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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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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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盯着我,意思是那你和你妈妈的关系呢?原来道理我也都懂,只是办不到。

  可大卫办到了。几日后,大卫就请他孩子的母亲转告他的孩子,希望他能回来一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多说。到了那一天,他没有参加任何活动,还取消了一个会议,专门刮了胡子,修了鼻毛。全副武装地去跟儿子谈和。

  现在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那盏昏暗不醒的台灯投出一小块的光线和大面积的影子,为大卫的这次谈和预备着心情。他恰好坐在台灯的暗影里,昏黄的灯光如同一把无形的剪子,将他从黑夜里裁剪出。脸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具有剪影的分明,呈透明的黑暗。 饱满的额头、深陷的眼睛、宽大的鼻子都上了色。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具色彩。我为他泡了一杯茶,他竟然没对我说谢谢,仿佛陷进无法自拔的呆想。

  他又回到了六年前我对他的认知中,回到剪影的时代。我喜欢这剪影,灌注了大卫的沉默而本色的语言。最基本的情感就在这剪影之中。

  杰生很晚才回来。他刚刚从橄榄球场上下来,头上倒戴着运动帽,手上握着橄榄球,汗水细珍珠般地撒在脸上。眉宇间洋溢着激动,赛场的兴奋还没有从他脸上完全褪去。他带着自己世界的精彩突然闯入他父亲为他预备的世界里。他的神情与眼下青灯黄卷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他显然没有把父子之间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太当回事。

  面对大卫的隆重,杰生有点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一直等。大卫说,眼睛从花镜中跳出来。

  一直等?杰生眼珠子快速地转动了一下,很是提防,像是有一个陷阱等着他。

  是的。我想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等你了。大卫同时也在等自己,等自己的愤怒逐渐退去,等自己的父爱逐一回来。

  爹地,你是要对我说什么吗?杰生不放心地说,总是这样的吧——在厨房里妈妈和你说话是为了一次免费的教导;在客厅里爸爸等你是为了一顿痛骂。

  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你还好吗?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大卫看着儿子,说:我想你,儿子。不,我想我们。

  一声“儿子”,杰生险些落泪,他才知道自己这六年的失去。可他偏偏对这猛来的一阵关怀凶恨起来:爹地,你突然间说,你好吗?你怎么样?我想你。你不要忘记是你叫我离开家的。好,那我回答你,我都很好。非常谢谢。

  那就好。那就好。大卫还是那么忍辱负重地一笑,像不计较孩子无理取闹的慈祥父亲。而那笑明显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都收藏祝

  这种微笑可以引起任何一个子女的内疚,杰生也不例外。他收敛自己的态度,问道:那你们呢?你们大家好吗?

  我们也不错。我们还是老样子,海伦就要上大学了。还有婷婷,还记得吧,海伦的表姐。你知道她在读什么吗?在读哲学埃大卫加了个感叹词,他的意思是:你自己看看,你把好好的一个姑娘逼到去读哲学了。


第十四章 天下的父亲都一样(3)


  杰生不置可否地翘了一下左边的嘴角。

  大卫沿着自己的思绪说话。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杰生翘起的嘴角吐出一个词:可以。

  有人说,大卫说到这里,稍停了一下,因为他要说到一个让他痛苦六年的字眼。他需要做如此的喘息,再继续作战,有人说,说同性恋是上帝憎恶的事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你怎么看?

  杰生露出“我就知道有一长篇大论等着呢”的表情,他说:爹地,每次你问我对某件事情的看法时,其实是你想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你知道我的看法。

  我想你也知道我的看法。

  大卫点点头,坚持不与儿子计较,坚持用那种慢条斯理的父亲的语气: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你总需要回答人家这个问题的。我问你,不是要告诉你我的看法,而是要让你知道如何回答人家。一定会有人这么问你的,一定会的。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你要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杰生失语了。不知道这番宠爱的话从哪来,又因何而来。杰生知道父亲已经将自己从“他们”“人家”群中分离出来,父亲一定分离得撕心裂肺。

  大卫避开儿子的目光,像是自己领受不起一样:不要这么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赞同你。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仍然希望你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只是我是你的父亲。

  我是正常的,我并没有要求作一个同性恋。

  大卫点点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就像我没有要求有一个同性恋儿子。

  这进一步的宠爱让杰生更加失语。好一会儿后杰生哑着嗓子呛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以前对我那么的不屑。六年了你从来没有关心我,没有生日卡,没有一个电话。六年埃我等你电话等了六年埃

  我努力地想给你打电话也努力了六年,儿子。

  现在你又突然接受我了。为什么?

  大卫站起来。一边摘下眼镜,在他的衣角上拭去灰尘,一边点点头,像是说他知道他会这么问。他说:大概是因为时间到了吧。那天我陪海伦去送她的爸爸,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一个儿子活在这个世上,而我却不了解他。除了他是同性恋之外,他什么都不曾让我失望。他是一个好孩子,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儿子。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这是最重要的。

  大卫深凹的眼睛突然填满了泪水,为自己这六年面壁思过翻来覆去的痛苦。他重重地拍拍儿子的肩,那重量是他自己。他说:我爱你,儿子。

  这泪水这重量让杰生的心极易被感动,他感到那是一种牺牲。杰生叫:爹地。

  大卫顺着这声叫流了更多的泪:儿子,我想我们两人总要有一个人先跨出这一步。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先跨出的这个人会是你,爹地。

  儿子,这个人应该是我,只有接受了你,我才能接受我自己。你不知道这六年我是多么的自责。

  因为你把我赶出家吗?

  不仅是因为这个,大卫的眼神哀哀的,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你成为同性恋,是不是小时候我对你不够关心?是不是我和你母亲离婚让你对男女关系不抱希望?是不是我给你学业上太多的压力?我怀疑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大概只有我知道大卫的书房这几年平生出多少关于同性恋的书,包括中国的《品花宝鉴》。有一次他问我,你觉得同性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我说不知道。这些假定没有得到证实之前,它们便是亚科学。像大卫这样的父母,就不可能不自责。

  大卫小声地呜呜哭了起来,一声哀似一声。嘘——嘘——,杰生上前,抱住父亲,在父亲耳边轻轻吹着,温存地拍哄他的父亲,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但这不但没有止住大卫的泪,反而让大卫落下了更多的泪。

  杰生移到他父亲对面,在他面前蹲下来,杰生对大卫说:同性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也许这些还没有被证实,但是,爹地,我告诉你什么是已经得到证实的,那就是你是个好父亲。

  谢谢你,儿子。

  说谢谢的应该是我,父亲。

  六年后的这一天,他们此刻的相见,经过太多的思念等待,犹如战乱之后的相逢那般的隆重。


第十五章 太太存点私房钱在中国没什么的(1)


  就在大卫与他的儿子在客厅里上演战乱后重逢的重头戏时,妈妈坐在起居室她那张长沙发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见我走来,对我说:海伦,你爸爸出事了。

  就在爸爸访美期间,他遭受了人生中另一次背叛。他的合伙人趁他外出卷款而逃。 爸爸因此债台高筑。妈妈愤愤地说:太可恨了,他怎么可以出卖你爸爸呢?他也忍心?!他是你爸爸光屁股玩大的哥儿们。话一出口,却感觉自己不配说这话,于是退到一边自卑起来。我爸爸一次一次对人家掏心窝,一次一次被人家捅刀子。用我奶奶的话说,爸爸此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遇人不淑。

  以后的一个星期,妈妈就一直这样坐在那长沙发上,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我希望看到泣不成声的妈妈,让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难过。她是那么平静,也许她心里难过,只是没有表达出来;也许她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离开了这个倒霉的男人。

  我禁止不了自己这么想,因为有一次一对家道殷实的台湾老夫妇来我们家做客,说起他们的经历:!”949年那年我们去了台湾……妈妈笑道:那你们可走对了。我想妈妈现在也一定认为自己走对了。不然她今天就是一个穷光蛋的家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长沙发上。我从来摸不透我妈妈,自从六岁那年对我妈妈会回国的判断失误,我就一直处于对她的不了解当中。

  就在我们母女各有心思时,大卫拿着一张纸走来。他的脸像鸡冠一样通红通红。佩戴这种色调的一张脸走来,将会发生的不难预测。大卫与妈妈爆发了我知道的最激烈的战争。不是吵架是战争。

  比起和我爸爸,她与大卫的相处和谐多了,已经有了完美婚姻的雏形——就是大卫和他前妻的样子。大卫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感受新鲜的异国婚姻中,重新找到了他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安心。当然也会遇到意见相左的时候,他们首当其冲地把这怪罪于“文化差异”。 比如大卫问妈妈:今天下班后需要我去接你吗?妈妈说No。大卫当真。妈妈回家发脾气: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大卫说你自己说不要的。妈妈说:我说No的时候心里想的是Yes。大卫说:那你就不能想Yes的时候说Yes吗?妈妈说:那你就不能在我的No里听出Yes吗?!

  对对方异于自己的行径的探讨,对彼此永远达不到的理解的渴望,这使他们的关系不像他与他前妻那般相知相识,可也使他们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乏味的。

  大卫冲我妈妈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我们得谈谈。

  好埃妈妈坐在那张宽松的长沙发上故作自然地说。那种塌陷感让她一开始就处于低人一等的劣势。妈妈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暗里做了改变。

  大卫弹了一下手中的纸:这是什么?

  什么?哦,不就是一张银行结单吗。

  我认为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妈妈的坐势看似随意放松,其实不然。她使了一股劲儿有效地防止自己陷入这种被动。从她手抓扶手的用力及两条直绷的腿,不难看出她的不适与紧张。她把自己放在沙发上,却没有把体重放上去。

  哦,停止这套吧。立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你欠我的。

  我真的不明白你要我解释什么?我妈妈还是一种大而化小的语气。她在与大卫兜圈子,争取时间考虑作战方案。

  那笔钱你做什么去了?大卫站在厅堂的一角,抖着我妈妈的私人银行结单。

  这对异国夫妻,尽管来自两个最善于理财的民族,两人脸上都有一股子要改变原本生活状况并且要为此付出努力的精明,还是对对方异于自己的金钱观念拿不出一个合适的态度来。

  首先大卫很吃惊他太太的勤俭。 比如他以前每一两个星期看一部电影,现在他太太用录像带取而代之。 比如他太太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减价出售的机会,总是耐心地剪下大小报纸的减价卷。这个勤于家庭建设的上海女人比他这个犹太人还精打细算,将他那点菲薄的教授收入打理出相当不错的日子。他们付清了房屋贷款,而且打算另外购置一栋房子,用来出租。这些年下来,大卫好不容易才明白:他太太需要把每一分钱都用在看得到的地方。

  更让他奇怪的是:在他看来,这个只要一撮米和一点酱油就能没有怨言地活下去的中国女人,会突然为了宴请宾客铺张浪费地大摆酒席;会突然为一个派对买一件上千元的名牌大衣。去年他们决定把他的车给海伦开,他再购置一部新车,他太太立刻翻开帐本,盘算了一会儿说这次要买奔驰。他说有这个必要吗?她笑:节约就是为了可以奢侈。他想:她到底是个中国人,可以在节约与奢侈之间达到如此并行不悖的统一。

  可是现在他再次糊涂了:这笔钱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连个打水漂的声音都没有。他实在想像不出这个女人有能力突然开销这么一笔钱在一处看不见也听不着的地方。

  我妈妈也很奇怪:中国人讲的“非淡泊无以明志”和“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在大卫身上一点也不奏效。大卫孜孜不倦地追求纯学术的精神世界,过着近乎于僵化刻板的生活,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另外一个极端——金钱的务实且精明的态度,他对家里每一笔钱的分配、去向与目的毫不含糊。她想:他到底是个犹太人,可以将代表精神和物质两个极端的学术和金钱并行不悖地统一起来。

  两人一直以来对彼此的金钱观抱着存异求同、殊途同归的思想,今天终于发现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再问一遍这笔钱去哪里了?我想我有这个权利知道吧。他蓝灰色的眼睛一抖,抖出了一股子气短:我有吗?

  对不起。我妈妈面对如此大的气势,站起来缓解道。

  我不需要道歉,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也许什么也不做,只是存一笔私房钱。妈妈连忙为这场战争降级。她大概是这样想的:钱用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钱不见了。

  而大卫却为这个真正地生气起来。他声音沙哑颤抖道:操你。大卫只有在公路上被人无缘无故地按喇叭或者被人冷不防超车时才会脱口而出的脏话出现在客厅里,他自己都料不到。显然他把我妈妈的强词夺理当做公路上毫无秩序的蛮横超车,甚至更甚。

  先来看我妈妈,垂着手,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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