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莽－活俑- 第1部分

《活俑》
迟莽
１。　那是战云怒卷的时代，我是秦国的将军，安。　
大秦的战旗就快要插上了七国的土地，我心中的血都快沸腾了。秦王在我们出征前说的话一样：你们是大秦的勇士，你们在和我一起开创万世不拔的基业。想一想，所有后代的子孙都将记住你们，因为，在我们的手里，完成了大一统。　
我端坐在战马上，头上旌旗猎猎。最后一个国家齐国的城池就在前面，他们还在作殊死的抵抗，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的精神就快崩溃了，大秦的军队越集越多，只要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将这座城池夷为平地。这次攻城的命令将是由我来下，我将手中的剑高高的举了起来，只要我将剑挥动，我身后的将士就会如狼似虎的扑将出去。　最后，我将手中的剑放了下来，我对传令的中军说，明天再进攻吧，今天天色已晚。中军疑惑的看着我，天边的云彩被红霞染成了血色，太阳只是朝向西的地方稍微倾斜了一点。他的嘴嗫嚅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令旗朝后面挥动，指挥退兵。作好进攻准备的将士大哗，因为我的话显然是一个借口，谁也不知道在我举起剑的一刹那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在我举起剑的时候，我看到对面城楼上一个穿着一身素白的女子，她的眼睛满是怒火，她拿着弓箭，我可以感觉到，箭尖的方向正是对准我的心脏。我当然不是害怕这个女子，在我的手中，不知道死过多少七国的勇士。而且，她也不可能射到我，但是，她眼睛里的怒火震撼了我，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怒火。　
我的未过门的妻子死在了赵国人的箭下，她是来军营看我的。在和赵国的对峙中，秦王准许将军的妻子来看望她们的丈夫。但就是那一天，赵国人的冷箭射到了她。我抱着她的身体，大声嘶叫，我发誓要报仇，〃长平之战〃，就是我极力主张将赵国的战俘全部坑杀。武安君白起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在四十万赵国人痛苦的喊叫、哭泣中，我也是手按配剑，木无表情。别人给白起取了个绰号叫〃刽子手〃，我则被称为〃嗜血者〃，但他们不知道，在我冷漠外表下，内心却在翻腾。　我拖得了一天，不可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城总是会攻破的，即使我不下命令，上面也会派另外一个人来代替我。我对副将说，你来下命令吧。我用马鞭指着城上的那个女子对她说，不要伤害她，将她活捉来见我。大秦的军队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城里，又一座城将成为一片血海。有时候，我不禁怀疑，这样的战争是否真的有必要。　
晚上，她被带到了我的大帐，她白色的衣衫染成了红色，但我看得出，她没有受伤。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你不配问。　那么你为什么也要上阵？　
为了驱逐你们这些虎狼之兵。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大秦统一天下以后，就不会再有战争了，你们的生活也从此安定了吗？　我们本来生活安定，都是你们这些好战之徒挑起战争，却说什么你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安定，这不是笑话吗？　
我没有作声，我隐隐约约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我对她说，我放你回家去！　
我已经没有家了。　那你留在我身边吧。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仰天大笑道，你认为呢？我的笑声落寞。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在为正义而战争还是因为仇恨而战争，或许，这些都不是。我只是一颗棋子或是一个工具，作为工具，你要做的就是重复的、机械的做着同一件事，而不需要去想这件事的意义。　
最后，她留了下来，她说，换作别人，也不得不这么做，我并不恨你，我恨的是战争。　
她名叫乔。　２。　
副将对我说，安将军，士兵都说，你不像以前那么冷酷了，因为，他们在你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我将笑容收敛，对他说，是吗？然后，转身走入大帐。　乔已经将水端了过来。然后站在旁边，接住我脱下的披风。　
我笑着告诉她，战争就要过去了，战争一停止，我就向大王请辞，做回一个普通人。　
乔已经跟了我有两个月了，她平时就穿上男装，呆在我的大帐里，这个秘密只有副将知道，他是我的心腹，绝对会为我守住这个秘密的。　我只希望你能少杀一些人。她对我说。　
我伸出手，想抓住她，但我还是将手缩了回来，她笑了笑，轻轻握住了我往回缩的手，你要在战争中多加保重，战争以后，你还要有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　我看着她的眼睛，在那里，已经没有了仇恨的怒火，有的只是柔情似水。我知道，我的双眼一定也是纯净的。外面的风很大，刮得帐篷〃嘎嘎〃作响，而帐内却温暖如春。　
将军！　
副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乔将手赶紧松开，站在一旁。　
进来！我大声说道。　
副将走进来对我说，大王命令我们火速攻占下一个城池，朝中有人对将军迟迟不进攻开始有议论了。　临走，副将意味深长的说道，将军，大局为重啊。　
我朝乔看过去，她低下了头，两手手指用力的缠结在一起。我抓住她的手，她温顺的伏在我的胸口。　
第二天，我没有看到乔，这些天只要天我醒来，乔都会马上端着水过来。




乔！乔！　
我大声的叫道。　
将军，您叫乔吗？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外面的士兵走进来报告。　桌上的竹简上留着乔的信：　
安，我走了，没有我在身边，你才会完成你该做的事情。等天下统一，我会在第二年的春天花开的时候，来咸阳找你！乔　
我跑出帐外，问守在帐外的士兵说，乔朝哪边走了？　她知道将军会问起，她要我告诉将军，请不要找她，信上已经写清楚了。　
回到帐内，我叫来各位将官，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我对他们说，明天就开始进攻。　
3。　兵临齐都临淄城下，齐王建投降，大秦终于扫灭六国。我高兴的不是完成了秦王出征前说的话，而是，明年春天，我就可以在咸阳见到乔了。　
当我踏上临淄的城楼时，士兵高呼万岁。他们这里有人从战争开始，十年没有见过家人了，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回去了，而且是活着回去。　
远处苍山如黛，残阳如血。　副将在我身边停下，等我转过身来，对我说，将军，大王有旨，请您火速进京。　
我没有回头，回答道，知道了。　
将军，您建不世之功，大王一定会重重封赏你。　我累了，战争让我身心俱疲，我只想找个地方，静静的过完余生。　
将军，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我这次去见大王，我就会对他说的，我会举荐你接替我。　将军……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咸阳城张灯结彩，分外热闹。庶民百姓和士大夫都很高兴，庶民百姓高兴是因为现在天下统一，他们不用再冒刀兵箭矢之险，外出征战，可以在家安心过日子了。士大夫高兴是因为大秦疆域扩大了数倍，各地都要派驻秦官，如果做一个郡守或县令，就相当于过去的一方诸侯了。　我的马经过咸阳的街头时，不断的有人朝我欢呼，因为，我还身批坚甲。　
秦王在长乐宫亲自接见了我，他端起酒杯对我说，现在就你我君臣二人，将军多年在外征战，为了大秦，不避箭矢，寡人敬你一杯。　
我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有点不解的望着秦王政，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接见我，而不是在咸阳宫？为什么只接见了我一个人？　
安将军为我大秦建此不世之功，寡人定要重赏，你说，你要什么样的赏赐？寡人都会答应的。　
大王真的什么都答应？　大王的脸色变了变，只是他马上恢复了笑容，当然，只要将军开口。　
我想请大王准我解甲归田，我的副将可以接替我。　
你的要求就只是这个？　是的！　
秦王突然仰天大笑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我赶紧跪下叩谢。我这一跪下就感觉腹痛如绞，我抬起头，秦王背朝着我。我怒声大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知道白起是怎么死的吗？　
我突然想起白起离开我时感叹的一句话，狐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大声叫到，我没什么野心，我只想归隐田园，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余生，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安，你错了，我并不是只是因为你战功赫赫才起心杀你，而是，占卜的巫师告诉我，在我的陵墓里必须有一个令敌人震慑的将军作成活人俑，只有你才最适合。　什么是活人俑？　
就是在真人身上覆上陶泥，安，这是你的荣幸，你我君臣在百年之后还可以继续做君臣，一起开创另一个辉煌的天地。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但一个人的影像却渐渐清晰，那是乔。我低声唤道，乔，我看不到明年花开了，也不能陪你走完以后的路了，对不起……　4。　
我成了一具陶俑，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具陶俑里面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指挥将陶俑搬到秦王陵墓的是我的副将。现在，秦王不是秦王了，他是始皇帝，副将也不是副将了，他是大将军了。我想问他，乔怎么样了，但是，我却问不出声。　副将在我的面前愣住了，他慢慢的走近我，摸着我身上的陶土，低声说道，安将军，他们还是雕了你的塑像在这里啊。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傻事呢？




傻事？我做了什么傻事了？　
他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要去刺杀大王啊，你知道吗？你死后，大王命令全国将记载你事迹的文字全部销毁，如有藏匿者，一律坑杀。在听到你的死讯后，乔在咸阳城你的布告前面自刎了。临死前，她找过我，她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因为，你还答应过她，要在以后的日子陪着她。她相信，你不是还活着就是被暗害了，要我如果见到你，对你说，她走了，她在另一个世界再和你厮守。我找不到你，现在，就对着你的塑像说吧。　
乔死了？她怎么不好好的活着呢？　我全身抖震，副将在叫人将我搬进陵墓，他大声的指挥，轻点，轻点，别晃动！　
在快离开的时候，副将再次走到我的面前，安将军，以后的历史也许都没有你的名字了。　
他拔出剑，在我的左脚上内侧刻上了我的名字，然后他又在我的另一只脚上刻上了乔的名字。　刻完，他匆匆收剑，小声说，我能做的就只能这样了。　
5。　
乔走了。　我的心也死了。　
有人说过，寂寞是一把利剑，不断削割着你的身体和灵魂。但对于我来说，寂寞只是我身边的尘土，不管它是否实在，也不管它是否虚幻，都只是一种存在的形式。　
两千年对于历史来说，并不长，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那真的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数字。我周围的陶俑都是空洞的，而只有我是有着实在的躯体实在的灵魂，只是，我的躯体已死，灵魂已死。地火烧灼着我的躯体，我无动于衷，对我来说，人生已经是一座炼狱了，我只是在经历一个轮回罢了。　黑暗笼罩着我，死一般的寂静也像一张网将我覆盖。我站在秦王的棺椁旁边，很多时候，我双眼茫然空洞，和旁边的陶俑并无二致。秦王自称始皇帝，可惜，他的梦在他的儿子那里就破灭了，按理说，我应该去嘲笑他，他常常隔着厚厚的棺椁问我，安，你在嘲笑我吧。　
我说，我并不笑你，也许，谁处在这个位置都会这么做，只是历史将你推到了前面。　
安，你恨我吗？　你说呢？　
你一定会恨我的。　
我的确有恨你的理由，但是，这仅仅是理由而已．说实话，我一开始很恨你，但是，后来我不恨了，因为，我的梦也沉没在黑暗中了。　安，我是孤独的，在活着的时候，他们并不理解我，在死后，这些陶俑终究还是死物，我还是孤独。　
我不孤独，因为，还有一个灵魂藏在我的心里。　
乔说过，在这个世界，她会和我在一起的，但是，我们却没有，也许，这浩大的兵阵将她阻挡在外面了，这里充满肃杀之气，她柔弱的身子怎么可能进来呢？　秦王问我，现在咸阳应该是春天了吧。　
我还是习惯称呼他为秦王，而不是秦始皇或者直呼他的名字嬴政。　
春天？　我几乎忘了计算外面的世界了，得知乔的死讯后，我就将眼睛闭上了，将心也闭上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逃避，但我除了逃避又能怎样呢？　
我仿佛看到在山花烂漫的林间，乔笑靥如花的奔向我，她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跑近她，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不再分开……　
６。　在黑暗中，人常常会感觉梦与现实就像昼与夜、阴与阳的交替。　
秦王不再说话，但是，我常常听到他不住的叹息，我其实也不了解他的心态，但是我想，从辉煌到黯淡，总会让人心生唏嘘。　
我知道，地面的世界在不断的变换，也许，不断的有人在想让自己的朝代千秋万代，但是，不断的有人推翻他子孙的政权。不朽的总是速朽。　新的马蹄声响起，刚刚平息，急促的马蹄声又如同战鼓一样擂响。　
有时候我在怀疑，这样短暂的统一是否真的是为了使子民安居乐业，不再有战争的纷扰？还是为了某个人的私利？　
有人在大叫，而我头上的土也被挖开了，阳光照射进来。一群衣着奇怪的人正惊愕的注视着我。　兵马俑，这是秦始皇的陵墓。



他们兴奋的大叫。　
他们是掘墓者？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些人。　
奇迹啊，真是奇迹！　他们不停的绕着我们转动。　
7。　
生的时候，我们创造了一个一统天下的奇迹，成了陶俑，我们还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不断有不同肤色的人来看我，他们说着奇怪的语言，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为这庞大的气势感到震惊。后来我知道了，他们称我们的兵阵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人们奇怪我的手为什么要这么向前平伸着，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我在拥抱着乔，在我的双臂之间不是虚空，而是乔实实在在的躯体。我仿佛闻到了她身体散发出来的幽香，她的肌肤滑如凝脂……　
快来看，这个将军俑上面刻着字呢！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　好像是个乔字。我的名字也是乔啊！　
乔？我睁开了眼睛。　
没错，她是乔，那神情，那五官，分明就是乔，只是，她的装束是这个时代的。　安，快来，他的另一只脚上有你的名字！　
一个男人从另一边跑了过来，他俯低身子，靠在乔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