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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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宫花红-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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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家里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人嘛,看着挺老实的,肉皮儿黑,高高的个儿,还没说话就先脸红了。”

锦书心里替她高兴,“这不挺好的吗,如今上虞处的人哪还有开口就脸红的,上三等的祁人什么阵仗没见过,你有福气,竟是捡着个好的,什么都不要紧,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

苓子见她老太太似的,便想拿她打趣,四下无人,就小声道,“你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

锦书佯装不知,只道,“我有什么可说的!别说了,前面就到了。”

迈进体和殿,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灯火通明,从宫门外的门坎起,一直到寿膳房的门坎,每三步有一个太监,穿一身崭新的宁绸袍,粉白底的靴子,面前一盏琉璃风灯,灯笼连成串,像一条火龙一样照亮了大半个西六宫。

两人噤了声,快步进殿里布置,等收拾妥帖了,刚到帘子后头站定,隐约听见外面遥遥的有击掌声传来,正是御驾驾临体和殿的暗号,忙和殿里另两个当着差使的往殿中去跪迎。

随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其余不相干的都退到殿外去,皇帝未停留,直接往配殿去,方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对锦书一指,“你,给朕沏茶来,要酽酽的。”

总管太监李玉贵一惊,万没想到皇帝会亲点她伺候,心里虽有顾忌,却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只得一使眼色让锦书去办,自己打了猩猩毡软帘,服侍皇帝进配殿歇息,布置停当了急忙退出来,惴惴不安的在殿外侯着。

锦书去了半晌才回来,端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盘上放着十锦小茶吊和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看见李玉贵便屈膝道,

“谙达,我没在御前伺候过,这里的东西也不是御用的,您瞧这些可行?”

李玉贵见还妥当,便轻声道,“姑娘千万仔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是御前失仪,不光你,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不过也别怕,多留意些就成,快进去吧,别叫万岁爷久等。”

锦书应个“是”,举步进了东配殿,隔着沉沉的竹帘,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伫立在殿里,一动不动,偶人似的。她端着托盘往殿内去,地上铺着锦裀蓉簟,脚一踩软软的陷下去寸许,绕过一架大理石大插屏,行至配殿深处,皇帝在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花梨圆炕桌上,面前摆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闭着眼,皱着眉头,极不安稳的样子。

锦书不敢出声,只蹑手蹑脚上前把盏放在离皇帝一尺来远的地方,瓷盏触到桌面,饶是再小心,也发出微微的声响,皇帝眼睫一动,似有些朦胧,倒没有平常的冷峻警敏,扫她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来,锦书心头突地一跳,唯恐皇帝怪罪,便惊惧道,“奴才愚笨,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接过茶去,吃了一口,只觉舌尖弥漫出一种醇厚的清香,不由看着她道,“这是什么茶?”

锦书看他冷着脸子,想是不太满意,愈加神色仓惶,颤声道,“回万岁爷,是祁红。奴才看万岁爷有些乏,若吃酽茶恐伤圣躬,便斗胆加了一点酥酪进去,奴才妄揣圣意,求万岁爷恕罪。”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怯意,托着漆盘,紫红色的袖口也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发白,却又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

皇帝稍一恍惚,旋即挪开视线,又吃了两口茶,放下杯盏,方觉得屋子里沉闷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还拢了炭盆子,脖颈间热得难受,便站了起来,慵懒的抬起了双臂。

锦书会意,这是要更衣了,皇帝来时浩浩荡荡一路人马,连提香炉的都带了,尚衣的太监也一定有,只是这会子不好叫人来,他既然在她面前抬了胳膊,摆明了是叫她伺候,总不好让皇帝等着,只得壮了胆上前。

皇帝穿着貂颏满襟夹袄,外面罩一件石青起花团龙倭缎马褂,胸前一溜赤金的纽子,锦书手上微有些汗湿,半天也捉捏不住一个,皇帝倒也不急,只抬手自己解了领上两颗,剩下的仍旧由她料理。

锦书越急越不得法,皇帝垂眼看她,鬓边落下几丝秀发,鼻尖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子来,颊上淡淡的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么香,从袖笼中若有若无的飘出来,丝丝缕缕的沁人心脾。

皇帝道,“你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得可还好?”话锋一转又道,“太皇太后可曾嫌你笨?”

锦书涨红了脸,也不知怎么回话,心里抱怨着,这扣子怎么这么多,纽绊子又是用贡线缠绕成的,要解开真不容易,皇帝日理万机,像她这样耽搁时候,还不得罚到北五所做秽差去么!

这时李玉贵进来,看见锦书在伺候更衣便怔了怔,退到门口发出两短一长的击掌身,司衣的太监立刻躬身进来,李玉贵小心对皇帝道,“万岁爷,吉时到了,老祖宗已经过体和殿来了,还是叫常四伺候吧!”

皇帝没吱声,那就是表示答应了,锦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却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监手脚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皇帝眼带嘲弄,对她轻轻一瞥,锦书深低下头去,汗颜不已,纠结了会儿,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御前的人,贸然上手难免生疏,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于是自我开解一番,复又觉得心安理得起来。

皇帝抬腿往正殿里去,李玉贵忙跟上,随侍的太监也纷纷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回头对锦书做了个鬼脸,她这才看清那是顺子。顺子对她比个手势,示意她这儿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面伺候了。她点了点头,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边在帘后侍立。

殿里摆了张大长桌子,桌上供两副黄釉碗碟。家法太监在殿内四角站齐,高唱一声“传膳”,殿外上菜的小太监就源源不断的从寿膳房往桌上传菜。等最后一道菜上完了,司礼太监喊“膳齐”,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入座。

太皇太后从东配殿出来,锦书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换下了春荣,一左一右在太皇太后身后搀扶,皇帝和皇后陪侍着,也许是巧合,皇帝恰巧就在她这一边,眼尾可以看得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昂然而立,像一座山,锦书的心都提了起来,压迫得几欲窒息。

太皇太后带领太后、皇帝皇后向天西墙炕上供奉的祖宗牌位合手参拜,然后和太后在人一桌前坐下,锦书和苓子退到春荣一道侍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垂手请安,门外太监高呼“老祖宗万寿无疆”,声调宏亮,从近到远传开去,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整个紫禁城刹时沉浸在了过年的热闹氛围里。



寂寞宫花红正文 第二十章 半篙波暖
'更新时间' 20111006 08:48:09 '字数' 3399
鞭炮声隆隆入耳,驱邪的羊肠鞭也抽打开了,或长或短,鞭梢儿一甩,是破空的清脆指音。

锦书老僧入定,她小时候最爱听太监甩响鞭,父亲常带她上朝,卯正时分步辇抬过宫墙夹道,祭祀太监映着晨曦在天街中央奋力挥鞭,啪的一声,响亮悠远,她扭动着身子趴在御辇的扶手上探头看,小太监得意非常,抽得就愈发用力。后来父亲没了,她变得害怕听见这种声音,每一声都像抽打在她心上一样,她要费了极大的力,才能保持住不至于失仪,再三再四的告诫自己,现下不一样了,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叫人瞧出端倪来才好。

大年初一皇帝皇后侍膳,分别在桌子两边站着,一个执壶,一个把盏,皇帝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斟了酒,恭贺道,“皇祖母新禧,母后新禧!澜舟和媳妇尽孝伺候,请二老满饮此杯。”

这是家宴,所以皇帝不称朕,而是自乎其名以表谦恭,皇帝躬身,皇后下跪叩拜,太皇太后让免礼,照例和皇太后各备了红包给帝后,笑道,“好孩子,唯愿天下风调雨顺,皇帝勤政爱民,就是咱们的福泽了。”

皇帝道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分口将酒喝尽,该轮着布菜了,膳桌上摆着三类菜,一是应节的吉祥菜,第二类是各地的贡菜,第三类是例菜,皇帝先布吉祥菜,布一道,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一样,配合得刚刚好。

用膳期间鞭炮声不许断,鞭子声也不许断,锦书木木站着,听那嘈嘈切切之声不绝于耳,膳桌上的人吃得慢条斯理,膳桌旁的人忙忙碌碌,她下意识打量皇太后,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脸上含着笑,神情似乎很满足,于理说,她这一生也享尽清福了,原先只是个南苑王的一个侍妾,亏得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如今飞上了枝头;皇帝很孝顺,自己富贵已极,也没什么可求的了,不过每日诵经参禅,养鸟养狗的打发时光,倒和她之前想的很不一样,她原以为这位太后得了势必有一番动作,谁知什么也没有,宫中岁月静好,她也不问事,沉默得没有这个人似的。

锦书自顾自走神,忽察觉有人在看她,直觉一瞥,竟和皇帝视线碰个正着,怔愣之下;见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如宝般熠熠生辉,心头怦然一跳,忙低下头去,耳根刹那间红了大片,直绵延到颈子里。

皇帝状似不经意的又望她一眼,轻攒起了眉头,略迟疑了下,伸手给太皇太后布菜,才从一盘贡菜里舀了勺鹿脯出来,太皇太后身后四个太监里为首的那个高喊一句“撤”,嗓音宏亮,响彻殿内外,皇帝手里拿着勺子一愣,太皇太后的乌木镶银筷子停住了,皇后低眉敛目垂手而站,负责传菜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吓得直哆嗦,上下牙几乎磕得咔咔响,赶紧把菜往下撤。

皇帝知道自己出了错,同一盘菜里舀了第三勺,不禁看太皇太后脸色,太皇太后抬头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可是朝里有什么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皇帝只得躬了身道,“是孙儿疏忽,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颇宽厚,掖了嘴道,“罢了,我知道皇帝政务繁忙,平日也要保重圣躬,既罢三天朝,这两日就好生将养,这一年来不得歇,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太后别过脸对皇后道,“你也别整日图清静,你们万岁爷的起居虽说有御前的人张罗,到底有顾念不到的地方,你还是多费心吧!”

皇后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只顾诺诺称是。

皇帝不言语,平了平心绪,复又低头布菜,这回加着小心,到大宴结束再未出岔子,待最后一道冻饺子用过之后晚宴才算完了,太皇太后吩咐拣几样好菜赏给四个家法太监,剩下的让崔贵祥按品级分一分,众人连同门外到寿膳房的五百个太监跪下磕头,齐声道,“谢老佛爷赏!”

锦书和苓子忙搀太皇太后离席,人一桌上的菜碟很快撤了下去,按原样又置一桌上来,这回轮到太子给帝后侍膳了。太子早就候在配殿里,听得一声“膳齐”便上殿来给每位长辈请安,见了锦书也不动声色,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中规中矩的斟酒布菜,间或偷着瞥她,锦书垂眼回避,要是胆敢和他对视,说不定扣上个意图惑乱储君的罪名,过了今晚就直接拉出去砍头了。

这场大宴果然冗长而沉闷,到交子时方结束。站得时候太长一动不能动,整条腿都僵硬了。送太皇太后上了肩舆,锦书和苓子就落在队伍后头,走一步,脚后跟拖上半步,挪了二十来步,远远听见身后有击掌声,想是皇帝起驾了,两人忙打起精神跟上步辇。一溜宫灯在寂寂无声的宫墙夹道里蜿蜒前行,唯有随侍太监们的薄底靴蹋在地上的轻快脚步声。

慈宁宫上夜的人早就已经当值了,苓子伺候太皇太后吸了一锅烟,便交了差使要和锦书回下处去了,两人走到台阶下时迎面碰上了崔总管。崔贵祥到底六十来岁的人了,背向前弯曲着,因熬了夜,走路也有些蹒跚。他冲她们俩使了个眼色,苓子拉着锦书到了福鹿旁边,崔总管拿了两个小包袱给她们,“今天我分赏菜,这是你们俩的份例,太皇太后赏的,叫你们也分享点福。”

两个人忙谢了恩,崔贵祥看着锦书,叹了口气道,“锦姑娘近来一切都要小心些,今儿皇上让你伺候了?怕不是个好兆头……我年纪大了,经的事也多,看人看事一看一个准,你自己多留意吧!”

锦书没太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才想问,他已经拢着双手往正殿里去了。

锦书和苓子面面相觑,四面八方冷风袭来,苓子瑟缩了一下,拉拉她的衣袖道,“先回去吧,真冷。”两人回到下处,苓子洗漱完了躺在炕上,锦书拔了头上的簪子拨了拨油灯里的灯芯,转身开了自己的箱子,把太子给她的那只镯子收了起来,走到炕前慢吞吞解了大背心上的蝴蝶扣,见苓子还在拿着菱花镜子不停的照,便笑道,“够漂亮的了,还照什么?”

苓子支起身子把镜子放到炕头上,一面撸了刘海丧气道,“你帮我瞧瞧,听人说额头高的福气好,我的鬓角不清楚,将来也是个没福的。”

这个说法她也听过,看苓子发际线上的确很杂乱,乌沉沉的一片,又不好顺着她的话说,怕伤了她的心,便道,“只有你还信这个,命好不好哪里看得出来?得过着日子才知道。你就快放出去了,又许了个好人家,我看福气就不赖,好些人出宫年纪大了,嫁人难,最后不是草草成亲,就是孤独终老,比起她们来,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苓子开始伤春悲秋,仰面躺下了道,“谁知道将来怎么样,男人好,日子就过得,要是男人不好,一个接一个的往家讨小老婆,那我可怎么办!”

锦书脱了衣裳上炕,笑道,“你想得真长远,不过鬓角乱就引出这么一大堆来,我还听说耳大有福气呢,你的这对耳朵可是福耳朵,将来出阁自然有人给你开脸,鬓角是要修的,耳朵长得好,那才是真福气。”

苓子经她一开解,想想很有几分道理,也不再纠结在这上头了,回忆起崔贵祥的话,悻悻道,“崔谙达那话是什么意思?也不说全了,叫人心里没底。”

锦书看着屋顶上青黑的瓦楞,只觉铺天盖地的暗,豆大的灯火什么都照不见,耳边唯有呜咽的风声。

苓子道,“今儿在体和殿真把我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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