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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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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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哪里?”
  苏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小方轻轻他说道:“那时我还小,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轻如泪:“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知道她为我牺牲了什么,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苏苏又问:“现在她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栋小小的木屋里。”
  小方说:“她不让我常去见她,甚至不要别人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泪已将流下,却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剧的痛苦才能使人无泪可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衣柜、一盏油灯。”
  小方说,“她虽然不让我常去,我还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样东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着眼睛,瞪着黑暗的苍穹,眼中忽然获得一片空白:“这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从她那里搬来的。”
  苏苏终于明白小方为什么一走进屋子就变成那样子。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母亲那里搬来的。
  ——是谁搬来的?
  ——当然是吕三。
  ——吕三无疑已找到了他的母亲,现在她无疑也和“阳光”一样落入了吕三的掌握中。
  苏苏看看小方,小方无泪,苏苏有,因为她已了解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我带你去。”
  苏苏终于下了决心,“我带你去找吕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带他去,因为她知道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却摇头: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带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诉我,他在哪里。”
  苏苏也摇头:“我不能。”
  她说:“我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苏说:“我只能带你去。”
  小方不懂,苏苏解释:“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每个市镇乡村都有他落脚处,却从来没有人知他落脚在哪里。”
  她又补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已经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们就去找。”
  苏苏道:“也许我们要找很久,他的落脚处实在大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阳光”,没有找到赵群,也没有找到吕三。
  红梅,白雪,绿窗。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急景残年。
  快要过年了。
  不管你是汉人、是苗人、是藏人、还是蒙人,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过年就是过年,因为大家都是属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黄帝的子孙,而且都以此为荣。
  这个地方的人也一样。
  这个地方的人也要过年,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过年就是过年。
  年年难过年年过,每个人都要过年,小方和苏苏也一样。
  他们已找过很多地方。
  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留在这里过年。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间中空了九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还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地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因为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他:“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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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 第二五章 有子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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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有子万事足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褪,昨夜的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于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大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就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惊震已过去,现在他已渐渐能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穿着红衣服,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娃娃。
  等他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一一孩于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卤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在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卜”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这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清醒时他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此外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的时候。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的干净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棉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的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他甚至连这个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
  “我叫文雀。”
  这个女人并不在乎他呕吐,态度仍然同样缠绵温柔,“是你的朋友要我来陪你的。”
  ——他的朋友?
  ——现在他还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谁?”
  “是吕三爷。”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开始呕吐。
  他没有吐,只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文雀又开始她的动作,只有一个老练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动作。
  “这里是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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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 第二六章 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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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神鱼

  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优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了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青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青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安排在这里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只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地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在问“麻雀”:“你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就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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