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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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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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旅店


  在黑暗荒凉的高速公路上

  冷风吹着我的头发

  浓烈的烤烟味道

  散发在空气中

  抬头向远处眺望

  我看到一点微弱的灯火

  我的头越来越沉重,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我必须停下来过夜了

  她站在门口那里

  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

  我告诉自己

  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然后她点燃蜡烛给我带路

  走廊深处传来说话声

  我好像听到他们说

  欢迎来加州旅馆

  多么可爱的地方

  多么可爱的面容

  这里有许多的房间

  任何时候

  你都能找到它

  她的心像打结的纱

  她拥有默西迪斯奔驰车

  她拥有很多漂亮的男孩

  她说是她的朋友们

  他们在院子里跳舞

  夏日大汗淋漓

  有些让人回忆,有些已经忘记

  我吩咐领班

  请给我一些酒

  他却说

  我们从!”969年以后就没有烈酒了

  那些说话声仍然从远处传来

  在深夜把你吵醒

  模糊地听到他们说

  欢迎来加州旅店

  多么可爱的地方

  多么可爱的面容

  他们在这里享受人生

  让人多么惊奇

  带给你的堕落的托辞

  天花板上镶嵌着镜子

  香槟酒在冰中

  她说

  我们只不过是把自己囚禁在这里

  与世隔绝

  在主人的卧室

  他们正在聚餐

  他们用钢刀切着

  但他们却杀不掉野兽

  我记得最后

  我向门口跑去

  但是我必须

  找到我来时的路

  别紧张,守夜的人说

  我们只是按照程序接待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结帐

  但你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


第一章 我这样来到妈妈面前(1)


  我现在还能看见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出场的。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推着行李车,随着人群出来。 白色的连衣裙,非常纯净的白色,最典型最标准的美丽和乖巧。她就是以这副被人认同、讨人喜爱的形象到达美国到达她妈妈身边的。性格中生硬的那部分大大地被掩盖了,或者被以为可以慢慢地一点点地感化。一双黑白过分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很排外和警觉,她东张西望:同机旅客中会不会有一个当年的妈妈,一去不返。然后吁了口气,少年人的那种吁气,无奈不甘中藏着一个揭竿而起的念头。眉宇间微微地透着反叛,身体呈现同一种反叛姿势。步伐显得有点犹豫和徘徊,脚尖明明向前迈去,脚跟却没跟上。十二岁孩子大致都是这样不知所措的步伐——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那是初到美国的我。

  我看见她了,那个让我在数不清的夜晚里紧握着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想念的女人。她的黑头发由于旁边褐色头发的衬托而黑得纯粹。她跑上前,裙子展开了一朵花,如同她的笑脸。就这样当众拥抱我,不仅仅是紧,恨不能把我整个人揽入怀中。她亲吻我,脸上湿漉漉的,来不及体会被亲吻的滋味。而我好不容易酝酿的那点矜持全部被她出卖了。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体味,幽香而甜蜜。女人对自己身体精心洗浴后的肌肤,清爽干净带着不自觉的原始的奶味。不强烈却非常热烈地表达母性的慷慨。

  我不后退,亦不前进。我显然是不配合的。

  她并不介意,把一个白种人拉到我面前:他是大卫。

  只有这么个名字,没有身份。

  他知道自己该上台了,试图给我一个拥抱。我身体轻盈一移,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张开的双臂就合上了。这个做到一半的动作就像是扑空。他有点不甘心地想去拍拍小女孩的头,像所有慈祥的长辈那样。女孩子头一歪再次躲过。他奇怪的是:她明明没看他,怎么每一次的躲避都如此准确!

  他并不让自己就此失了角色,他的教养要求他对这个孩子宽容再宽容些。他对他身旁的女人说:她真漂亮,她长得像你。

  她翻译说:大卫说你非常漂亮,比妈妈漂亮多了。

  原文被她加工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漂亮也是加工的,后面跟着一个不漂亮的动机——没有妈妈的这些年,我仍然出落得这么漂亮,那么她与我的漂亮有何相干?

  她就这样将她十二岁的女儿带回她在美国的家。

  这个家就这样在我面前了。

  打一进门开始,她的女儿就两眼大瞪,好好地去打量这套房子。十二岁的孩子从来藏不住自己的好奇,也丝毫不介意当众显现自己的好奇。目光直白地东张西望,那种带进攻性的打量、审判和评估。

  客厅里的吊灯从一小盏一小盏的玻璃罩里散发出暗黄的光泽,殷实人户的那种昏黄不醒。中间一张长沙发,两边各一张短沙发,上面有多个枕垫。沙发的对面是个壁炉,砖石堆砌粗糙,造型笨拙质朴,一股子精心设计的原始。 壁炉上面挂了一墙壁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儿与这房子一起接受着我的检阅。

  他是我的儿子,叫杰生。他今年十八岁。他在哈佛。我非常为他自豪。他这个寒假会回三藩市,你到时候会见到他。我想他一定会喜欢你的。男主人指着墙上的一个青年说,她翻译。他此时的自豪与后来的反目成为一种对比。以后的日子里这张照片还摆着,却只是为了提醒他,他还有个儿子在世上。

  我已经大致可以想像出他们的生活:傍晚男主人穿着厚而软的条形浴袍坐在短沙发上看报纸,一副老太爷的派头。他的中国太太身着一件和他相似的只是小一号的浴袍,在这样的傍晚看帐单看电视看火炉里的火苗翩翩起舞,或者小鸟依人地看着这一墙壁的照片,就在这张长沙发上。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一个美满的家庭。

  评估的结果——不是妈妈有这么大的房子真好,不是我在美国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了,而是妈妈竟然住这么大的房子。

  她带我进入为我准备的房间。我的目光落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这个小布娃娃是凯蒂猫,这个被套也是凯蒂猫。

  我可以看到那个殷勤的妈妈为这间房间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每一个部署,她都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比较着各种颜色,没了主意。她蹙眉,摇头,嘟嘴,也向她丈夫递去一个讨教的眼神。最后在一篇关于儿童心理发展的文章里发现这样的报导:儿童房间应该布置得鲜艳些,有利孩子的性格发展。她受此点拨。我知道,这个房间是照着她心目中的女儿布置的。女儿六岁,她离开的那年。像离乡久了的人心目中的故乡仍然是他们离开的情景一样——他们的亲人如故。

  小歌,你房间里面的每一个小摆设都是妈妈为你精心挑选的。喜欢吗?现在她等着我验收,以探视自己对我的喜爱的把握是否准确如六年前。

  我却给她一个无所谓的笑,无所谓就是潇洒。

  我正准备打开行李,她就说: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也累了。行李不急,明天再收拾吧。我的动作开始犹豫。她又说:反正妈妈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带来。我扶在箱子上的手又开始麻利起来了。

  里面有我日常用品和我喜欢的几本小说。压在最下面的是我和爸爸的合照。那个留小平头的男人是我的爸爸。照片上的我咧着和爸爸一样的大嘴,光着和妈妈一样的大额头,大笑。我七岁时参加全市少儿钢琴比赛,没有得到好名次,我在场外号啕大哭。 爸爸拍着我的肩说:别没出息了,哥儿们。 爸爸很长时间是这么叫我的,好像妈妈走了以后他就这么叫我。他说希望我像男孩子一样坚强。日后发觉是他感受到压力,父亲单独抚养女儿的力不从心。但是我喜欢被他这么叫。每个女孩子童年时期都有那么一段时期希望能像男孩子,像男孩子一样野玩,不守纪律、不受约束。 爸爸招呼我说:来照张相留念,寄给你妈妈。发现我的表情相当呆板,他大声说:哥儿们,这是照相机,不是机关枪。我一听就傻笑起来。照片出来我们都很满意,爸爸说:这给你妈妈寄去。上面写了四个大字“难兄难弟”。一路的颠沛流离,镜框有点裂。

  她凑上来看相片,讨好地说:这张拍得很好。你爸爸还是很上相的。

  我盯着相片,却突然问:他是谁?

  这是我来美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客气。这句话本身就不客气,在排除异己者,已将他置于你我之外的第三者。问完我有点后悔——这么早就将锐气暴露。经过伪装的外表立刻就被揭穿了。


第一章 我这样来到妈妈面前(2)


  她的脸突然红了,像做了错事被父母发现的孩子那样红了脸。她当然感觉到我的敌意:我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都进入这个家了,我还不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吗。我只是要看她怎么说,要看她难堪——“他是我的老公”、“他是你的新爸爸”这类话她怎么说出口。

  我假装看不见她的窘状,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她知道它不是提问,它是排斥。她想对这排斥做些缓冲:他是很好的人,脾气也好,而且他非常愿意接受你。见我毫无反应,又补充一句:他是犹太人。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想说犹太人是最接近中国人的一种老外,还是说他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坏人?

  她又说:你会喜欢他的。

  错了,我心里说,在我没有见到他前,我已经决定不喜欢他了。是一种决定,就像她当年决定离开我和爸爸。

  她几乎是用求饶的口吻又说道:小歌,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么一点的让步,就让她紧缩的心松了下来。

  她蹲在地上,帮我把鞋子拔下来。我正想阻止,她却一仰脸,给了我一个好妈妈的笑容,就是母亲宠孩子宠得不得了的那种令人不堪的温柔笑容。她没有时间去对这笑容做个检讨,只是为自己宠孩子到这份上而心安理得。其实我不记得她曾经出现过这种笑容在我们以前相处的日子里。她把我的脚抬到她蹲着的大腿上,认真地帮我解鞋子。她将这个动作做得很殷勤,整个房间到处都流淌着她的殷勤,意在让我这个长期缺乏母爱的孩子好好地享受一番久违的母爱,却正好击中了我的痛处:这些年她都到哪里去了?

  被母亲疼爱的感觉一时很难说清,却不能停止。我的门牙已经悄悄地伸出来,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像顶着什么外来寒流。

  她由于半蹲佝起的身子更加弯曲。领子空出了一个大当,什么都可以看见。

  她的乳房很美,坚挺丰硕、多汁温暖。不同于火车上随便撩开怀喂奶的妈妈们的乳房,它们少女时就不曾诱人过;亦不同公共浴室里的乳房们,它们长得毫无寄托百无聊赖的模样,仅仅聊胜于无。

  我的眼睛像黏了锅的糯米团不能从她乳房上拨开来。我几乎忘记了它从哪里来。十二岁的女儿处于不应该再对母亲的乳房发生兴趣,而还没有成熟到对别的女人的乳房发生兴趣的年纪。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模样:嘴唇已经微微张开微微撮起,像所有的婴儿一样本能地期盼,下嘴唇留有门牙轧过的齿樱她的乳房与我的嘴唇是一对绝配,它们之间关系暧昧。

  这样舒服了吧。她说。

  那脚突然就像挣脱开笼子的鸟一样,扑腾扑腾地想飞。我将两个脚底对拍了一下,又让十个小脚丫张牙舞爪一番。然后仰着躺下,她也在我旁边仰着躺下。凭借她身上的气息我能感知她的距离。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我身上。

  她的手也只是放着,没有动静,在探视我的反应。她显得比机场紧张。在机场更像是即兴表演,出点错也没人计较,乱乱的,大家都来不及理会。现在就剩下我和她,一点错就异常明显。我能察觉到那手紧张而兴奋,我也同样,我在她的手下一动不动。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由于我的顺从,她的手在我的手上摩挲。

  我有一对漂亮的手,她也有。手指修长的人喜欢幻想,比如我,比如她。她在许多年前一个黄昏,经过音乐学院,琴声轻盈荡来。可以感觉到它是潜伏过琴房、走廊、楼梯和广场飘然而至,于是就飘出一份路途跋涉的不易与红杏出墙的诱惑。什么曲子来的,她记不得了。好像是《少女的祈祷》,又好像是《小夜曲》,也可能是当时流行的歌曲。记忆往往就是由于不确定而变得美好,可以恣意想像。她想像她坐在一架三角琴后面,音乐、长裙和情感丰富的心灵。她想要成为钢琴后面那个高雅骄傲的女人。许多年后,她想她的女儿要成为高雅骄傲的女人,音乐、长裙和情感丰富的心灵。

  小歌,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我们带你去听音乐会,你看见钢琴家在弹琴,就对我们说你也要弹琴。我就对你讲邓肯学舞的故事。邓肯小时候看见别人表演舞蹈,对她妈妈说她也要跳舞。她妈妈说,要跳成这样,需要付出许多,要流许多汗,吃许多苦,而且你就不能常常见到妈妈了。邓肯说,妈妈,如果成功要付出这些,那么我们也只能选择了。我跟你讲完这个故事后也对你说,要想弹成那样,需要付出许多,要流许多汗,吃许多苦。我希望你能像邓肯那样回答,说你不怕吃苦。可你知道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沉默着。

  你的回答和邓肯正好相反。你对妈妈说,这样苦,那我们就算了吧。

  她笑。她的手顺势上移,抚摸我的胳膊。又抚摸我一捧浓密的头发。

  我有一个光洁的额头,她也有。高高的,裸露的,拒绝刘海来掩盖它的傲气。目的明确地让人看见额头中心的一个三角,就是俗称“美人际”的东西。让那些需要用额发来掩饰的额头,自惭形秽。还有茂密的头发。她笑了,头发不能用茂密,树林才能用茂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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