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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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根-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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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自己那大闺女小顶让娘省心,她已经自己在本溪找了个当地的工人,静悄悄完成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个老二,最
不能体谅娘的苦,眼下已经24岁,眼见得快要成为老姑娘,再不张罗着赶紧再找,越拖越岁数大嫁不出去。她娘急得像
火上房。邻居们也能体谅老于太太的苦心,凡是看过军绿吉普停他们家门口的人,都从她娘口里知道,有个当兵的小子
以搞对象为名把老于家二闺女给耽误了,那小子后来又勾搭上别的姑娘,闹得现在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于家二丫头竟然
会没着没落的。邻居中有几个喜欢保媒拉线的,得到于老太太委托后,不断零售和批发过来一些未婚男性。可是于小庄
总是带搭不理,脸阴得滴出水来,让她去相看她也不去,偷偷安排男方到她家里来借引子相看她,她一察觉来人有此意,
根本不给人好脸,门帘一撩,出去了。
    把她娘急的,终于失去耐性,破口大骂道:二鳖犊子你一天到晚嘟噜个脸子,你给谁看呐你?!我这个当妈的把你
养大,你说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挺大个丫头总赖在家里,你到底想怎么着吧?
    于小庄也不回嘴,她连回嘴的兴趣和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含着眼泪,迈出屋门,走上大街,茫无目的地踟躇逡巡着。
自从高积云一走,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彩色甜美的街道、树丛、公园、楼房,又返还成了灰蒙蒙脏乎乎的惨淡黑白,她
的眼里,重又蒙上厚厚的翳子,鼻孔也堵塞进万千尘沙。没有什么街景再能人目,没有什么香气再能沁肺润肠。
    实在拗不过去了,无路可走,于小庄终于还是赌着气、窝着心跟夏冬临见了面。新介绍的这个比于小庄大五岁,人
长得一般,个矮,小眼睛,肤色较白,家庭生活困难,上边有俩姐姐下面三个妹妹,妈没工作,爹提前退休让儿子到厂
里顶替当工人,故而才让他逃避过了上山下乡这一劫。一看这些条件,哪儿哪儿都跟高积云没法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但是,现在哪还是那么比的时候啊?介绍人事先预告说,夏冬临在国营电力系统工作,挣钱多,待遇高,结了婚就
能分房。这后一点最能打动她。于小庄现在最需要的只是搬出家去住,她需要的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呆在家里听娘的
数落唠叨,她就非成神经病不可啊!
    电工班长夏冬临同志,第一眼就被于小庄的美丽给震住了,以至于后面的谈话相亲情节都恍恍惚惚没记清楚。他所
接触过的女人里,除了家里一群歪瓜裂枣、豁齿龅牙的姐姐妹妹,就是工厂七荤八素浑不吝、当着许多大老爷们面就能
撩起衣襟奶孩子的大老娘们。他心目中最美的美人,就是电影《卖花姑娘》里那个长着一张柿饼子脸的花妮。曾几何时
他遇见过眼前这般杨柳细腰、赛若天仙的真美人儿?!简直把他整的,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个大美人儿,又是国营厂
子职工,各方面条件都算相当拔尖,为什么拖延这么久才来找对象?
    事后他还把介绍人悄悄拖一边,问老于家丫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好条件咋才找对象?
    介绍人立刻不高兴地驳斥他说:有什么毛病!我说你小子这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还怕鲜花插啊!人家就是因
为条件太好、太挑剔,最后挑花了眼了。这不嘛,要不是因为年龄大了,她娘着急,人家这还晃悠着挑拣呢!你小子拣
了个大便宜,还不赶紧主动献殷勤。
    夏冬临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十分主动,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献殷勤、表忠心、轧马路、买冰棍、送手
绢、送头巾,出手大方。不光贿赂于小庄,同时也没忘了讨好未来丈母娘,星期天没事儿就到丈母娘家干活,担水,买
粮,买煤,打煤坯,样样都做,连剁鸡食这样的活也抢着做。他还时常送些小礼物,笼络未来小姨子小舅子,给小芳买
了一副尼龙手套,给小刚装了一个晶体管收音机。
    这一通忙活的,很见效果,夏冬临同志的勤快热情、热爱劳动、心灵手巧的优秀品质,给娘家留下良好印象。她娘
开始数落三心二意的于小庄:二丫头你说你还想找啥样的?别总一天半死不活的对人家。我看那夏冬临人不错,人家对
你那叫一个好!为了你,那叫啥都舍得出来!你想想,你那个高积云还有大下巴,能做到这样吗?
    不能,的确是不能。即便不能,于小庄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被高积云给掏空了,空出一个大洞,很大很深的洞,
任何人,都没法代替去填充、弥补。
    夏冬临更是不能。任由他里里外外忙忙乎乎,做着雄性生物求偶的一切动作,于小庄心里就是木然,不迎合,不拒
绝,听之任之,听天由命。直到相处两个月之后,有一天,夏冬临告诉她,厂子里在北陵那边有一批新房,如果他们这
时办登记结婚,这批分房就能赶得上。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于小庄心里还在别劲儿,似乎是在说,这算什么!哪有为了
分房而结婚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还有些瞧不起似的用白眼翻了夏冬临一下。
    可是,等到夏冬临从厂子房管科哥们那里借来了刚刚竣工的那幢楼房的钥匙,说服了于小庄一起去实地考察时,于
小庄才觉得胸口上像被人狠揍了一拳,脑子里立刻清醒了!
    那是一幢让人眼热的房子,位于皇姑区北陵大街旁边。它的前后左右,都是低矮昏暗的平房,只有它,鹤立鸡群,
足以想见“电老大”行业的霸王地位。灰色楼房端端正正,五层。从单元门进去,每个楼梯口有三家,左边二居,右边
也是二居,中间是一个一居。夏冬临说,凭他的条件,能分到一个一居室,等以后年头够、有小孩了,还能够调大的。
他们就进去看了一下户型。虽说是一居,但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齐全,在那个七十年代民居中,够先进够牛气的!
    于小庄虽曾进驻过沈空高干楼,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她在人家家里处处小心翼翼,一点主动权没有。现在不同,
只要履行一道手续,就是说,把户口本从家拿出来到街道登记处和夏冬临盖一个戳,这个房子就归他们了。房子的钥匙,
有一把就是她于小庄的。于小庄这时才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惊醒,原先恍惚的一切都变得具体实在。
    是那座新崭崭的房子,治好了她的失恋症。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积极,活跃,对待夏冬临的态度也一天天温和。
夏冬临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变化的深刻来源,但是,这房子起作用了,他还是能感觉到,看房前和看房后的于小庄态
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简直给点阳光就灿烂。于小庄不免就心怀愧疚,觉得人家夏冬临对自己
毫无保留,自己却把他一片好心都辜负了。她尽量报还、弥补,对他的亲热举动也有了稍微热情一点的反应。夏冬临得
寸进尺,肉身总想提出越界要求。于小庄冷静将之拒绝阻隔于衬衫之外,并挑选时机,知道他已离不开自己时,她才说
出自己一大堆缺点,含蓄地将丑话说在前边。
    她说,我脾气不好,倔。从小我娘就说我是个犟种。
    夏冬临说,没事儿,我脾气好,我比你大,我让着你。以后咱家活都是我做。
    于小庄说,我气管不好,有点炎症。
    夏冬临说,那怕什么,素常过日子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再说这气管炎肺气肿什么的也是咱北方的常见病,咱家我
爹也有这毛病。
    听她这么一讲,于小庄心里得到宽慰,她的睡觉气喘是最让自己有失颜面、放心不下的。
    既然夏冬临能够这么不当回事,她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去登记之前,她娘要求男方家里有个订婚仪式。养了这么大的丫头,也不能说领走就领走,总该有个表示。于小庄
嫌麻烦,说算了吧,我希望越简单越好,我大姐在本溪结婚也没走这一套程序嘛!
    她娘说:死丫头你说什么呢?婚姻大事,一辈子就一回,怎么能嫌麻烦?你大姐那是因为在本溪,来回来去跑起来
不方便,你这双方都在一个城里住着,那一套老礼可不能省了。
    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就听她娘的吧。定亲的过程很讲究,仪式完全按照老理儿进行。一个吃饭的炕桌放在炕当央,
划出楚汉河界,她娘坐炕沿左边,他娘坐炕沿右边。她娘是绝对的主角,他爹他娘是次主角。现场参加人员还有于小庄、
夏冬临两个配角,外加于小芳于小刚两个龙套。
    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有礼有利有节有序。于小庄她娘天生一块好演员坯子,似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台词一点不含
糊,形体动作跟得上,你来我往,有进有退,很好地控制了舞台节奏,使定亲演出一直向着我方、而不利于对方的方向
和气氛发展。
    夏冬临的爹妈一看就是普通劳苦大众,年纪跟于老太太不相上下,他爹是个大面瓜,半天蹦不出一句嗑,他妈一看
就是厉害老婆子,脸上的肉丝子也是戗着茬儿长,就是磨练得还不到气候。她妈递给他妈一棵大生产牌香烟,他妈接了,
两个老太太吧嗒吧嗒,抽起时髦烟卷,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像是武当和少林第一次用暗功在私底下过招较量。他爹则
完全置身局外,从报纸边撕下一个小纸条,从随身烟荷包里捏起一撮烟丝放里面,再将纸条卷上,一点一点捻起旱烟卷。
    放完了烟幕弹,她们还是出招了。双方都表扬了一下对方的孩子,有出息,懂事理,家长教子有方,能落户到我们
家来是我家孩子的福分。以后还要替我多多管教,就像管教自己孩子一样,别客气,该打打,该骂骂。
    他妈用眼神示意献上彩礼。他爹就赶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鼓鼓囊囊,递给当家的老伴,她娘接过来,顺手撂
在炕桌上: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的,置办点结婚新衣裳。
    她娘也不伸手接,示意侍立在一旁的龙套小芳替她接过去。她心里早已经清楚里面的内容,小庄事先受夏家委托征
求过她意见。那里面包着999 元钱,寓意新人小两口日后天长地久。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999 元是个什么概念?那时进厂的学徒工一个月挣19块钱。10块钱基本上就可以活一个月。
于老太太活到六十多岁,一辈子也没见到过这么些钱。用她回答于小庄的话来说:你过去,告诉他们老夏家,他家三代
单传,就这一个儿子,老两口攒的钱不花在儿子身上,还能用在哪儿?还想带到土里去?彩礼送多少,他们自个儿掂量
着力。
    过完一道礼,他妈又示意他爹上第二道。他爹就赶忙打开一个包袱皮儿,里面计有:给小庄的新衣服两套,锦缎苏
绣鸳鸯戏水被面两套,杭州丝绸游龙戏风褥面两双。东西放在炕桌上,于老太太也不亲自接,只是瞟了一眼,过了目,
仍旧示意小芳接过去。
    用她后来到大街上到处显摆的话说:我嫁闺女可不是图他们家的钱!
    她却仍然用这笔钱,给小庄做了里外三新两铺两盖。
    哥哥给小庄打了一对樟木箱子,用的还是她当年在新宾整回的木料。
    两家过了礼,定好了结婚的日子。他们定在“十。一”结婚。登记之后、收拾新房这段日子,两个已成法律夫妻的
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夏冬临一直蠢蠢欲动,猴屁股急得通红,于小庄坚决不从,以种种理由和借口扼制事件的发生。
不知怎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脑中飘摇着。眼下她不能明确那到底是什么。
    一旦日期定下,接下来的时间就显得不够用了似的。夏冬临负责往新家里搬运捣腾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大立柜,
必不可少。于小庄负责窗帘台布锅碗瓢勺一应细事琐事。
    于小庄她娘给她缝结婚被子的时刻,在她看来,是自己一生中和娘呆在一起的最温馨最动人的时刻。昏黄的灯光下,
母女俩把炕上所有的东西都拾掇净,先互相扯着边,把被里铺在炕上,然后放上一层事先絮好的棉花。全是新棉,那么
洁净、柔软,白花花的,煞是可爱,弹性好得能把人颠起来。然后再压上通红的新被面。娘俩把四角抻好,把里衬的边
折过来,挽住被面边缘,整整齐齐都铺好,娘戴上老花镜,再在粗糙的手指上套顶针,让小庄帮着给穿好针,然后就飞
针走线,低头一针一针细细绗起来。
    这是姑娘出门前最后一道仪式。小庄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心里忽然就有些颤颤的。娘在不唠叨、不那
么暴戾的时候,还挺像个当娘的样,也显得有了一些慈祥。她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相信,吵了二十多年嘴、打了二十多年
架的这个人是她亲妈。
    唉!要说啊,娘对不住你啊!
    是娘主动发话了。发话的时候也不抬头看她一眼,手里还在飞针走线。
    你下乡离家,娘也没能给你做上一双新被,就夹着一个小行李卷走了。打小啊,你就总捡你姐穿剩的衣裳穿,好东
西总先落不到你身上……
    小庄忽然鼻子一酸:娘,别说了,娘。
    娘一行一行地缝着,继续道: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摔摔打打,娘也帮不上你什么,全靠你自己干出来的。往
后啊,到了婆家,比不得在家,也比不得你在农村大野地里,手脚勤快点,多有点眼力价,多干点活。
    于小庄头一次感受到母亲的这个样子,听到母亲的体恤话,猛不丁还有点不适应。半晌,她忽然冒出一句傻气话:
娘,你跟我爹相爱吗?
    她娘这时才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啥叫爱?我娘家穷,十二岁就到他家当小团圆媳妇,十六
岁就开怀有了你大哥。后来啊,这一辈子,就没停过生孩子。家里穷啊,养活不起,没有奶水,只得把高粱谷根嚼碎,
用屉布蒸完了挤出米汤来,一口一口喂你们吃。你们从小都是这么喂大的。娘的一口牙,不到四十岁就全活动掉光了,
现在吃饭用的都是假牙。
    小庄叫了一声“娘”,嗓子眼哽咽了。娘的苦,她从来没这样认真地问过,从没细细打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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