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死寂里，整个湖底都飘满了空洞的眼睛。浮动着，缀连成无数蔓藻，盘旋着向中心蔓延……
“睿儿……我的好儿子……好好活下去……”
“如果你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的孩子……替我彻底毁掉这一切……”
——母亲？……哥哥？……
——我到底是谁？
“如果你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的孩子……替我彻底毁掉这一切……”
未及睁眼，触手便是地砖的冰凉。宝相凿花，硌得人生疼。雨瑶保持着昏迷的姿势，不敢移动分毫。却已经明了，此刻定是被关在偏厅。
经脉之中，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寒冷。显然寒毒未解，可为何毒伤已减？长孙阛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她到底是谁的孩子？梦中的母亲，呼唤着的，分明是哥哥的小名，为何她却总觉得六岁时还听到过母亲的声音？还有那一片挥之不去、酷似湖泊的梦境……
这一是场抉择，只有两个选项，却不啻于刀锋两边的悬崖，不论偏向哪里，都将万劫不复！
幻耶？真耶？
这个人世间，能有多少真实不是虚幻？又能有多少虚幻不是真实？
湮灭于光影交界的真相，何尝不是另一种虚幻呢？
此刻唯一的真实，或许，只剩下散落的雨丝——温柔的冰凉。
长夜未央，末雨先来。
倒映在视线里的，只有一隙窗外漏进的火光。
“行云？”似是听到微弱的呼吸，雨瑶轻唤，带着一分惊喜与不可思议。
“姑娘！你醒了！”行云低弱的声音里，依然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宛如冲破云翳的阳光：“你快走吧，乘着他们在全力搜查，这里守备少……行云知道，姑娘一定有法子离开，去找公子……”
“不！”雨瑶轻轻扣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要走，就带你一起走。把你留在这里，恐怕生不如死。”
“姑娘……”手底的手腕一颤，耳畔却响起更坚定的话语：“行云……行云不能再陪着姑娘了……”语气渐渐虚弱，却字字清晰。
“胡说！你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雨瑶急切地向脚踝处探去，触手却赫然是一片湿热。
“行云，虽然笨，可是我想了好久，也想明白了。他们偏偏把我留在姑娘身边，就是让姑娘带着我这个累赘，无法脱身……行云已经没有办法走了，更不能拖累姑娘！”
“轰！”惊雷乍现，天地雪亮如昼。
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只素净的银钗，贯入行云咽喉，鲜血溅了雨瑶满身。
温热的血迅速转凉，凉如窗外，通天彻地般滂沱而下的雨。
“你怎么这么傻！”雨瑶拉住她喉间握钗的手，却没有想到，行云的手竟然比自己还要冷——原本，那是一双温软的手，可以扎出绝美的凤凰。可最终却用银钗扎入自己的咽喉。随着喷薄而出的血，永远凝固在十三岁的天空下……
天地暴雨如注，遮盖了泪水飞坠的声音。
“他们是想要我逃走，才特地减免了护卫啊！”
“那是想借我引出哥哥！必然要设法让我离开！”
“带着你又如何？……只要能甩开追兵，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哪怕彻底毁掉这一切！
夜雨急骤，势如瓢泼。
天与地都陷入永恒的沉默，只有一线寒光切开雨帘，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
借着大雨的掩蔽，雨瑶抱着死去的行云，在沉沉碧瓦间飞掠。侧耳分辨着暴雨之中，藏于暗处的守卫呼吸，足尖点在瓦当上，飞身便是一道银光钉入守卫的咽喉，未等守卫摔倒，便一手托住，轻轻放在地上。
眼前山墙起伏，她反手一撑，正准备跃出墙外。
从偏厅到西院墙，穿越了半个谢府，居然没有惊动一个人，她不由心下生疑。
突然！一阵寒意袭上心头，雨瑶立在墙头连忙侧身，“呜呜”，耳边擦过一只响箭。
有埋伏！
响箭声起，大雨之中清晰可闻。
此刻山墙高耸，四面皆空，上不得，下不得，更不能借地躲避。周围埋伏的弓手，都在雨瑶攻击范围之外，而凭借机械之力，弓箭却能准确射击。即便夜雨滂沱，也能利用响箭确定方位。
墙上墙下，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若是雨瑶冲下山墙，便可逃出生天，若是冲不下去，就是命
绝当场。
此刻她背上负着行云，行动更是诸多不便。行云自小就在她身边，更是为她而死，多年情谊，一朝身死，万万不能弃之不顾。此刻不过仗着心中猜测：长孙阛有意放她，引出谢清睿。是以面对合围，尚敢放手一搏。
停顿只是一息，转眼四面八方，都是箭羽。一霎银光飞卷，箭镞纷纷落下。大雨中传来一声吃痛，雨瑶身形一滞，转眼坠下山墙。
弓手训练有素，看到目标负伤，精神一震。连番引弓，在箭羽刺破雨帘的刹那，原本负伤之人，却陡然加速，足尖一点身后墙面，于间不容发之际越过箭矢，手中乌光一撒，墙外埋伏之人便应声而倒。
原来是佯装受伤，跃下山墙，用墙阻挡身后箭矢，便可专心应付眼前。在首轮射击中折断箭镞，充做暗器射杀弓手。虽然雨瑶不是专门练习暗器的江湖儿女，奈何一开始折下的箭镞足够多，天女散花般一撒，总能命中目标。
堪堪两轮射击，便已脱困，恐怕长孙阛也不曾预料到。
夜雨越下越大，身上罗衫早已湿尽，无边夜雨，浩荡而落，砸在身上脸上，更不啻风刀霜剑，便连脚步声，都有些沉重。
不敢出城，不用想也知道，城门处必有重兵。雨瑶只能尽力向城南平民聚居之地奔去，希望能借助那里杂乱的民居，摆脱追兵。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云魂雨魄全销（三）
此时已近五更，而风雨萧杀，看不见一丝天光。
朱雀大道边，原本沉默在暗夜里的森森庭院，却兀自亮着灯。橙黄的灯火，透射出窗格，照亮窗外晶莹的雨。
此处的夜色，是出乎意料的宁静，宁静到泼天的血色，都淡退在雨声里。
“师兄。”浅碧劲装的女子，轻盈地叩门呼唤，生怕打扰了此刻的安静。她知道，师兄并不喜欢在沉思之时被人打扰。
而窗前那位白衣公子，却落落转身，黑玉一般的眸子亮了亮，似是微微一笑，道：“大家都准备好了？”
即便是温和从容的话语，也能感受到淡淡的锋芒。并不逼人眉睫，却有让人不得不仰望的绝世风采。很难想象，这样轻袍缓带的王孙公子，却身在草莽，而且是洛阳城几大势力之一——听雪楼的主人。
“钟老昨天便带人上了邙山，那里已经安置好了。楼中子弟接到命令的，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五更天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碧衣女子颔首回复，却并没有掩藏语气之中的疑惑。
是的，突然下令撤出洛阳，聚集邙山，却没有丝毫缘由。哪怕是半月前一举收服玄衣门和白虎帮的师兄，也不得不面对楼中一些老人的质疑。
连自幼一起长大的她也很是不解。只是她相信，她的师兄绝对不会下达任何无意义的命令，每一个指令背后，都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深意。
她的师兄，就像绝顶的冰雪一般只能让人仰望，却不敢靠近。
唯有她才可以自如的走进这座白楼，自如地和他说话。哪怕有时，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师兄命令下隐含的玄机，可她却是整个听雪楼，最接近他的人。就像天下之大，只有她，才能叫他“师兄”一样。
“传我命令，让曲临江、严百熊、简钦三位坛主负责留守，人手可以由他们自己挑。其余人等，随我出发吧。”萧忆情负手望着窗外，灯光照彻了一方雨幕，沉沉暗夜，却平添几分肃杀。
池小苔心中一惊，那三位，都是才攻下的帮派中投降的高层。半月来拉帮结派，更有不服命令，蓄意冲突之事。她心中一动，默默点头退下。
——雨夜撤离，也不知他的病如何支撑。
池小苔只有默默担忧，却不敢当面提及。他绝对不肯在人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哪怕是发病，也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
退至廊上，雨帘卷湿衣角，扑面是萧疏的冷意。
大雨嘈杂，暗影憧憧，纷繁凌乱，一如人世歌哭笑闹，一场生的笑中之哭，一场死的哭中之笑，便如此哭笑不得地滂沱而来。
一雨一念，一滴一生。
接天也好，连地也罢，分明是雨珠，却砸出刀兵的铮然。
“嗖”一声微不可查的声音，在屋檐下响起，若非穿越暴雨时带起的细微声响，此刻她恐怕不能及时察觉。
来人是暗器高手，暗器上的造诣，远非雨瑶这等未精暗器的闺阁儿女可比。
“嗖嗖嗖”锃蓝的雨幕里铺开大片寒芒，四面八方皆是暗器，仿佛有千刀万剑齐齐袭来——正是天女散花。
能将一手暗器，发出如此声威，她一惊，心念电转：使的天女散花手法，来人必然不知道她身藏何处。心下大定，收束内息，紧紧贴着墙壁。
两番试探已过，天地间只剩下暴雨匝地的声音。
正当雨瑶松了口气，突然左臂一凉。
“哼哼，小妞中计啦。”头顶传来细如蛇线的声音。
她再惊，就地一翻，只听头顶屋檐“哐当”一声，坍塌在她方才落脚之处。
浓墨辗转挥洒，骤雨聚散之间，一隙银光乍然迸裂，正钉入方才跃下屋檐的黑影。一沾即走，躲开了袭向她的大部分飞镖，却又受一伤。
左臂气血凝滞，渐渐抱不动行云的尸首。情知偷袭的第二人，今夜是杀不死了。
檐下扑出一道红影，即便是浓重如墨的夜，也掩不住金丝彩凤的郁灿。又是一轮尖锐的破空声，红影瞬息委顿于地，就像一片凋零的枫叶。
对过屋顶之人愤然道：“金蝉脱壳！追！”
“轰隆！”惊雷骤电，隆隆震响于九天之上。劈碎所有酣然旧梦。
暗夜乌云，层层叠叠。而雷神巨锤，自九天之上直击而下。轰然砸向坚如玄铁的乌云，沉沉雨幕受此重击，龟裂开炫目的电蛇，天上地下，耀白如昼。
刹那间，炽烈的火舌吞没了古老的城门。
那一夜，水与火浇铸成永世的浩劫……
“杀呀！”
“杀呀！”
“杀呀！”
……
城外，埋伏已久的军队，冲破熊熊燃烧的火焰。
天降神雷，彻底轰开了这座千年古都的大门。沉默的大地在死亡中苏醒，无边的夜色隐秘着嗜血的魔神。
城上城下，苍凉古老的巨石间，绽开出无比妖娆的死亡画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血染江山成一画（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血染江山成一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题记。
“怎么这么快？”风雨里，响起淡淡的疑惑，旋即化作微妙的讽刺。
一柄简单至极的青布油伞，静静停在白衣公子手中。夜雨急促，简白的衣袂在风雨中烈烈而舞，却没有沾湿一分。
听到喧天的喊杀声，碧衫女子掩不住一脸的惊诧，压低道：“这个时候？哪里来的人马能攻打洛阳？”
“呵。”萧忆情却仿佛了然一般掩了掩衣袖，冷道：“不是江湖人，是山西节度使。”——一个被权势遮蔽双眼的蠢货罢了，居然选在这个时候起兵。
他淡淡负手。
伞外的天，风如笔削，雨如墨泼，墨色最浓处，却剪出一伞雪一般的白。如此突兀而和谐地伫立在无边夜雨里。
“既然他如此卖力，不惜连夜奔袭。萧某岂有不承情的道理？”
“化整为零，北邙集合。”
“是！”身后是轰然的应答和轰然的雨。
待众人散尽，白衣一顿，似是无意地望向一边。旋即一掠而去，飘忽迅捷地不似人间。
风雨中只有断续的咳嗽声，悄悄浮动在血色里。
街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睁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居然被发现了么？”
池小苔本就是聪慧女子。此刻已然警觉，暗处有人。师兄是有意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不知除了警告之外，还能有何用意。刚想出声，耳畔却响起一线传音。
“不必节外生枝。潜行之人，功力不在你之下。洛阳城中，还不曾出现过这等人物……他既然没有出声，就当是没看见罢。”
“是。”池小苔肃然答道，却暗忖：师兄此举，想必暗中之人也能察觉。却当面下令。难道想引此人上北邙山？
卯正已过。
天光艰难地穿破铅云，跌下无力的灰白。
一如她无力地跌倒在泥泞里，任由血水爬上本该素白的中衣。
一夜鏖战，冲出城外十数里，终于杀死了最后一位追踪者。
而她，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强绷的精神，在一霎那松弛，终于抑制不住没顶而来的黑暗。
“小瑶！”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她是否可以祈求——睁开眼就能回到昨天？
可惜，如果终究是如果，但凡冠以“如果”的愿望，都只能沦为奢望……
而此刻倚在窗前的他，一刹那间，竟也希望，她再也不要睁开。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在刹那，封上千里寒冰……
“清、睿、……”
——哥哥……
最后两字，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再也说不出口。
他神色一痛，半晌不语。
雨丝细而冷，明明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
他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说，只望着那双冰雪一般的眸子，任凭细密的雨丝，割裂枯萎的过往。
“你……知道了？”
雨瑶神色陡变，紧紧咬着唇，克制着暗夜骤变死里逃生的悲哀，却无法掩盖眸中苍凉彻骨。
“原来，你，早就，知道。”
一字，一顿，她垂下眉眼。凉意从骨骼中泛起，一夜之间，有千言万语，都只化作这一句疲惫的陈述。
仅仅是陈述。
没有疑问。
没有叹息。
他没有答话，更不敢再看她，一切都不必再说了，说又何益？
“如果你恨，就杀了我吧。”
也仅仅是疲惫的陈述，却让她豁然抬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又怎么敢这么说！”
“让我杀了你！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是谁！”
“从小到大，这八年来，我竟不知你是这种人！也竟然不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手指一分一分陷入木隔，鲜红的血，跌碎在积年的尘埃里，开出凄艳的花。
他沉默地看着她，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我知道父亲送你去那种地方抱着什么心思。我也知道那个诅咒。知道你身上的毒。没错，这些我都知道……”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我！”
他陡然拔高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