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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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去无回-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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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福德·西马克  
     
    江亦川 译 
     
    克利福德·西马克(Clifford Donald Simark,1904—1988)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田园派科幻的代表人物。 
    西马克是个捷克血统的美国人,生于威斯康辛州。由于当时经济危机的影响,他的大学没有读完。退学后,他做过记者和编辑工作。 
    西马克的科幻小说,大多是在业余时间创作的。处女作发表于1931年,但这篇作品和稍后的几篇均不甚成功,这时他毅然停止了写作。后来,在著名编辑坎贝尔的鼓励下,搁笔达六年之久的西马克才又开始了科幻创作,并以修订出版的《城市》一举跨人著名科幻作家的行列。50年代——60年代是西马克的鼎盛时期,他创作了一系列佳作,并逐渐形成了其田园派风格。 
     

    代表作除了获得国际幻想小说奖的《城市》(1952年)外,还有《驿站》(获1964年雨果奖)和《群星的遗产》(1977年)等。 
     
    四个人已经双双进入木星呼啸的大气旋涡,至今还没有回来。他们走进了凄厉哀号的大风之中——或者毋宁说,他们是大步跑进去的,腹部低贴着地面,淋湿的身体两侧在雨中闪着微光。 
    因为他们不是以人的形体进去的。 
    这会儿, 第五个人站在木星调查委员会3号穹隆站的头子肯特·福勒的办公桌前面。 
    在福勒的办公桌下,陶萨老狗抓出一只跳蚤,又渐渐入睡了。 
    福勒见到哈罗德·艾伦,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很年轻——太年轻了。他有着青年人的轻信,那张面孔表现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惧。这很奇怪,因为在木星穹隆站里的人一定经历过恐惧——恐惧和谦卑。人很难使得弱小的自身适应这颗庞大行星强大的力量。 
    “你明白,”福勒说,“你用不着干这种事。你明白你可以不去。” 
    当然,这是客套话。另外四人也听到过这番话,可是他们去了。福勒知道,这第五个人也会照去不误。然而他突然感到心中依稀怀着一线希望,但愿艾伦不去。 
    “我几时出发?”艾伦问道。 
    过去有一段时间福勒可能对这种答话暗自感到得意,可是现在不行。他皱皱眉头。 
    “在这一小时之内。”他说。 
    艾伦站在那儿等着,默不作声。 
    “有四个人已经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福勒说。“当然,你知道这情况。我们要你回来。我们绝不要你长途跋涉,奋勇营救那些人。主要的事,唯一的事是要你回来,你要证明人能够以一种木星人的形体活着。走到第一处观察标桩,一步也不再往前,然后回来。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去冒险。别调查任何东西。就是要回来。” 
    艾伦点点头。“我都明白了。” 
    “斯坦利小姐将操作变换器,”福勒接着说。“在这一点上你不用怕。前面几个人通过变换而安然无恙。他们离开变换器的时候显然处于极佳状态。你将被交托给完全胜任的人手中。斯坦利小姐是太阳系最称职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在大多数行星上都取得了经验,因此请她到这里来。” 
    艾伦咧开嘴对那女子笑了笑,福勒见到斯坦利小姐脸上掠过一丝表情——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盛怒,也许只是一般的恐惧。然而那表情一掠而过,这时她正对站在办公桌前的年轻人报以淡淡的一笑。她笑容拘谨,如同小学老师那么古板,仿佛她恨自己露出笑容。 
    “我将愉快地盼望着我的变换。”艾伦说。 
    瞧他说话的那副样子,他完全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玩笑,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玩笑。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一桩严肃的事,极其严肃的事。福勒知道,木星上人的命运取决于这些试验。 
    假如试验成功了,这颗巨大行星的资源将得到开发。人就会接管木星,如同人类已经接管了较小的行星那样。倘若试验失败了—— 
    倘若试验失败了,人就会继续受到可怕的压力、更大的引力和行星上离奇化学的束缚和牵掣。人将继续被关在穹隆站里,不能真正立足在这行星上,不能用裸眼直接看着它,不得不依靠不便的牵引车和电视收发机,不得不使用笨拙的工具和机械或者通过机器人进行工作,而机器人本身也够笨拙的了。 
    因为人没有受保护又处于天然形体的时候将会被木星上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巨大压力所毁灭,与这压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压力太小了,简直像个真空。 
    即便是地球人所能研制的强度最大的金属,在那样的压力下,在压力和永远涤荡着木星的碱性雨水作用下,也无法存在。这种金属变得松脆而且容易剥落,就像泥土一样碎裂,要么在小溪流和含有氨盐的水坑里漂走。只有提高这种金属的硬度和强度,增加其电子拉力,它才能承受高度几千英里的气体的重量,这些组成行星大气的气体涡动着,令人窒息。即便做到了这一步,每样东西都还必须镀上一层刚硬的石英以便防雨,这种苦而实际上是液态氨。 
    
    福勒坐在那儿听着穹隆站底层发动机的声音——发动机无休无止地运行着,穹隆站从来不得安静。那些发动机必须运行并且一直运行下去,因为发动机一旦停止运转,输送到穹隆站金属墙里的电力就会中断,电子拉力就会放松,那么一切就会完蛋。 
    陶萨在福勒办公桌下醒过来,又扒出一只跳蚤,它的腿砰砰敲着地板。 
    “还有别的事吗?”艾伦问。 
    福勒摇摇头。“也许有件事是你要做的,”他说。“也许你 
    他本想说写一封信,但他很高兴艾伦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没说。 
    艾伦看了看表。“我将准时到那儿。”他说着,转过身,向门走去。 
    福勒知道斯坦利小姐望着他,但他不愿回头与她的目光相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面前办公桌上的一札文件。 
    “这种事你打算干多久呢?”斯坦利小姐问道,她用恶狠狠的训斥口气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 
    他在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的双唇绷成一条细细的直线,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似乎比以往更加紧贴着脑壳,这使得她的容貌如同死者的面模一般怪异而令人惊恐。 
    福勒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平板。“只要有必要,”他说。“只要有一点希望。” 
    “你打算继续判他们死刑,”她说。“你打算继续迫使他们出去面对木星。你将会舒舒服服坐在这里,安然无恙,却打发他们去死。” 
    “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斯坦利小姐。”福勒说着,尽力控制住愤怒的声调。 
    “你像我一样知道咱们干这种事的原因何在。你明白人以自己的形体根本不能与木星相抗衡。唯一的出路是把人转变成能跟木星相抗衡的那种东西。咱们在其它行星上已经做到了嘛。 
    “假如几个人死去而我们最后取得成功,这代价是小的。历代以来,人为了愚蠢的原因,一直把生命丢弃在蠢事上。那么咱们在这种大事上何必可惜几条人命呢?” 
    斯坦利小姐挺起胸膛笔直地坐着,双手抱在一起放在怀里,灯光照耀着她发白的头发。福勒望着她,暗自想像着她可能有何感觉,她可能想着什么。他并不怕她,但是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不太舒服。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看见的东西太多了,那双手显得太能干了。她应该是某人的姑妈,手拿编织针坐在摇椅里。但她不是那号人,她是太阳系最高级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却不喜欢他办事的方式方法。 
    
    “准是出什么毛病了,福勒先生。”她断言说。 
    “正是,”福勒附和说。“所以这回我只派艾伦一人出去。他可能发现毛病出在哪里。” 
    “假如他发现不了呢?” 
    “我将改派别人出去。” 
    她慢慢从椅子里站起来,迈步向门口走去,中途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 
    “总有一天,”她说,“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你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眼下这就是你的机会。当这个穹隆站建造起来做试验的时候,你早就知道机会来了。假如你做好了,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无论多少人可能死去,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 
    “斯坦利小姐,”他说道,话音草率无礼,“小艾伦马上就要出去了。请检查一下你的机器是否——” 
    “我的机器没有罪过,”她冷酷地告诉他。“它与生物学家们建造的协作机共同运行。” 
    他弯腰塌背坐在椅子里,听着她的脚步沿着走廊走过去。 
    当然,她说的是实话。生物学家们建造了那些协作机,但是生物学家也会出差错。 
    只要有一发之差,一丁点儿偏离,变换器就会送出与他们的设计目的不相符合的东西,也许是个突变体,它可能有气无力,奇形怪状,在某些条件下或者在完全意外的环境压力作用下,它可能一下子散架了。 
    因为人对外面木星上发生的事知之不多。仅仅仪器告诉他们的事在进行着。那些仪器和机械装置所提供的有关事件的取样充其量也只是取样而已,因为木星无比巨大而穹隆站则寥寥无几。 
    即便是生物学家们收集有关跳跑人的资料(跳跑人显然是木星上最高形式的生物),其工作也包含了三年多的精心研究以及此后两年的核对以便确认无误。这种工作在地球上本来用一两星期时间就能完成的,可是这种研究工作压根儿不能在地球上进行,因为谁也无法把一个木星的生命形体带回地球。木星上的压力在木星之外无法复制出来,跳跑人处在地球的压力和温度条件下将会噗一声化成一团气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倘若人希望以跳跑人的生命形体在木星上四处走动,这种研究工作非做不可。 
    艾伦没有回来。 
    牵引车搜遍了附近的地面,没有找到他的一丝踪影,除非有个司机报告的一个东躲西藏的东西就是那个具备跳跑人形体而失踪了的地球人。 
    当福勒提醒说协作器可能有问题时,生物学家们一个个轻蔑地给予最有才华的学术上的讥笑。他们细心指出,协作器工作正常。当一个人被置入协作器,开关合上的时候,人就变成了跳跑人。他离开机器,走出去,离开视线,进入雾茫茫的大气。 
    福勒提醒过,也许是某种扭曲;或许是与跳跑人的实质有某种细微的偏差,某种小缺陷。生物学家们说,假使有缺陷,也得花费几年功夫才能找出毛病。 
    福勒知道他们说得对。 
    所以现在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走了,哈罗德·艾伦已经到外面进入木星,白白去送死。就消息而言,似乎他从来没有去过。 
    福勒伸手到办公桌上,拿起人员档案,那是整整齐齐夹在一起的薄薄的一札纸。这是他惧怕的一件事,却是他非做不可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应该查出原因何在。除了再派人出去之外,别无出路。 
    他坐着听了一阵子穹隆站顶上呼啸的风声,这种永久的隆隆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过行星表面。 
    那外头有没有什么威胁呢,他问自己,或许是他们不了解的某种危险?或许是某种东西埋伏着,闪电般攫取跳跑人,搞不清是货真价实的跳跑人还是真人变化的跳跑人? 
    当然啦,对于偷袭者来说,两种货色没什么两样。 
    选择跳跑人,把他们当作最合适于生存在木星表面的那种生物,这也许是一种根本性的错误。福勒知道,跳跑人有明显的智力,这是当时决定选择他们的一个因素。因为,假如人变成的生命体不具备智能的话,人在这样的伪装形态中不能长久维持他们的智力。 
    是不是生物学家们把这一因素看得太重了,拿这个因素去弥补其他可能不能令人满意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因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些生物学家强头倔脑,但是他们对自己所干的行当完全是行家里手。 
    也许是整个事情压根儿不可能成功,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生命形体的变换在其它行星上是成功了,但这未必意味着在木星上也能成功。也许人的智力通过木星人所具备的感觉器官无法正常起作用。也许跳跑人与人截然不同,以致人的知识与木星人的生存观念毫无共同的根据可以互相吻合而共同合作。 
    或许缺陷在人的一边,是种族所固有的。某种精神失常,加上他们在外面看到了事物,会阻止他们回来。或许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在人的感官方面出差错,或许只是人的一种普通的智力特征,这种特征在地球上是司空见惯的,却与木星上的生存条件格格不入以致于这种智力特征摧毁了人的理智。 
    走廊上传来脚爪的啪哒啪哒声。福勒听着,露出惨淡的笑容。陶萨从厨房里回来了,它到那儿去看他的厨师朋友。 
    陶萨叼着一根骨头进入办公室。它朝福勒摇摇尾巴,在办公桌旁啪哒一声坐下来,嘴里咬着骨头。有那么好长一阵子,它那双粘乎乎的老眼睛一直望着他的主人,福勒伸下一只手抚摸着它的一只粗糙的耳朵。 
    “你还喜欢我吧,陶萨?”福勒问道。陶萨用尾巴咚咚咚拍打着地板。 
    “我只喜欢你。”福勒说。 
    他直起身子,转身对着办公桌,伸出手去,拿起那份档案; 
    贝尔特怎么样?安德鲁斯正划算着,一旦赚够了能维持一年的钱,就要回到火星技术学校去。奥尔森呢?奥尔森快到退休年龄了,老是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小伙子们他要怎样定下心来种玫瑰。 
    福勒细心地把档案放回桌上。 
    给人们判死刑,这是斯坦利小姐说的,瞧她说话的那副德性,苍白的双唇在羊皮纸般的面容上简直一动也不动。派人出去送死,而他福勒却舒舒服服坐在这儿安然无恙。 
    无疑整个穹隆站都在骂他,尤其是因为艾伦未能回来。当然,他们不会当着他的面骂娘。即便是他叫到办公桌前并告诉他们下一次出去的那些人,也不会对他说这些话的。 
    可是,他从他们的眼神看见了这种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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