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放在玫瑰床上》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把你放在玫瑰床上-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仰着脸,鼻血顺着下巴向下流淌,“我可不舍得你坐牢,你这么美的天使怎么能到地狱里。”    
    我说,“你就是地狱。”    
    他任凭血流不止,“你应该谢谢我才对,人生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经历。你从我这里学会了思考,以后你写出什么伟大作品,我可是栽培你的人。好莱坞创造超级明星,痛苦是惟一的代价。”    
    我嘲怒,“我就不相信没有报应。你这种人不得好死,早晚被毒死。听懂了吗?对你这种魔鬼,只能用你听的懂的语言对你说话。”    
    我甩上门,愤然离去,虽然不知去哪里。    
    


第六章第65节 出狱的线索

    我需要父亲提供给我救他出狱的线索。过去那些朋友,有的入狱,有的吓死,有的躲到冰窖里。    
    我走进探监室,看守让我静候,当我看见父亲戴着手铐走进来时,我禁不住抓住电话,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    
    没有想到在架着枪口的气氛里,他神清气爽,他拿起电话,夹在手铐之间,架在耳边。    
    看着这个世上惟一能使我活在像牙塔尖的人,被押在大牢里,我心痛。想到他还不知道,举手之间,我已经败走他给我的世上惟一可以修身的净土,我更加心痛。    
    我心痛地问,有什么朋友可以帮忙。    
    他气场祥和,“人到了这种时候,绝不能牵连任何人。”他过去因为我而心事忡忡终于在狱中淡然超拔。    
    我问,“是谁害你?”    
    他平静地看着手铐,“海誓山盟的朋友,成了殊死对手。歃血为盟的兄弟,最后互相射击。杀手和恩人是同一个人,王子和犯人同一种命运,天堂和地狱在同一个身体里,猎人和猎物在同一张网里。”    
    “是谁?”    
    “即使枪口对准了你,你看不清凶手是谁。你的眼前没有尸布,可你看不见他在哪里。无声手枪扳动时,你不知子弹从哪里来。即使终生死在他手里,你也不知凶手是谁。他会突然掐住你的喉咙,可你看不见他的手,直到你承认自己是个罪人,他留给你一把剖腹的剑。你只得终生和自己的血对饮,他让你成了自己的凶手。这个幽灵暗杀过无数的人,他还在人群里盯梢。”    
    他的狱服像袈裟,头发剃得像出家的和尚。他摸着光溜溜的头,自慰地说,在狱中修行比庙里还灵。他开心地劝慰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隐隐于狱。我一生崇尚澹泊,宁静致远,可一生忙碌到没有思考的时间,现在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不然我的一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从办公桌上浪费过去。人活一世,当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监狱恰好是我立言的地方。我一生有三耻。一,我从小酷爱历史,可是没有时间涉猎。二,我从小酷爱哲学,可是没有时间思考。三,我从小酷爱文学,可是没有时间陶醉。现在终于把我送到梦寐以求的私塾了。现在雪耻还不迟。你看我每天都排出详细的时间表,留给睡觉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其它时间都刻不容缓。时间,是我惟一的敌人。在六平方米的小阁子里,戴着手铐,阅读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我出生在美国,连自己的祖先都模糊不清,我在给自己补课。人的气质,本来难以改变,只有读书可以完善气质。古人精于相面的人,都说读书可以变换相骨。监狱,其实就是一所大学,我要感谢这所大学,使我金丹换骨。”    
    父亲一生念念不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和盗窃犯、诈骗犯、杀人放火犯、恐怖犯、毒品集团关在一座大楼里,当我面对着他,我的眼前一片大雾,像一个白内障患者,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沧桑。如果我的大脑是一个发射站,当时亮灯的操作台突然停电,电钮全部失灵,幸亏不是在宇宙飞船上。    
    生来就面对生离死别,悲剧一环扣一环。我问,“你难道不忧虑吗?”    
    “忧虑就要像尧舜一样为天下忧虑。”    
    看着我的父亲,我第一次深感愧为他的女儿。他坚毅到钢筋铁骨,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对滚滚红尘不过是俯瞰。他的清峻、达观来自于五千年文化,他的力量来自于他的乐观,乐观使他百毒不侵,即使身陷囹圄。    
    我内疚地说,“我觉得,关起来的应该是我。我正在酝酿一本小说,”我的脸几乎贴在玻璃窗上,“我目睹了一个家族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无人幸免的车祸,不,比这种车祸还残酷,连胎儿都被剖腹。我目睹了一个朋党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灭绝人寰的战争,不,比这种战争还残酷,连被捕人的母亲也被鞭尸。我目睹了一个亲人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不,比这种悲剧还悲哀,我也是牺牲品。”    
    父亲点点头,“这本书里,你写上,有些法律不公正,有些敌人永远不能宽恕,有些心从来就是魔鬼,可是,历史只写给成功的人。在他们的笑声中,历史学家分不出凶手。在他们的指点下,后人看不清真相。杀手都扬言,自己是上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在历史面前,我们只能接受谎言。历史不是我们改写的,却由我们传播下去。但愿我们出生在百万年后,今天依然还是兵器时代。”    
    我问,“还写什么?”    
    他沉思了片刻,“写灵魂。”    
    这正是时时刻刻压得我头骨变形的磐石,我从磐石下挖出一个出气孔,以免自己被活活憋死,“什么是灵魂?”    
    他从容地说,“灵魂,在躯体之中,可刀子也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整天酩酊逍遥,只是想干灵魂中想干的事。如果先粉碎自己,敌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如果谁能把猴子变成人的灵魂,演义出来,那么你会发现,灵魂,不过是陶醉与悲哀的距离。灵魂,敌人都要犹豫。”    
    只要提到灵魂,我就像被五马分尸后依然寻找最后的自己,“我用自己的灵魂作试验,尽管都是过时的发明,可是每一次失败,都化成了我的血肉。多少次,我在尘世中遗失了灵魂,又在这间实验室,找回了不属于任何人的自己的灵魂。我在这间实验室里,装满了不失真的镜子,我时时站在面前,只为了透视我和灵魂的距离。每人离自己最遥远。人生是一次试验,灵魂是惟一的试验品。”    
    他豪放地笑了起来,完全忘记身处何时何地,“你是我的女儿。谈起灵魂比我还滔滔不绝。”    
    父亲摸着阻隔我们的玻璃,好像摸着我的脸,我在他的道场里,听他为我布道,“得到了自己,却失去了世界。得到了世界,却输掉了自己。人类与神平起平坐,人类又猪狗不如地死去。人类登上了月球,人类又在爬行。人类得到了世界,人类又在乞讨。人类进入了天堂,人类又还在地狱。”    
    我渐渐觉得面对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宗师,我们第一次在灵魂的档次上交谈。我隔着防弹的玻璃板,呼吸着他的空气,“还写什么?”    
    他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低缓地说,“从少年起,就卧薪尝胆,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未来,总是故布疑阵。眼前,总是风云突变。来不及多愁善感。没机会,海枯石烂。多少次,一败涂地。多少次,怒发冲冠。肉痛时,从来面不改色。心痛时,竟然皮开肉绽。”    
    我觉得父亲在给我讲述他的一生,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回忆,“明明向往世外桃源,却卷入不测风云。明明引来杀身之祸,却还在悬梁刺股。明明不会逢凶化吉,却还在拔刀相助。明明引来杀身之祸,却还在为民请命。明明想过回头是岸,却还在出生入死。明明早已看破红尘,却还在奋不顾身。”    
    我问,“还写什么?”    
    “众叛亲离,依然宽大为怀。身败名裂,依然谈笑风生。深陷囹圄,依然雄心勃勃。走向刑场,依然谈古论今。面对枪口,依然放声大笑。子弹穿过,依然惟我独尊。”    
    我问,“还写什么?”    
    “在这个多事之秋,我曾经愤世嫉俗。在这是非之地,我曾经飞檐走壁。终于,一切都已过去。我再不必为了那点背景,自圆其说。再不必为了那点引诱,上天入地。再不必为了那点失败,痛定思痛。再不必为了那点宿愿,危在旦夕。再不必为了那点灾难,流离失所。再不必为了那点暴力,卑躬屈膝。”    
    我问,“还写什么?”    
    “我总是保存着第一次的感觉,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第一道心灵的伤口。第一次悲喜交集,第一次酒逢知己,第一次孤注一掷,第一次肝脑涂地。第一次晴天霹雳,第一次死不足惜,第一次不堪回首,第一次千言万语。这些第一次,都沉浸在骨灰盒里。”    
    我问,“还写什么?”    
    他缓缓地说,“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淹没你的漩涡,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埋葬你的陷阱。你属于的那个岛屿,随时可以全军覆没。你属于的那个宫殿,随时可以末日临头。你身上的那种荣华,随时可以改朝换代。你手里的那种权势,随时可以红楼一梦。你头上的那顶王冠,随时可以碎尸万段。你脚下的那片豪宅,随时可以付之一炬。你身边的世界,不过是滚滚红尘。你身后的一切,不过是四大皆空。你眼中的江土,不过是法轮常转。你心中的声音,不过是涅磐寂静。”    
    看守敲窗,示意还有最后一分钟。父亲突然说,“你去看爱德华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被嘎然卡住。他放下电话后,眼里闪着泪光,挥着手铐向我告别。    
    


第六章第66节 拖着脚镣

    当爱德华带着手铐拖着脚镣走进玻璃窗时,我的喉管突然堵住。他像个童真的孩子,向我努力地笑笑,我们同时抓起了电话。    
    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叹息,所有的耳语,所有致命的哭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忍受,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秘密,所有颤抖的瞬息,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秋天,所有的冬天,所有的春天,所有寒冷的夏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    
    当我看见他用手铐捧着电话,我感觉自己负债累累。对着电话,我的嗓子哽咽。多少天来,我寝食俱废,对天泣诉。    
    我说,对不起,他抖着手铐,让我不要再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烟熏的镜子里,凝视着对方。我不得不向他坦白,我疯狂地爱上理查德。他让我活在生命的顶峰,我看不见一切,眼前惟一面对的只有上帝和死亡。爱德华也是这样抖着手腕,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他告诉我,失恋,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失恋的出路,只能是在丛林庙宇。失恋,会使一个人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人。    
    他问,“你的父亲好吗?”    
    我说,“很好,他和你在同一个楼里。”    
    “转告他,他是无辜的。”    
    我的喉咙哽住。    
    他笑笑说,我的狱友可以丰富你的小说。一个精神分裂的狱友,每天从一数到亿,忙得从早到晚,从没有假期。他因为逃税,逃到这里。另一个狱友,患了倾诉症,即使见到看守,也把回忆录倒背一遍,他因为受贿,被请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刚刚进来,还在犯毒品瘾,抽筋,打滚,撞墙,在牢里夜游,他因为携带一包白面,才知卷进国际走私案,乔迁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假鼻子里的硅橡胶被打了出来,他精通十二国语,十几种乐器,指控他是多国间谍,因为出卖了军火情报,被卖身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天天谈女人和同性恋,他是一流的漫画大师,把床上戏画成连环画,和看守换烟抽,他因为情杀,杀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自己给自己办经济讲座,演讲完,给自己热烈鼓掌。一旦讲错,自己打脸几个巴掌。他的公司因为向银行巨额贷款,天不作美,血本无归,归队到这里。另一个狱友,专会讲恐怖故事,自己把自己吓得抱头痛哭,他的绣球一样盘踞的痔疮让他疼得嗷嗷乱叫,像产房里的孕妇,他因为开印几百万美元假钞,被抄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说他是救世主,发明了一个乌托邦,并为这个国度,谱出国歌,他兢兢业业地向世人袒露他的地图,他因为邪教,落户到这里。    
    我看着他,不禁感慨,“没有想到你,一个哈佛的高材生,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笑笑,“没有想到可不行,这个狱室的每个人都是哈佛毕业的,所以我们给狱室起了一个绰号,‘哈佛俱乐部'。”    
    我没有笑出来。我凝视着他,这个我一直忽略却震惊我的男人,我和他并不深入,可是又似乎对他了如指掌。    
    我说,“我记得你是摩羯座?”    
    他说,“是的,你还在研究星座吗,我记得你从小就爱看着星空,对着星座发呆,你记得我给过你一个绰号?”    
    我惭愧,“不记得。”    
    他说,“智囊女孩。你的智力超前到让我时时惊愕。”    
    我说,“你知道摩羯座的人最怕失去什么?”    
    他说,“让我想想。”    
    我说,“摩羯座最怕失去使命。”    
    他惊喜,“太对了,你对摩羯座还有什么研究?”    
    我隔着玻璃透视着他,“教宗保罗一世就是摩羯座。摩羯座的男人是冒险家。他从不言败,具有反叛的天性,是天生的挑战者。他天生就有使命感,终身信条就是一个义字,对朋友两肋插刀,为真情赴汤蹈火。他是敢想敢干敢作敢当的人。他实现自己的梦想有着不可抗拒的阻力,但他会将自我能力和才华洋溢到极限。他重视个人品德的超越,远胜于对财富和权力。”    
    他的深邃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我身后的空间,“这么说,他是完人?”    
    我说,“他是高于人生的人。在感情上,他付出一切,但一无所求。他是心地善良的人,他表达爱的方式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他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具有自我牺牲的倾向,并且陶醉于这种牺牲。他很难有轻松的生活,对于快乐、悲伤、失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