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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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李碧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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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起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住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未曾有过似的。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租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做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姐姐处蹭餐。席间,我小外甥顽皮,姐姐教训他。姐夫以苦水送饭:〃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姐夫几经挣扎,方才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曲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姐夫: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公平竞争嘛。〃
    〃你不知道了。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会。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姐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藉口。〃
    〃校长也许会信吧。〃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姐夫在慎重唏嘘:〃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姐姐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姐姐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姐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姐姐姐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姐姐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姐姐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姐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 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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