去了温暖,送去了爱。朋友们,这对母女是不幸的,然而,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她们又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她们的不幸验证了这样一句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爱的奉献。”女主持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宣布:“朋友们,朋友们,我们的允况集团听说了小女孩的不幸遭遇,今天,允况集团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代表全公司向吴婷婷母女捐献一万元人民币。让我们向这样的义举表示衷心的感谢!”晚会达到了高潮,罗绮女士迎着摄像机的镜头款款走来,她的手上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信封,信封上排着一行醒目的阿拉伯数字¥10,000,罗绮女士十分郑重地把巨大的红色信封交给了吴婷婷的母亲,并和她的母亲握手。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全场被感动了,激情被渲染得如火如荼。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正在与人耳语,旁边的人轻推了他一把,示意镜头对着他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立即微笑起来,做鼓掌状,参与到“人民”的欢乐之中去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六章(2) 
 

    
 

  
 
 

  女主持人把话筒再一次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说:“婷婷,告诉姐姐,你想听什么歌?”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说:“我想听《祖国,我慈祥的母亲》——是男声。”这里正说着话,场内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伴奏带响起来,而耿东亮早已站在了麦克风的面前,追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耿东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换了一个人了,自信、镇定、英气勃勃,压得住台面。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亲爱的祖国

  慈祥的母亲

  蓝天大海贮满着

  贮满着深情

  我们对您的深情……

  李建国总经理坐在罗绮女士的身后,他抱着胳膊,很仔细地倾听每一个声母与每一个韵母。果真是不错,耿东亮的吐字与归音完整而又科学,气息好、松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高音部分也平稳,该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质统一,放得开也收得拢,果真是不错。这首曲目是李总亲自选定的,不算太难,却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国用胳膊捅了一下罗绮女士,对舞台上努了努嘴,小声说:“你看怎么样?”

  罗绮说:“不错,小伙子,挺帅。”

  李建国说:“那是,小伙子的确挺帅。”

  第二天一大早耿东亮就被李建国呼到办公室里去了。连续熬夜,使耿东亮的脸上挂上了疲惫的颜色,像过完十五的月亮,出现了亏空。李总的心情不错。耿东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一张八开报纸,耿东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国说:“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这话听上去有点文不对题。李建国把报纸摊到耿东亮的面前,说:“你上报纸了。”耿东亮蒙头蒙脑接过来,他果真“上”报纸了,正在三版的文艺版面上放声高歌。旁边还有行楷体说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东亮的演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热情。”耿东亮望着自己,望着这段文字,又兴奋又惭愧,一夜的工夫,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观众什么时候对他表示“极大的热情”了?真是无中生有,真是有为无处无还有,让人羞愧,却又让人振奋。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红了脸,有些惶恐,说:“怎么能这样说,让同学们看到了怎么好意思?”

  李建国平静地说:“你不认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们已经承认了。”

  李建国拉开抽屉,取出一扎现钞,丢在了桌面上,李建国用指头摁住桌面上的一张表格,递过来:“一万,是你的,签个字。”

  耿东亮没有回过神来,极本能地反问说:“什么?”

  李建国说:“你的出场费,一万。你签个字。”

  耿东亮的脑袋到了这个时候才“轰”地一响,他望着那扎现钞,百元面值,码得整整齐齐,油油地发出青光,那么厚,还扎着银行的封条呢。他的祖祖辈辈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大笔巨款,不就是为一个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害怕起来,支吾说:“这怎么行?弄错了吧?”李总很郑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过一遍,说:“你不能和别人比,人家是职业歌星,有号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别人一样多。”

  耿东亮的气都短了,说:“我不是嫌少,我是说……怎么能给这么多。”

  “你值这个价,”李总说,他的神态是轻描淡写的。李总说:“你远不止这个价。”

  耿东亮在下楼的电梯中一直回想着李总的话,“你值这个价。你远不止这个价。”他的脑子里就剩了这么两句话,别的都空了。耿东亮甚至都记不清是怎么拿“出场费”的,怎么签字的。真的像一场梦。耿东亮用那扎现钞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梦。而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就落入大厅了。落地玻璃外面是满把满把的大太阳。不是梦。耿东亮一上街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太阳正热,司机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机说:“哪儿?”耿东亮坐在后排,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说:“什么哪儿?”司机抬了抬红肿的眼皮,马马虎虎地说:“我问你上哪儿?”耿东亮想了想,用那种神经质的腔调说:“瑞金路,延安路与瑞金路的交界处。”

  耿东亮对司机说:“快,快快。”但是司机不急,他说:“延安路失火了?”

  发现母亲修车是一个刮风的日子。初冬的风已经很硬了,都长指甲了。耿东亮骑了自行车陪他的一位女同学串亲戚。这位女同学还没有熟悉这座城市,坐汽车认得路,骑自行车就不行了。女同学的亲戚在城北,请耿东亮带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耿东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学接触,母亲一看到她的二儿子和女生太亲密了就会好几天不吃饭的。这样的事在高中二年级有过,其实耿东亮什么都没有做,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碰一下。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就把女同学的信给洗出来了。母亲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皱巴巴地摊在了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脑袋里轰的就一下。母亲要是打骂和责问就好了,耿东亮就可以说清楚的。可是母亲不问,不开口,母亲只让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的样子给儿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见她的难受。母亲再也舍不得对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大气的,更不用说碰一根指头了。在他们的四口之家里头有一个小家,只有母亲与耿东亮。只有耿东亮和他的母亲才能心照不宣的。母亲喊耿东亮的哥哥就叫“耿东光”,而耿东亮是“亮亮”,从小就这样的。小时候吃早饭的时候,耿东光的稀饭碗里只有稀饭,而亮亮的稀饭里头却有白糖,小时候亮亮睡在母亲的怀里,而耿东光只能睡在另一张床上。耿东光又矮,又粗,愣头愣脑,“全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红有白,一副女儿态,真是人见人爱。小时候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要喊一声:“亮亮,送个嘴来。”送个嘴来就是“亲一下妈”。母亲的双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会抱住母亲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又亲一下。亮亮还会把鼻子伸到母亲的头发里去,像一条小狗一样四处闻,说:“妈妈的头发真香呀。”而耿东光就闻不到母亲的头发。母亲给耿东光洗澡的时候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给亮亮洗澡的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母与子会长时间地对视在一起,四只黑眼珠子总是望着的,母亲会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说:“还喊妈妈啦?”说:“还喜不喜欢妈妈啦?”说:“长大了还要不要妈妈啦?”亮亮答应一下母亲就亲一下,每次都是这样的。都是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但是没完没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六章(3) 
 

    
 

  
 
 

  所以童惠娴不能让二儿子受一点儿委屈,而耿东亮不能看到母亲有一点儿难受。所以耿东亮当了母亲的面烧掉皱巴巴的“初恋”,说:“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娴摸了摸亮亮的头,说:“妈没有怪你。”

  而母亲修车子就是让耿东亮看见了,而耿东亮和女同学“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是让母亲撞上了。

  童惠娴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风里,用扳手拧一只螺丝。车主正在往飞轮上加油,童惠娴取过了油枪。往链条上头打了几滴机油,关照车主说:“干飞轮,油链子。飞轮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润滑。”这么说着话童惠娴却看见自己的二儿子迎面骑过来了,离自行车只剩下七八米远,一个姑娘正在和他说笑。童惠娴想避过去,但她的儿子已经看见她了。儿子的目光正沿着车子的惯性匀速而又快捷地逼近过来。他的脸色在七八米之外说青就青掉了。女同学刹下车,说:“打个气吧。”女同学架好车,从梧桐树根旁取过气筒,童惠娴却接过去了。耿东亮目睹了母亲弯着腰的用力过程。冬天的风沿着打气筒的压力一阵又一阵刺进耿东亮的胸口,耿东亮走上去,想抢过气筒,却被女同学拦住了。女同学笑着说:“你看看你还是个干粗活的人。”女同学说话的时候摸了摸口袋,对耿东亮说:“你有零钱吗?”童惠娴抢过话说:“不收钱。”旁边卖报纸的女人却开口了:“一个胎一毛。”耿东亮掏出一块硬币放在三轮车的老虎钳上,掉过头就跨上自行车,一发力,车子和人却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学走上前去,说:“伤着没有?你伤着没有?”耿东亮的眼眶里早就含了泪了,大声说:“你有没完没完?”女同学不知道耿东亮为什么发脾气,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当天晚上耿东亮就赶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摁掉香烟,说:“你妈病了,没吃饭就上床了。”耿东亮进了卧室就从被窝里头拉出母亲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裂开了许多血口子,指甲里头全是油垢。耿东亮拉住母亲的手只喊了一声“妈”。母亲便把手收了回去,说:“妈就是干粗活的命。”童惠娴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说重了。她侧过身来,说:“等你读完大学,找一个稳当的事业单位,妈就收摊子。妈就盼着你把心思全花在学业上来。”妈的话里有话,耿东亮听得出。耿东亮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妈的事情的。”童惠娴听完这句话脸上便松动了,支起了上身,耿东亮说:“我给妈盛饭去。”童惠娴摸着儿子的头,这个小东西说长就长这么高了,天天盼他长,长大了心里头反而难受了。童惠娴说:“妈知道亮亮会赶回来给妈盛饭。”

  出租车一开到延安路的路口耿东亮就下车了。他跑到母亲的身边,没头没脑地说:“妈,你不用再修车了!”耿东亮把母亲拖出去三四米,拉开了口袋,露出了钱扎的乌青脊背,像浅水滩上的鲫鱼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东亮满脸是泪,大声说:“你再也不用修车了!”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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