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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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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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送我到机常那时正是八月底九月初,机场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只注意到几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我在猜想他们去的是哪一所学校。我马上要去纽约了,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丝毫想不到跟妈妈和大卫说一些临别的话,比如我想你们,再比如我爱你们。而妈妈举着部相机,要我一二三笑。我想想都觉得头大,更觉得自己离家乃明智之举。妈妈十八岁那年离家上山下乡,而这时我也正好十八。十八岁,童心未泯,就匆匆地想加入成年人的行列。离家的心情像大逃亡,我还向妈妈要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照片,丝毫不留。留给妈妈的是在机场的留影。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只是匆忙地离开家,晚逃不如早逃,能逃多久就多久。

  他们在后面望着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背影,妈妈看了大卫一眼,酸酸地说:你看看,她居然没有回头多看我们一眼,就这么走了。她从来不放弃任何机会去说明我们多么不一样。

  大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你们是多么的一样。


第二十章 没有国土的孩子(1)


  摆脱了我与妈妈之间那种深切而窒息的爱恨情感,下次再见时她已经成了过时的人了。而日子还在继续,那几年过得很轻松快乐,但是可供回忆的内容几乎没有。我像所有的美国大学生那样,参加派对、考试、交朋友,和一群年轻人喝酒、开玩笑、挥霍青春,仗着几分姿色行走在爱情之间。那个当年在教务处用结巴的英语与老师辩论作弊与怀孕哪个才是道德问题的中国小女孩,已经不作弊了,但她认同同居。当然她是用英文来说的“住在一起”,同居这个词在中文里挺贬义的,有点非法的意思。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所以当十一点电话响起,凭着铃声的不屈不挠,她就知道是她的妈妈,因为只有妈妈觉得她有权利让电话在半夜如此长时间具有侵略性地尖叫着。她弹跳起来接妈妈的电话,怕男友先一步接了去。

  妈妈叫我放假回来。我说如果你想我,就到东部来看我。她说她打算给我寄一笔钱,足够买一张机票的钱。我说那就快寄吧,哦,我又有一个电话进来了,就这样吧,我回头再接着给你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那边几乎动怒地说,这通电话是我打给你的。你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了。

  钱我留下了,家却没有回。我对妈妈说我需要去打工自己负担自己。 摆出一副独立的面孔来掩盖我对家对她的冷漠。我阿姨的说法是:海伦比较美式,不习惯我们中国人的家庭传统了。我乐于接受这个说法。其实她真实的说法是:我是嫁接人。我不仅是父母缺点的大融合,亦是美国和中国孩子缺点的大融合。中国孩子的孝道我没有,美国孩子的独立我也没有。大学四年我只回家三次,回到三藩市我也常在外面混,宁愿在酒吧间泡上一天也不愿意在家里,不愿意与妈妈面对面。

  为了逃家逃得更加彻底,十九岁那年,我还结了婚。反叛成了随手拈来的好戏,凡事敏感而冲动。现在想来,当年的结婚已经不那么浪漫、不那么勇敢,甚至是懦弱的,是一种逃避,像是离家出走。然而在荷尔蒙旺盛的年轻时代,总是不断地重复着这类没有新意的少年故事。并不知道这种逃避何时了,逃得一时算一时。而那时我使用另外一个词叫“投奔”。

  我结婚的事父母并不知道,最先知道的人是大卫。他到纽约来开会,我妈妈托他给我带些东西。我按惯例问了我妈妈的情况,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都以这种口气谈论父母,越漫不经心,好像自己越独立。

  他说她还好,还谈了一些她生活近况的细节,我感觉他仍然十分关心我妈妈。

  我又问起他的近况:大卫,你怎么样呢?还结着婚呢?同一个女人?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在写海明威传。他看了我一眼,说他刚刚动过眼部手术,眼力不太好,现在晚上已经不能写了,只是白天写一点。

  他当然在写作,那是他的最爱。我仿佛又看见那个中世纪的抄书匠,躲在小山坡似的资料后面,埋在书海里的头顶已经秃了,而他不知道,仍然沉醉于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才华,因而对自己不断地榨龋他研究各种流派的作品,笔下的却永远只能是那些作品的翻版。他现在秃得更加彻底了,深而分明的纹路像是刻在他一马平川的额上。一直以来,继父的写作是我了解他的一扇门。我的继父是一个作家,这淹没了他的国界种族政见肤色年纪。艺术超越了这一切。可是什么时候,我对继父的写作不关心了?

  写到哪里了?海明威死了吗?

  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他终于死了。我笑。

  他就是被你给催死的。他笑。

  我装糊涂说:才不,他喜欢打猎,最后把自己也当成猎物,一枪报销了。

  这是我最满意的章节。

  我故做一脸崇拜地说:那我到时候一定要好好拜读,而且还要求自己背诵这一章。

  他突然一转话题问我:你的那些男朋友们呢?他用的是复数。

  我没有男朋友。我用的是单数。

  没有男朋友?是今天没有吧。他说完自己就笑了。

  我就趁他冷不防时说:因为我有丈夫了。

  这个玩笑开得并不太逗。

  因为它不是玩笑。

  又是玩笑?

  你知道拉斯维加斯,结婚手续最方便了,当然离婚也方便。

  他这才严肃起来: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就是两个月前吧。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我笑笑。

  这个笑让他不放心,他问:你妈妈知道吗?

  我又笑笑,刚才那种笑。

  他更疑惑了,追问道:你父母也一定不知道吧?

  他们结婚的时候也没有通知我呀。我笑了,因为觉得自己这句话对答得非常幽默机智。

  海伦,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像是我的小把戏耍弄了他,又耍弄了我自己。

  为什么结婚他应该清楚。我需要被矫正,婚姻绝对是一个方式。婚姻中规律的生活,基本的道德约束,可以把我控制在正常的状态下。就像小时候戴牙箍一样,感受一种牵引和牵制,还有轻微的不自由与疼痛。这都是我需要的。既然他不能再纠正我了,我只能另寻参照物。我丈夫诚然也是那样的人:他替我盖上挤完从来不盖的牙膏盖,随手关上我忘关的灯。他像跟在孩子后面的大人,对孩子的闯祸与捣蛋给予最及时的补救,将现场恢复。这对当时的我非常 必要。

  你这个孩子埃他看着我,很心疼,像是知道我的不容易。只是没有想到我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假戏真做到现实生活中去。所有的不肯相互让步、不肯相互妥协的爱恨情结沉淀下来。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感到一阵缓解。

  当然他知道了,等于我妈妈也知道了。

  几天之后,妈妈愤怒地从三藩市出发,愤怒地坐上飞机,再愤怒地叫了辆计程车,终于一路风尘仆仆地将愤怒完整地带到我面前。大概是希望将我像迷路的孩子一样领回家。我想自己已经是一个外嫁的女儿,不再受其管辖,所以一反常态,以主人翁的姿态向她问好。

  我妈妈理都不理,开口就说:听说你和帕特结婚了?

  没有。

  没有?那大卫怎么说你结婚了。

  我是结婚了,可不是和帕特结婚。

  那是和谁?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因为我也是刚认识的。

  你怀孕了?!天埃妈妈尖叫起来,像在黑暗中行走,突然撞上一个人,她一脸的惊吓。

  没有,我们刚认识两个星期。

  天埃两个星期你们就结婚了。刚才的惊吓还没有退去,新的惊吓已经逼上。


第二十章 没有国土的孩子(2)


  你已经叫过两遍“天氨。

  那我再叫一遍,天埃

  我不耐烦地翻了一下眼皮。

  你叫我怎么去跟你爸爸说这事?我怎么开口呀?你还没到中国结婚的法定年纪。

  这是美国呀。

  哟,好极了,这话你就留着对你爸爸说去吧,你去告诉他“这是美国呀”。妈妈拿腔拿调地模仿我,肩膀一耸、声音一尖,然后声音正回原样道,你自己说去吧你。我是说不出口的。

  那就不要说。

  妈妈吸了口气,缓和一下语气:在你十九岁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你遇见的这个人可以和你过一辈子!

  我笑了:谁说要过一辈子了?

  妈妈呆了一下。这时,又一个巴掌在我妈妈心里形成,只是这次她想打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她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以惩罚自己。

  我明白你。你不把我搞发疯,你自己就会发疯。

  我心里想:不是,我就是不想把你搞疯所以才赶快结婚的。嘴上却是老油子的口气:结婚有什么了不得?就你们中国人以为了不得。

  她笑了,笑得很是突兀。她想,这个女孩子没注意到她说“你们中国人”吗?其实我注意到了。这些年我们很清楚地认识:我不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美国人。

  我又紧忙地补充:就你们这些老中国人以为了不得。口吻是不甘示弱的,这次语法上无可挑剔了吧?

  她下意识地盯着她面前的年轻女孩。这个女孩眼睛忽闪忽闪,高昂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那种年纪的轻佻与自信一览无余。该女孩在自我欣赏的同时用一种侵略性的目光审视着她。老中国人新中国人的说法,她感觉自己不仅像一件物品突然被贴上“某朝某代出土文物”的标签,然后摆在难以企及的高处,而且颠覆了她以前所认定的真善美的道德标准。随之,她的眼神重现古老色彩。

  不要这么紧张,不要反应过分。我只是结婚了不是被捕了,你就不能为我高兴,说句恭喜吗?

  我高兴什么?你结婚了我一无所知,你还叫我高兴。

  哦,你不高兴是因为你没有控制到我,不是因为我结婚了。

  你,你,她说不出来了,食指伸出来抖动着,还是接不上去,脸上的细纹集中皱成“我被你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的痛恨的纹路。

  你怎么知道什么对我更好?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生活?

  因为我是你妈妈,我活得比你久。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走的路比你走的桥多。

  哦,好极了。我正中下怀地欢叫起来。她不知道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了。我用进攻性的语气说:那就看看这个的结果吧。你希望我做你做过的事情吗,哪一部分?告诉我。哦,离婚?第一次婚姻搞不好,第二次婚姻还是搞不好。还是丢下孩子不管?妈咪,难道你要我重复你的路吗?

  她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对我,对我爸爸的一家,她总是采取卑微的姿态,因为她心里一直很内疚。而这无形中却让我找到了攻击自己母亲的借口。

  我还是用那种进攻性很强的语气说:你先背叛我爸爸,然后又背叛大卫。你就是喜欢背叛。

  她的内心从来没有真正和平过。她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不和谐,现在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像她十八岁那年目睹自己的父亲突然被人挂上牌子游斗,墨汁写在牌子上的罪名罪状将一个人一夜间赋予全新的人格。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一时间完全没有了把握,自己都不知道的毛病被揪出来放大再放大,贴上许多标语,比如见风使舵、投机钻营、背叛成性。然后它就成为公认的你。以前的评价都是不算数的,都是伪装。少女站在人群中问自己,他们说的是我父亲吗?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埃她心里虽有不服气,但还是默认了,像是被迫地接受了某种宗教。喊上几嗓子后,她已经成了这个口号最坚定的捍卫者。两旁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学生,他们举着尚未发育成熟的手臂,处于变声期的嗓子呼喊着他们也不甚理解的口号。口号越喊越响越具有公众性,越向真理靠拢。父亲从他十八岁的女儿身边经过,目光一碰撞,立即感受到父亲的企盼。少女连忙低下头去,不愿意让人看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不愿意和如此卑劣的生命有瓜葛。而她的低头让她父亲把自己的背弯了又弯,由衷地服罪起来。这种由衷的服罪导致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今天一个无形的牌子挂在她纤细的颈子上。她抬起头看面前的少女。在少女高挑身材的骄傲中不经意流露出对她矮小的俯视——从她衣着的不合时宜,动作的倦怠,到她人格上的矮校 背叛一词是关键,是一切的根子。不是吗?她先是背叛了王海涛,跟了我爸爸,后来又背叛了我爸爸,跟了大卫。第一次婚姻中出了轨,第二次婚姻又出了轨。“你就是喜欢背叛”,女儿的这句话让她顿悟——我是这么一个人啊,至少在我孩子心目中是这样的。终于她仇恨自己了。我妈妈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变老的。

  我看她的眼神,就是当年她曾经投给她父亲的目光。我甚至希望她再给我一巴掌,从此母女恩断义绝。

  妈妈还是那副表情,暗里态度却变了。她的脸仍是那张脸,只是清高突然回来了。她说:如果这样想会让你好受些,你就这么想吧。其实恰恰相反,我正是希望你少走我走的弯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母亲,尽量地给你创造条件让你走得更稳点。当然这是不够的。我们的关系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她想,又来了。那个折磨她的“过去”又开始了。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敏感这个话题了,在她知道那是我的保留节目,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表演一下之后。

  她挺直脖子,像韧性十足不屈不挠的芦苇。她又说:你不需要这样。

  这话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她是说我不需要这样对她,还是说我不需要这样对自己?我不了解妈妈,从来就不了解。想来想去,两者皆有吧。

  我请妈妈到家里见她的女婿。

  妈妈说:女婿?我还没承认呢。

  他很聪明,他很英俊,而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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