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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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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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是叫我妈妈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们的生活了:现在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你好自为之吧。一封表示谅解:环境决定意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还有一封写得最平静,同时也最无厘头:我虽然没有去过美国,不知道那里的生活,但是我想无非就是比国内先进些、科学些、进步些,同时也冷漠些人情味少些。我现在觉得相对的落后与贫穷也挺好的。什么事情都需要使上力气,花上心情。每件事情完成得都不容易。在美国什么都一刷卡就行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爸爸什么意思,是说人各有志他的生活也不错,还是说妈妈到了美国又如何呢。它们最终都没有投进邮箱,而是投进了书桌下的垃圾桶。他放弃了。还是你给你妈妈回信吧,他拧身对看电视的我说。

  改由我坐在遗有爸爸体温的椅子上,椅子的高度使我的两条细腿无法着地而晃晃悠悠。我别过头问:写什么呀?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头也不回地说。如此的体温、如此的高度已经使回信成为负担。我趁爸爸不注意悄悄打开垃圾桶里一团团的纸包,于是看见爸爸在书桌前如墙般背影后的种种表情。那些开头似乎是想寻找一条与我妈妈沟通的途径,更像在寻找一条与自己交流的方式。而我寄出的信往往成为这些永远没有寄出的信的儿童版。

  十岁的一天,爸爸带着一个女徒弟回家,人漂亮,声音也甜美。一直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爸爸总说再过些日子吧,等孩子大些。又说:老实说吧,我都怕了。爸爸以他离婚后少有的好心情接待了他的女徒弟,两个人有模有样地一起下厨,在饭桌上两人越过我相互夹了好几筷子菜,最后她要走了,对我说:阿姨抽空再来看你哟?还那么撒娇似的拉长音“哟”了一声 。我翻着白眼:没事就不用来了。爸爸觉得威信扫地训斥了我一顿。第二天我就叫男同学到家做作业,也装得与男孩子有说有笑,爸爸与他打招呼,他立刻起身叫“叔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慌忙坐下不敢跟我爸爸说话。爸爸很快地看出我的心计:我就是要他也体验一下我的感受。我粗暴地打搅了爸爸难得的好兴致,他并不生气,轻轻地哄着吃醋的女儿: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想爸爸也许对她动过情,但与我相比,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这让我优越无比。

  十一岁那年,妈妈突然回国,打破了我们已逐渐平静的生活。她专程回来要带我去美国,而这时已经时过境迁了。太久没有表达的母爱很容易变成溺爱。比如放学回家路过小池子,我要玩水,妈妈并不阻止,而是纵容道,好好,玩吧,回去妈妈给你洗衣服。回家后,奶奶一看见我就说:怎么搞成这样了?妈妈站在一旁解释:小歌想玩水,我就由她去了。奶奶打断她:你怎么可以由着孩子胡来,万一生病了怎么办?请来的小阿姨都不敢由着性子任她胡来。妈妈不爱听,不喜欢拿自己跟小阿姨比,紧接着她立刻发现不对劲。记得几年前的情景是这样的:周末奶奶带我出去玩,同样由于纵容让我玩得泥土满身。回来被妈妈看见:怎么这样了?奶奶站在一旁翘着她两片薄嘴唇:给你们带孩子还带出问题了吗?真是吃力不讨好。妈妈连忙解释:妈我这不就是问问吗?突然间角色暗中替换了。

  月亮爬上我的窗口,把房间照得通亮。爸爸我替你出了口气。心里对妈妈进行伤害的秘密向往及其所带来的快感,让我感觉自己是危险的。在这样的夜晚,我常常想像爸爸会突然出现,像武侠片里的侠士,或者像蒙面的佐罗,把我带走,让妈妈悔恨终生。对,我要给爸爸写信,叫他来救我。我起来,以一贯的错误姿势给爸爸写信。

  亲爱的爸爸,你好。

  我现在是在极度的痛苦中给您写这封信的。

  我来美国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美国,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尤其不喜欢妈妈的这个家。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好虚伪好虚伪的,人情很淡。有一次在机场,看见一个人把一个阿姨放下车,就开车走了。那个阿姨拎着一堆行李自己进机场。在中国哪有这个道理,一定是把你送进去的了。妈妈说没有必要,在机场停车很不方便。而且要看是什么朋友。我说不管什么朋友也不能这样。这样的美国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她为了留在美国把我们父女丢在中国。就连妈妈在美国呆久了,也变得很虚伪。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在我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一走了之。一走就是六年,为了在美国和别人结婚,为了在美国不要我们,她对我负过什么母亲的责任?

  人家都说母爱是伟大的,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我就是想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美国让我妈妈可以不要自己的亲骨肉!现在看到了,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爸爸,我想回国。

  哦,顺便告诉你,我的妈妈不叫韩文琴了,她现在的名字是Marry·wenqinBerger。妈妈姓Han(韩),夫姓Berger,加起来就是“汉堡包”。你说滑稽不滑稽?

  宋歌

  我并没有提及我妈妈的不忠诚,有些事情是亲人之间一辈子都无法谈及的。信我没有寄出,一写完就不打算寄出。只是后来这封信不见了,我四处寻找过。我怀疑是妈妈偷了去,可又不好问。它的失踪成为永远的谜。根据罗蒙诺索的物质不灭理论,它肯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这封信只要不让我爸爸看见就好,别人看见了我并不难过。

  隔壁突然传来声音。他们对我并不提防,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已经能听懂大部分对话了,但是我不说,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像藏着某种暗器可以自卫。他们在我背后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啊。她说。

  他连忙说:我想我需要对此事负责任。

  你现在知道有什么用?你当时怎么就不知道?

  我没有像你一样有一根筋提醒自己时刻要隐藏什么。

  她警惕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情总会发生的。

  她语气激动地说:但不是现在,不非得是现在,不非得是以这种方式。是不是?可以等她大一些,我自己会告诉她。

  他的声音出现了个跑调,那是她在他胸膛的一击造成的,但他坚持完成他的陈述:我刚才对她解释了这个问题,你离开她父亲,不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知道这个。

  你认为这管用吗?

  我不知道这管不管用,我只知道这是事实。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不喜欢介入到你和你女儿的不和中去。

  你已经介入了。


第七章 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1)


  第二天起,母女二人就在这不大的房子里玩捉迷藏。妈妈在厨房,我就绝不去厨房,如果我先进了厨房,妈妈进来,我就离开。她在厅里,我就在自己房间,她离开了,我才下楼看电视。到后来发现这种捉猫猫藏的生活原来也可以成为一种乐趣,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更何况是带着斗智斗勇的心情与她周旋。

  我正从冰箱里取冰淇淋,就听见妈妈进来的声音,我立刻关上冰箱门,准备离开。妈妈一把把我抓住: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妈妈了吗?她的头发蓬松,表情虚弱,声音却仍然十分响亮,像经历了一场两国谈判似的面色沉重。我觉得自己可以把她气成这样,不枉此行了。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现在你知道你是我妈妈了吗?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的手一松,就像被对手抓到把柄一样气短下来,立刻决定放弃对峙。我趁机跑了。

  她冲着我的背影叫:你这算怎么回事?你不能那样跑掉。

  我回过头对她说: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

  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知道是什么阻止她成为快乐的汉堡包太太,从她结婚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那天她站在白皮肤的婆家亲戚中,身后除了姐姐一家,没有一个中国人。来宾全是白人,全是大卫那边的人。她是在结婚一年后才有勇气告诉宋伟她已经结婚了。她觉得再不说,他们从别人嘴里得知更不好。过去的生活被一张离婚书切断后所带来的伤痛远超出她的想像。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家庭,一个女儿,而是她所有的后路。宋伟知道了,就等于女儿知道了。女儿在电话里果然第一句就是:你是不是又结婚了?她说:你太小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女儿说:我明白了,你是又结婚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电话十分清晰,女儿的叹息响在她的耳边,她甚至能感觉到女儿呼出的怨气。

  妈妈抖着声音对刚进厨房的汉堡包先生说:我对她叫、对她吼、对她凶,都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她根本就不怕我。我没有威信,而她知道这一点。大卫,帮帮我吧。

  她对她丈夫使了个眼色,叫他给我点颜色看看。这是我最讨厌妈妈的时刻之一——就是她向别人抱怨我。这给大卫一种错觉,感觉自己要行使一下继父的权力。她丈夫大喝一声:海伦,你给我站祝在这个家里,你不可以用这种语气对这个女人说话,因为她是我太太。

  我一时有点被唬住,不过还好立刻就镇静了:我一看到你的这个鼻子就知道你是犹太人。这是我从一本小说里刚看到的,纳粹杀人时说的一句话。

  妈妈也发现自己大大地失策,她不应该借她丈夫来压我。我连她都不怕,我还怕她丈夫吗?这酿就了我对妈妈进一步的怨恨。

  大卫松了松领带,像探出壳的乌龟那样前后左右晃荡一圈,大跨步过来将我堵在楼梯口:小姑娘,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就是我的问题。我比他更凶,你管我干什么?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爸爸,永远都不是。这几句话我已经讲得相当流利了,尤其“永远都不是”这句我“neverever,evernever”叫得像饶口令,很有韵律。

  哟谢谢。麻烦你以后多多提醒我这一点,好让我知道自己多么幸运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突然声音一粗,却十分慢条斯理地说。这样一来,它的台词味才充分显现出来。这是大卫对我说的最重的话。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意思是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姑娘,你给我听着,而且你给我听好了:你住在这个家里,你给我老实点。我是一家之主,哦,相信我,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因为我是付帐单的那一个。我是否可以在自己家中得到起码的尊重?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个拖油瓶的可怜兮兮,相反比他还像户主,好像全世界都欠了我的。有一次我听到他与他母亲通电话,提及我时,他说,她很不卑不亢。

  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想在这呆着。我是被绑架来美国的。我要回家,我要回上海。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你们家了。

  蹩脚的英语却给了我直白的表达。她跟母语不同,我的母语已经可以作文了,我的英语才“呀呀”学语,先学名词,再学动词,拼凑出牵强的主谓句,却是直奔主题的,不拖泥带水。讲英语的时候,我觉得有不受谴责的豁免权,对这种语言及这种语言产生的后果。它让我觉得非常幼小无辜,于是有了由于弱势要求原谅的倚仗。所以常常会见到初学外语的人脸上的那种特有的体己的笑容。我就是那样的笑。有时候因为发错了音,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引起人们大笑时,我还觉得自己可爱。

  他看出我对英语的仗势欺人,决定不再原谅,不再让我的倚势仗势奏效。就在那种专有的特别自我体贴的笑刚挂上脸时,他的脸先挂了个“我已经不吃这套了”的牌子。他叹口气:你看,我们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情,这些难道不值得你有一点的欣赏吗?

  他是要我欣赏他如何在人道主义的感召下接纳别人的孩子。那种收容难民的崇高品格,美国的中产阶级最乐于表示。

  我很不客气地挫败他的优越感:那都是你们欠我的。

  他真切感觉一种歉疚,只是与我所指的有所差异。他像其他许多美国人一样,童年成长声中一片的——宝贝儿,你不应该把碗里的东西拿去喂狗,要知道,中国孩子连饭都吃不饱。现在面对一个来自贫穷国家的没有童年的苦娃,一个正派的美国中产阶级能不起歉疚恻隐之心吗?他觉得全人类都亏欠了这些孩子。中国像我这样的苦娃不计其数,他帮助一个算一个。他想。

  妈妈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潜伏在家中的小奸细,无奈地说:你来美国也不是为了生活和学习,你就是为了把我们搞疯。

  大卫冲我妈妈无奈地耸耸肩,表示他帮不上忙,最后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去家庭调解处寻求专业辅导。

  这回轮到我和妈妈一起冲他喊:我不需要,她需要。我们的口吻是反谬论的,好像大卫刚才说的是“你有脖,我们得说“你才有病呢”予以反驳。

  大卫说:对,你们都不需要。我需要。

  英语虽然不好,可脏话全会了,而且是最污秽的那种,就是人类繁殖后代的行为。我把学会的骂人话在他们面前好好地实践了一通。妈妈好像在观看小丑表演,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眼里藏着一抹忧伤。而大卫就呻吟一句“噢上帝”,现在他知道这个孩子的童年结束在哪里了——就结束在这张嘴巴上。

  做为孩子应该有一个唇线模糊的嘴巴:微微上翘,嘴角往里窝的那种。孩子吮吸奶水、牙牙学语、吞咽童话,需要那样一副嘴巴才匹配,才让大人安全与放心。出于理想,也出于梦想,大人需要孩子对自己对世界都有一股子天真的热忱。而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唇线分明,牙尖嘴利,成年人的痕迹已经锁在她的嘴角间,成年的语言注在一个孩子的容器里。骂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无趣,像弄堂里穿花短裤的无聊妇女,却是一个孩子的形骸:翘俏的鼻子,不均匀分布的五个雀斑,一双大大的毛茸茸的大象脚软毛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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