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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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屠龙-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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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未牌时分,船靠上了平湖门码头。
    天下承平已久,但行旅的管制并未完全放松。
    湖广布政司已划分为湖南湖北两省,武昌就是湖北的省府。
    这里驻有两支大军,满清八旗中混编有蒙古八旗兵;至于汉军八旗,则派至荆州一
带防守。这里,是满人的天下。
    客船一靠码头,由军政双方组成的检查人员登船查验,旅客未经检查不许登岸。四
十余名由下江来的旅客,秩序井然地接受盘查,整整花掉半个时辰,尚称顺利,并未发
生意外。
    范勋提起小包裹,踏上了嘈杂的码头,不远处的城门楼像怪兽的巨口,川流不息地
吞吐着人潮。
    沿忙碌的码头向里左望,里面的汉阳门更是人潮汹涌。
    更远些,三层高外圆内方的黄鹤楼像个巨人,俯视着滚滚奔流的大江。
    他的确有点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到的地方不寻常,武昌不是江湖朋友可以称雄
霸道的地方,这里是浪人亡命的禁地。
    在检查期间,他已嗅出危机,虽然已经平安过关,但心中一直感到不踏实。
    心中有鬼的人,风吹草动也会惊疑不安。
    他觉得那些公人似乎特别留意他,难道自己的行踪泄露了?按理应该不会引起官府
的注意,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武昌是三霸天的地盘,这三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威震江湖,但只要没有把柄落在他
们手上,其实也是无须恐惧的。
    他随人潮涌向不远处的城门口,有意无意地扭头回顾。
    一对村夫妇打扮的人,距他约十余步,正神色安祥地随着旅客跟来了。再后面,两
位粗壮的水客,背着行囊低头赶路。
    他满意地笑笑,脚下一紧。
    城门左右榜示处,贴了不少榜文。
    有些榜文分别以汉满文书写;有些纯以汉字写成,有些在重要条文上加上朱笔,有
些已剥落不堪,文字难辨;有些榜文缺了头尾,是被人故意撕掉的。
    通缉榜文甚多,有些附以图形。但比起其他县市,武昌这种通缉榜文算是最少的了,
这表示武昌这座湖北的首府,治安情形十分良好,也表示破案率极高,能逃脱法律的要
犯甚少。
    他走向城门口,目光刚落在不远处的新贴榜文上,便发现迎面而来的一位青衣大汉,
挡在他面前劈面要撞上了,他本能地止步,警觉地注视着这位来意不善的人。
    大泊年约四十上年,高大粗壮,生了一双有利簇般冷芒的三角眼,前额剃得油光水
亮,后脑吊着两尺长的猪尾巴——辫子。双手抱胸,叉开八字脚屹立如山,挡住了去路,
三角眼不转瞬地、阴森森地狠盯着他。
    他一看就知道这人不是好路数,但出门人百忍为先,他卑谦地欠身笑笑,侧移两步
回避欲行。
    大汉巨手一伸,将他挡住了。
    “留步,老兄。”大汉阴笑着说:“从九江来?你的同伴呢?”
    “从九江来?不。”他陪笑:“在下从黄州来,单人只影,没有同伴。”
    “哦,贵姓呀?”
    “小姓范,范勋。”他谦和地回答:“请问大爷有事吗?大爷一定是认错人了。”
    “姓范,不姓崔?”大汉眼中有了疑云。
    “在下的确姓范,好像这辈子从没遇见过姓崔的人;南方姓崔的好像很少。”
    “很少并不是没有。你走吧。”大汉向他挥手,目光转向刚并肩越过的另一位中年
人:“你最好真的姓范。还有,在本城,给我放规矩些。”
    “是,是,大爷。”他惶恐地说,紧了紧包裹,举步匆匆移向城门口。
    城门口内外,散落着不少闲来无事看人潮的人,这些人神色悠闲,但犀利的目光真
令人心中生寒。
    他远离了城门口。后面,那对老实的村夫妇快跟上来了,两位粗壮的水客,正谈笑
风生超越了村夫妇。
    悦来老店是平湖门的老字号了,旅客大多是往来上下江的水客,品流复杂,高尚的
客人极少光顾这种龙蛇混杂的老客栈。
    范勋住进西字的客房。
    这座院全是单间,算是中等的客房了,但南道里客人进进了出,人声嘈杂,一股汗
奥在空间里流动,新来的人,需久久方才适应。
    店伙送来了一壶茶,客气地替他斟上一杯,接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
字:“店中走狗甚多,言行千万小心。饭后,井栏旁有人照应。”
    院子靠北的角落,就是西院客人使用的水井。
    客店不供洗濯用水,洗衣袜必须自己动手。
    晚膳罢,他捧了水盆到井边洗濯衣裤。
    刚到达井放下木盆,先到的客人中,有一位赤着上身的魁梧大汉,将拉上的吊桶向
他面前一搁,左手拇、食、中三个指头一扣一伸,笑吟吟地说:“先给你,请别客气。”
    他左手徐徐卷起右手的衣袖,然后将辫子熟练地盘在头上,欠身道谢:“谢谢,在
下深领盛情。”
    水倒入盆,他就在外侧的青石地面蹲下,用皂角洗衣。
    大汉也在他对面占了一席地,一面洗衣,一面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奇怪,
好像你已经被走狗们钉上梢了,是不是在路上露了形迹?”
    “那怎么可能?上船是夜间,沿途我一直就没离开客舱,其他的人更是小心,不可
能露了行藏。你是……”他也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兄弟姓梁。”
    “哦!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今晚准备离开,你的人兄弟负责通知他们,四更末动手,留心暗号。”
    “这么急迫?”
    “你们的确被人监视了,不走不行。进城时,可曾发现不寻常的事和可疑的人?”
    他将那位神秘大汉拦路盘问的经过说了。
    “糟广姓梁的大汉说:“他们必定已经知道崔二爷要来,可恶!一定是我们内部有
了奸细。”
    “崔H爷?蓝鹰崔瑞云!”他吃了一惊:“你们怎会与天地会沾上了?”
    “是该会主动与咱们联络的,崔二爷就是专程前来商谈结盟事宜,要求参予这次集
会……”
    “上次天地会几乎全军覆灭,就坏在他们内部有了内奸,我们如果与他们结盟,后
果极为严重。梁兄,请火速转告褚五爷,赶快停止活动。”
    “这个……”
    “请相信我的判断,错不了。”他极为肯定地说:“还来得及,明天,我得尽快离
开。姓常的畜生名震天下,出身年大将军门下,而且他认识崔二爷,恐怕他早就知道崔
二爷的一举一动,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了,我可不愿白白赔上老命。”
    “可是……”
    “一句话,我明天走。”他愤愤地说,拼命猛搓衣服:“五爷如果早些告诉我这是
蓝鹰那家伙的主意,我也就不来了。”
    “好,兄弟把话传到,等我的消息。”
    “不管你是否有消息,我明天一定走。树大招风,天地会沾不得,他们气候未成,
目前不是与他们结盟的时候,你明白吗?”
    夜来了,客店中人声渐止。
    二夏天,一名店伙肩搭抹布,提着一只大茶壶,哼着小调,沾走廓走向西院。转过
通向西院的甬道,发现廓下一盏灯笼光度黯淡,本能地止步,歪不脑袋从下面的风孔察
看里面的蜡烛。
    牛油烛是完好的,并未燃完,但烛蕊侧方,好像有一只不算小的飞蛾死在一旁,压
着了烛蕊,难怪烛光走了样。
    发现问题的所在,必须摘下灯笼取出蛾尸,手刚伸,便感到耳门一震,茶壶脱手,
人也失去知觉。
    范勋一直在房内等消息,等到三更初,仍不见有人前来传讯,他只好往床上一倒,
和衣人睡,连鞋袜都不脱。
    朦胧中,突觉灯光大明。
    房内点的是菜油灯,睡前他已将灯蕊压下,仅留一星灯火,怎么突然自行大明的?
    他警觉地惊醒了,倏然挺身而起。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奇快地从枕下抽出一把长剑,滑下床来。
    桌旁站着一个人,背着手含笑注视着他。
    灯光下,这人的身影似乎显得特别修长,顶上戴了瓜皮小帽,一袭飘逸的翠蓝色长
袍,腰带上插了一把竹骨摺扇,右面悬了一只悲翠如意,流苏直垂至膝盖。
    人也长得帅,剑眉人鬓,大眼神光炯炯,经过细心修饰过的一字胡,脸色泛着健康
的肉红,笑容和蔼,风度极佳,真像一位功成名就的地方名流仕绅。
    “范大鹏,你认识我吗?”不速之客含笑问。
    对方一口就叫出他的真名,他想赖也赖不掉了。
    “听说过你这号人物。”他无可奈何地答。
    “在九江你混得不错。”
    “马马虎虎。”
    “在等褚五爷的信息吗?信息不会送来了。”
    “你……你打算怎样?”
    “我神龙常宏不是不讲理的人。”不速之客笑容依旧:“我也不希望与你们这些江
湖亡命作对,只对阴谋结党图谋反叛的人有兴趣。我不管褚老五把你请来武昌有何贵干,
只要你明天在公堂之上,否认与诸老五有往来,我就放你一马,如何?”
    “条件倒是很优厚的。”他冷冷地说。
    “的确优厚。”神龙常宏点头笑答。
    “那么,我就成了反清复明志士们中的叛徒,我雷霆剑范大鹏今后,只有隐姓埋名
见不得人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神龙常宏把灯蕊挑亮些:“大明皇朝亡了几十年,隐姓埋名
选世的故明遗老多得很,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地?总比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好得多,对
不对?”
    “呸!你这满奴的走狗!”他切齿大叫:“你出身年羹尧门下,姓年的是怎么死的?
你不替故主报仇,反而替满奴屠杀忠义之士,你到底是不是汉人?”
    “不错,我是汉人,但我看到的是,大明皇朝治下的武昌,当时是如何残破模样。
而如今,人人丰衣足食,人了增加了甘倍,治理武昌的官吏仍是汉人。”
    “你,一个江湖亡命,往来九江武昌自由自在,不犯法谁也管你不着,如果我未能
获得你与褚五勾结的确证,就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范大鹏,不要妄想用什么民族大义来打动我,我告诉你,”神龙常宏脸一沉,声
色转厉:“我外曾祖父袁公崇焕,公忠为国一代长城,结果是被昏君奸臣所陷;满门诛
绝传首九边,而导至军心涣散,国本动摇,朱家暴虐皇朝天命告终。
    “我常家列祖列宗,没有什么有负朱家皇朝,朱家皇朝对我常家却是恩断情绝,所
以,谁要是提起反清复明,常某发誓要他肝脑涂地。
    “姓范的,你是丢剑就擒呢,抑或是希望像拖死狗般拖出去?”
    “范某”
    “在下念在你是一条好汉,所以对你客气,你如果不知自爱,哼!”
    “告诉你。”范大鹏拔剑丢掉剑鞘:“天下间想要我雷霆剑范大鹏丢剑就死的人,
尚未生呢。范某为保持大汉男儿的豪勇气节,要死也死得轰轰烈烈。常宏,我雷霆剑范
大鹏在民族大义之前,向你要求公平决斗。”
    “你还不配。”神龙常宏淡淡一笑:“你要两湖浪子梁家麒传给褚五的日信,在下
完全知道了”。
    “你反对与天地会结盟,自称大汉男儿而不以朱家皇朝遗民自居;因此在下并不憎
恨你,而且对你颇具两分敬意,所以给你一次全身的机会。”
    “既然你不领情,执迷不悟,那么,在下也无能为力了,碰你的运气吧,再见。”
    房子本来是开着的,但见神龙常宏的身影,像无形质的幽灵,保持面向内的姿势,
冉冉退去眨眼即消失无踪,似是突然飘浮隐没,顷刻幻化。
    雷霆剑只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冷气起自尾间,迅速沿脊梁向上导升,终于浑身发冷,
悚然震骇。
    菜油灯光焰摇摇,死一般的静。
    他弄不清神龙常宏为何退走,听口气,决不是有意网开一面纵他逃生,更不是基于
民族大义而放他一马。
    外面声息全无,静得可怕。
    终于,远远地传来了四更正的更鼓声。
    他得走,外面好像没有人,时不我留。
    “啪”一声响,他用剑打翻了菜油灯,房中暗黑,他迅速闪出房外,到了走廓下。
    院子里空荡荡,下弦月高挂在中天,景物一览无遗,整座广阔的客店黑沉沉,声息
全无,静得反常。
    廓下几盏灯笼,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每一间客房皆门窗紧闭,寂静如死。
    对面厢房的瓦面,站着一个黑影,不言不动像个鬼魂,所佩的腰刀刀把嵌有宝石,
映着月色光芒闪烁。
    他心向下沉,知道大事不妙。
    “志高兄!纪贤弟……”他突然凄厉地大叫。
    走廓尽头有人影移动,一阵闷响,四个僵硬的身躯被人推跌入院子里。
    是随他一起下船的一对夫妇,和那两位伪装水客的大汉。
    四个人手脚并未上绑,但浑身僵硬像是死了。
    他绝望地叹息一声,举步踏入空旷的院子。
    木立瓦面上的黑影飘然而降,好美妙的平沙落雁身法,落地无声,轻灵飘逸点尘不
惊。
    “铮!”金鸣隐隐,有如九天龙吟;宝刀出鞘,月光下冷芒如电。
    好锋利的宝刀,似乎森森刀气远在丈外便逼髓彻骨。
    宝刀的主人身材特壮,比神龙常宏粗壮得多,稀疏的乱虬须,高颧骨突眉毛。上身
穿了一件掩心背甲,正中的图案是一只狼头。
    “金刚克图!”他用抑止不住的颤抖嗓音低叫。
    大清派驻在武昌的武将,满蒙籍的比例是三与一之比,当然主官必定由满人领任。
    蒙古八旗的武将,在京师以外的防军满清八旗任职,乃是极平常的事,在京师就不
会有这种现象了;京师的满、蒙、汉、甘四旗,界限分明极为严格。
    克图,一听就知道是蒙人的名字。
    “你应该认识我,不然就不至于闯到武昌来。”金刚克图用纯熟的汉语说,标准的
官话毫不含糊:“常老兄不希望你上法场,所以我成全你。上!”
    雷霆剑一咬牙,挺剑逼。他知道,这里就是他横尸的地方,神龙常宏很够朋友,让
他死得轰轰烈烈。”
    如果被捉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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