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顾媛媛等这一刻真的等了不知多少年。如今自由似乎就在面前，为什么她却是有些惶恐了？
“阿鸢你去京都吧。”谢意笑的温和。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你看，夏天的雨总是来得那么急，又那么不讲道理。
当顾媛媛坐着马车行驶在去京都的路上时，手中抱着谢意给她的匣子。匣子中放着五万两的银票还有她的卖身契。五万两一笔很大的数目，谢意说让她在京都城内买个房子，此事交给江家去帮忙就好。顾程科考的时候住的就是江家，从他们家里出去的榜眼，江家乐意帮这个忙。谢意还告诉她，人际往来少不得要花银两，余下的钱打点也好，买几个铺子赚些钱也好便由她自己个儿决定。
京都，那里有她的亲人，今后的她自由，又有钱。她可以琢磨自己的小生意，过舒心的小日子。多么美好和惬意，想想就令她激动的想要放声高歌。这是她从往梦寐以求的生活不是么？
可顾媛媛觉得自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离开苏州城越远，她就越不安。她想到谢意最后落在她唇畔的吻和那句轻语，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匣子。
谢意最后道：“阿鸢，等我去娶你。”
新庆二十年暮春，庆元帝驾崩，举国为丧。太子礼登基，皇帝驾崩的当晚三皇子便趁乱逃往江南一带。半月后起了清君侧的旗号，直言先皇本是传位于他，是太子礼图谋不轨改了先皇旨意。天下局势大动，三皇子的党羽众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江浙一带的舰队兵力的统领朱索。三皇子一路到了江浙之后，便立刻与他汇合。准备攻下江南一带，直取京都。
形势转变之快令很多人都措手不及，眼下三皇子先是一路攻下了上海，之后便把目标放到了宁波一带。朱索带的兵力一般是舰队，所驻扎的地方便是江宁海外。而此时宁波的知州正是谢钰。
京都，顾府，南苑书房。
顾媛媛皱紧了眉头，指尖无意识的在桌案的一角揉划着。她的对面坐着的是顾程，此时姐弟俩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三皇子是要败的。”顾媛媛忽然开口道。这句话不仅仅只是一个猜测，以她来看，先皇最后所属意的天子一定是太子。尽管对三皇子似乎是更偏爱些，但最后所要传位的一定还是先皇最初定下的太子。始皇帝对大公子扶苏十分严厉，却十分喜爱小儿子胡亥。可最终遗诏依旧是令扶苏继位这是为何？始皇帝疼爱小儿子，那是身为一个父亲。而扶苏则是他所培养的储君。顾媛媛深知自己没有多么远瞩的政治目光，可当初谢意能这般笃定的谋划远离三皇子应该也是经过仔细分析过的。
顾程看着阿姐面上的神色，沉声道：“宁波……那是钰兄任职的地方。三皇子的叛军来势汹汹，这可如何是好。”
想到谢钰顾媛媛也是心头一紧，这次攻城谢钰能不能守得住？现下新皇朝礼已经下令调遣山西一带的兵去拿叛军平战乱。只是便是山西军的先锋队抵达江宁一带最快也要十几日。十几日……谢钰撑得住吗？撑不住就是死……若是降了……依旧是死。
顾媛媛闭上了眼睛，屋中的空气十分的压抑，她有些想念谢意，也不知道谢意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是谢意……会不会有办法。
苏州城，谢府，写意居。
此时的谢意心情比顾家姐弟还要沉重得多，三皇子凭什么敢这么狂妄的起兵而反，因为他有两大凭仗，一时朱索麾下的兵力，而是谢家的财力。
“那可要让你失望了……”谢意将三皇子那边传来的密函一封封烧掉。三皇子是不会成功的，因为从一开始先皇所给他的全部是错觉，宠爱？没错，的确是宠爱，越是宠爱他就越是跟皇位无缘！如今三皇子还不能醒悟，或许他已经醒悟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三，你可要挺住啊……”谢意看着艳丽的烛火吞噬掉手中的信函，眼前忽然映出谢钰那张绝艳的容颜。
谢意垂下头，半晌轻声喃喃道：“你要死了，哥哥可就真的要内疚一辈子了……”
手中最后一封密函已经化为了灰烬，谢意在抬头时已是一脸的决然。他看着书桌上那个古朴的匣子，手指控制不住将它打开，里面是一对精致的小人。谢意微微勾起唇角，合上了匣子，起身走出书房。
宁波府，城墙外室万树灯火，一眼望去倒是有几分恢宏气势，星星点点很是绚丽。只是这种绚丽带着一股肃杀之意，逼的城中每个人都心头惶惶。
“三爷，您去休息会儿吧，这样没日没夜的熬身子会垮的。”一旁的护卫谢军神色凄然，他是谢家的护卫，是当初谢钰来宁波上任的时候谢意特意调给谢钰的十个护卫之一。
如今十个护卫只剩下他自己了，其余的人……都已经战死。
“几天了？”谢钰声音中有些嘶哑。
“已经十天了……”谢军声中颤抖，十天，整整十天！谢钰竟然守住了十日，这十天里谢钰没有离开城墙半步。这个容貌漂亮的有些不像话的知州竟是宁死不降。当初上城墙时，谢钰曾说了很多话给城中的官僚，商户，百姓，这个年轻的知州大人，以身守城誓，让城中上下拧为一心。以仅有的兵力，生生扛了十日。
谢钰此时身旁的官袍已经满是灰尘，如墨的黑发此时已经凌乱一片，那双极艳丽的眼睛深深陷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与困乏。脸色苍白而消瘦。明明十分狼狈不堪，可谢军只觉得此时的谢钰觉似一块坚韧的石头，一动不动的守着他身后的城。
“快了。”谢钰轻声道，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然后四肢都已经僵硬。他在等，等待援军出现的那一刻，等待黑暗过后的黎明。
“大哥，你会来的对吧。”谢钰在心中默念着。
三皇子那边的情况其实一点都不乐观，此时的三皇子朝铄已经气得快要升天了。每天三皇子的日常便是咒骂谢意，将谢家上下十八代都恨不得骂上一遍。若是谢意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扑上去一刀刀活剐了他。谢家基本上包揽了江南全部的财路，朝铄以为谢家是忠于他的一条狗，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却是被狠狠的反咬了一口。
谢意此时倾尽谢家全部财力支援平乱军的军队，马匹，装甲，军饷，巨大的财力甚至让京都权势全部震瞎了眼。一个个看的眼都红了，谢家财力之大令新皇帝朝礼都咂舌不已。
第十三天，宁波本是一个美丽又富饶的都城，然而如今只剩下满目的苍夷，浓稠的鲜血，凌乱的尸体，糊在城墙上的碎肉，落在地上的残肢，这就是战争。
谢钰手中持着一把沾满鲜血与灰尘的刀，他用这把刀斩断了两个叛军的脖子。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双提笔写字的手有一天会染上鲜血，也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站在城墙上向那些爬上来的叛军狠狠砍去。可如今他却这般做着，没有丝毫犹豫。
城墙上爬上来的叛军渐渐变多，身旁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越来越少，谢钰觉得或许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他曾经想过自己会过着挥洒笔墨登高而诗的惬意生活，也曾经想过会封阁拜相为国效力，甚至想过一直留在地方为一个清廉为民的好官。而如今他却站在城墙上，计算着他生命的倒计时。
如此似乎也不错，谢钰这样想着，至少他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以身守城，城在人在。
耳边忽然响起来更大的杀伐声，他听到谢军欣喜若狂的声音直直的冲向耳膜。
“援军来了！”
“我们有救了！！！”
谢意是跟着援军一起到的，江宁城外的惨状触目惊心，此时他远远地看着城墙，所不出是何滋味。没想到老三竟然真的守住了，这令京都朝中上下都一片惊奇，三皇子朝铄竟然连一座城都没有攻下来！新帝朝礼大悦，在朝上直叹谢家三子谢钰忠君爱国之心。新帝朝礼本来对宁波城已经不抱期望了，只是没想到谢钰会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而眼下朝中多有摇摆不定的臣子，新皇朝礼便将谢钰作为标榜大肆赞扬一通。
三皇子朝铄心中窝火，他完全是被谢意拖了时间，本以为谢家是他最大的保障，谁知道谢家临时倒戈相向。之后又遇上了谢钰这个硬钉子，宁死不降。如今竟是活生生的栽到了谢家两兄弟手里。朱索几次要求暂且退兵，然而现在的朝铄早就急红了眼，眼看着就能拿下这座城怎么能就此放弃。朝铄咬牙坚持不能退兵，在巨木柱的撞击下，固守了十三天的城池终于被撞开了。
“走，从一旁绕过去，进城！”谢意见城门已破，心知不能再等了，眼下三皇子败局已定，清理这些叛军只是时间上的事，此时最重要的是谢钰的安危！
“爷，太危险了！前线叛军太多，已经进了城！”林英劝阻道。
谢意眉头紧皱：“就是这样才要去，老三还在里面！”谢意的身旁全是谢家的护卫，一半是谢家以前养的死士，一半是这次筹备军用的时候添置的，约莫有两百人左右。
听谢意这样下令，众人只能跟着谢意绕过军队向城中冲去。同时一起向城中冲去的自然还有部分的援军。谢家护卫掩在其中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
谢军看着眼前的刀，刀锋已经尽数没入他的胸膛，视线被鲜血浸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谢钰推向一旁，想大声喊让谢钰快走，只是声音已然发不出口了。谢钰看着这个十几天来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的谢家护卫，手上的刀势来的比心口的痛楚更加猛烈。那个叛军手里的刀还没能从谢军的胸口中□□，脑袋已经飞落了城头。
谢钰知道援军已经来了，可那又怎么样？身旁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他麻木的挥动着手中的刀，然而那些保护他的人都一个个倒下了。他能唤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他能记起他们每个人的样子，他知道城中为他送鸡蛋饼的李婶的儿子已经死了，他知道那个脑袋被削去一半的小伙子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他知道方才谢军最后想说的一句话是让他快走。他都知道……可是已经晚了……
谢钰看到身侧叛军的刀已经向他挥来，刀锋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此时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再去抵挡，他想……就这样吧。
刀陷进肉的声音很沉闷，划过骨头，撕扯过肌理，胳膊顺着刀锋的角度飞了出去，鲜血溅开像极了祖母从前院中养着的大丽花。
可那血却不是他的，他微微侧过头对上的是谢意那张苍白的脸。
☆、第七十四章
“姑娘！”夏蝉忙上前去拉起顾媛媛的手，苍白的指腹上满是鲜血。夏蝉帮顾媛媛按住伤口，从怀中掏手绢去包扎。
“姑娘杯子碎了就碎了罢，等奴婢来收拾就好了，看您这般不小心，好端端的划这么大个口子。让爷待会儿看到又要心疼了不是。”夏蝉看着被血浸透的手帕皱紧了眉头。
“姑娘？”夏蝉察觉到了不对，偏过头去看向顾媛媛，这一看却是把她吓了一跳。顾媛媛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发青，眼睛失神的看着前方，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夏蝉大惊，忙去喊人过来，正巧遇上了打外面来的顾程。
“怎么了？”顾程见夏蝉大呼小叫的问道。
“爷，您快来看看姑娘！”
顾程一听忙进了屋，顾媛媛此时正坐在桌案前面的羊毛榻上，地上有一只碎掉的杯子，杯子绘的是一株鲜艳的海棠，此时杯口的碎片上满是鲜血。
“阿姐！”顾程心疼的看着顾媛媛手上被血浸湿的手帕：“阿姐，怎么这么不当心。”
顾媛媛听到顾程的声音回过神来，语调颤抖着说道：“我要去宁波。”
顾媛媛知道谢意的反水，在三皇子开始起兵造反的时候，谢意就开始以谢家全部财力换谢家一个出路。谢钰在守城一战中表现出色，再加上谢意的态度，要保住谢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谢意已经跟着大军到了江宁一带，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了。
“阿姐！现下战况不明，那边正是动乱，你怎么能去。”顾程叹息道，他知道阿姐放不下谢意，他又何尝不担心，可是眼下是不可能往那边去的。
顾媛媛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她知道这个提议毫无道理可言，江宁一带战乱她也去不了。可是现在的她每天里寝食难安，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思念就像是一把火一般灼的她失魂落魄，甚至满是后悔，她不该听他的话走的，她怎么就走了呢？她应该在他身旁才是，哪怕帮不了他也要一直站在能看得到他的地方啊。
“阿姐，你听我讲。”顾程将手帕从顾媛媛指腹移开，重新拿了干净的纱布：“大公子心思缜密，此时估计已经到了宁波。钰兄也坚持了下来，现在局势已大定。谢家会没事的，钰兄会没事的，大公子也会没事的……”
顾程轻轻地重新帮顾媛媛包扎好伤口：“阿姐，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几日应该就能收到那边的战报了，大公子也应该快要回京了。”
谢钰是被梦中淋漓的鲜血惊醒的，他已经太久没有休息了，这一睡便足足睡了两天。头还有些昏沉，谢钰觉得浑身的力气没有得到丝毫的恢复。
“大人，您醒了。”守在一旁的仆人忙上前扶着谢钰坐起身，又从一旁倒了水给他。
谢钰意识还有些混沌，浑浑噩噩的接过了杯子。有些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激的他一哆嗦。瞬间脑中清醒起来，援军来了，宁波城得救了！谢钰忽然想起身侧绽开的血花，猛地站起身来，吓了仆人阿兴一跳。
“大哥……大哥在哪！”谢钰抓住阿兴的肩头吼道。
谢钰一向温和，小厮阿兴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怔住，待回过神来忙道：“大人，谢家大爷在青园的厢房里。”
谢钰赶到青园的时候见屋中的门紧紧扣着，园子一片安静。他推开了屋中的门，看到谢意身旁的林家兄弟两人正神色凝重的站在床前。
林英最先看到谢钰，他皱了皱眉，俯身一礼：“三爷您来了。”
谢钰似未闻般急步向前走去，床上的人面容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连胸口都没有丝毫起伏，那双狭长的眸子紧紧闭着再也不见了平日的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