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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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宫春-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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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萃芳看着两人一站一坐的背影,眼底阴毒一闪而过。
未时两刻,韶光踏上麟华宫的台阶。
雪白的大理石,镂银錾刻,凿地为莲。女子足下是一对纯银丝洒花绣履,缓步轻移,踩踏过地面上刻着的纹饰,仿佛催生了一瓣瓣璀璨菡萏,步步莲花。
侧殿里,十二扇窗扉都半敞开着,按照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尺寸。偶尔一缕青烟,顺着月檐风灯飘进殿内,对冲着几道居阁里的熏香,氤氲弥漫,绽开了千层玲珑宝塔上的金银花树。
男子以背对的姿势,负手伫立。
就在绚烂的玲珑宝塔前。
韶光轻轻走进来,脚步声渐近,男子转过身——
烟影缭乱的氤氲中,那一张俊魅至极的脸,暗抑凌寒,漆黑眸子似深渊,眼底仿佛坠满了凄迷花瓣,惑人惊艳,勾魂摄魄。然而,蛊惑盛姿之下,却仍蕴藉着无比浓烈的肃杀和冷冽,如封冻千年的坚冰,足以让被弥足深陷的人冻彻心扉。
“是不是本王不遣人召见,你就不会踏进麟华宫一步?”
来之前负责引领的侍婢只字未提,韶光此刻感受到对方身上充斥着的强烈情绪,是愠、是怒,或是些许不明意味的情绪,不由顿住了脚步。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只不过是宫闱局的奴婢,竟惹得整个太医院人仰马翻。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男子走出阴霾,缭乱的烟丝在俊魅的容颜上掠过,异彩流光。
肆意妄为,不谙规矩——自恃盛宠的杨谅再次用行动向宫掖证明了自己有多么视宫规于无物,同时,也令无数宫婢揉碎芳心,憧憬并扼腕出“为何病的那个不是自己”,“如果汉王殿下能有一星半点的关注,即使立刻去死也值得”之类的感叹。而其中,被飞短流长成一段佳话中的女子,就是她。

第七章 锁珠帘(11)

“如果不是你,后宫岂能出现那么大的阵仗。倘若昨夜真是你出了事,汉王亲临,怕不是都要惊动到明光宫去了!”
韶光反应了半晌,“殿下原来是说这个……”
杨广见状,黑眸危险地眯起,“怎么,本王说到你心里去了?”
韶光有些绷不住,莫名承受这些愠怒,不能不说心绪烦闷。然而面上掩饰得极好,别过目光,淡淡地道:“奴婢岂敢。”
“不敢?”杨广挑唇一笑,“你在凤明宫的身价,谈不上‘不敢’这两个字吧?”
“殿下此言……折煞奴婢了。”
“还记得上回本王向你提议,你毫不犹豫地拒接了,这次却大张旗鼓地向凤明宫求助。你这是在向整个宫闱的人表明态度,要从此投身在汉王羽翼下?”
韶光一怔之下,顿生凉意,“奴婢从来不曾。”
光影中的男子移步而近,颀长的身影在面前笼罩下一大片阴翳,悲悯而凌厉,“可现在宫里的人都知道,刚升任为典宝的韶掌事又攀上了凤明宫的高枝,以至汉王一片苦心,特地在宫筵上差遣小太监给你送糕点。韶光,本王不管你是存着什么心思,可一旦阻碍了本王的道路,你需知道后果。”
韶光断然抬眸。
始终淡然隐忍的态度在此刻终于崩裂出一道裂痕,然而碍于礼数,身份低微的婢子无法显露出一丝怨意,“奴婢不知殿下听信了何人的风言风语,可若说情分,主子们赏赐的东西,做奴婢的岂有推拒之理。”
说罢,脸上的不耐一闪而过。
杨广见此眼光一厉,眼底却蓦然涌出笑意,手腕一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其扯到身前,“几年不见,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的本事见长了!”
有力的手指嵌扣住皓腕,男子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耳畔,极轻极渺的声音,却蛊惑醉人,“什么主子、情分,你以为本王是那些不中用的奴婢,任你随意糊弄?”
对抗,仅是徒劳。
四目相对的一瞬,黑眸已乱。
韶光挣扎不开,几分倔强地咬着唇,“那只不过是奴婢为了救人,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说罢,别过眼,避开那道慑人的目光,“更何况,殿下本不该迁怒无辜的人……”
宁霜或许在昭阳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可灵犀的痛下杀手,也不能说完全跟麟华宫、跟晋王的授意无关。
“殿下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其实是皇后娘娘的凤牌吧?”
韶光抬起眼,为了追寻闺阀留下的势力,不惜协助明光宫将皇后娘娘生前培植的力量连根拔除,苏尤敏的倒戈是一例,除掉李绣田又是一例。直到闺阀倒了,他便认为凤牌流落在自己手上,所以一而再地让她进殿伺候,甚至是许以麟华宫的一席之地。
杨广似是没想到她能这么轻易地说出,一滞之下,眼底光芒咄咄逼人,“韶光,你终于不再逃避。”
如果不是她一味地逃避,他岂会用宁霜的性命做试探……韶光摇头,苦笑,“殿下对宁霜下手,无非是想看奴婢在无助之下,是否会动用凤牌的力量求得医治。然而却没想到,不光是朝霞宫的腰佩,奴婢亦有象征凤明宫无上权力的螭吻玉佩。
沉默的一瞬,仿佛有什么在心间呼啸而过。
然而只是须臾,纷乱的烟光便驱散了蒙昧,真相从此展现在面前,明晰而刺眼。
“死者已矣,朝霞宫的台阶已经让鲜血染得一片血红,殿下为何就不能让一切都归于平静呢?”咬着唇,韶光很艰难地说出口。
杨广黑眸骤然一凛,周身迸出戾气,仿若黑渊暗抑肃杀,“死去的人只是生者的垫脚石,如果就此湮没,那么尽数过往都将被尘封掩盖。你口中所谓的那些逝者,其死又有何意义?”

第七章 锁珠帘(12)

“可殿下知道么,她们死得很冤……”
风乍起,花雾乱飞。
简短的几个字,就这样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地从女子唇齿间滑落,飘远,却在刹那间沉重得几乎让杨广被汹涌而来的悲恸所压垮。宫河潺潺的流水,也洗不尽旧时胭脂血,她们已经死得那么悲惨和冤屈,岂能让留存下来的人重蹈覆辙,岂能……
“韶光,这就是每个皇家人不得不面对的宿命。”杨广忽然松开禁锢着她的手,望向殿门外,视线变得幽远,“在这里的每个人,只会有无尽的争斗、掠夺、讨伐和杀戮。无辜的人,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宫里。”
他是自冷血残酷的兵营锻造而出,同样是在波诡云谲的宫闱长大,铁腕的独孤皇后曾一度认为一母同胞的手足不会出现历朝历代兄弟阋墙、血溅宫闱的惨剧,然而,正是由于这种打从出生就为每个人设定好的路,才会让嫉妒、仇恨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以至于始终深植在心谷的怨、恨、妒,再无法得到消解,若不是用权欲去浇灌,连心脉都早已跟着萎谢死亡。
“留在麟华宫吧,只有留在本王身边,你才会凌驾在内局倾轧、宫闱纷争之上。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帮你达成。”杨广的目光穿过重重芒刺,直直地落在韶光的脸上。
他知道她会答应的。仅凭一己之力的挣扎,只会令身边在意的人不断遭受牵连和祸患。她是如此聪明,会选择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何况,还有独孤皇后的仇、朝霞宫宫人的恨——她要报,就必然会答应。正如他初时便算好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孤闺阀确实已然倾覆,那些深埋在后宫的势力盘根错节,并不是太后血腥清洗就能扫荡干净的。独孤皇后一手打下基业,早已为身后事做了万全准备——即使陨落,她也要用无数幸存下来的眼睛,看着大隋江山千秋万代地荣盛下去。
他需要这样的势力。
韶光孤单地站在玲珑宝塔的阴霾里,“奴婢没有退路,不是么?殿下已经用行动向奴婢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无力抗争,何必非要跟宿命为敌……
或许是这样的神情太过悲寂、哀凉,尤其是像她这种一贯从容端穆的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脸上。薄肃的心蓦然被拨乱,杨广黑眸转深,闪念间就已经伸出手,蒙在了韶光的眼睛上,“不要恨本王。”
她顺从地站着,没有抗拒,任由粗粝的手心覆盖着视线。直到过了很久,一声叹息自檀唇轻然滑落,“再给奴婢三个月吧……三个月后,奴婢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男子松开蒙住韶光的手,对上那一双黑森森的眸子,清寒潋滟,似冰泉幽咽,让人难以逼视,“本王会等,但,莫让本王等得太久。”
万般皆有法,非坚持和固执能够使其赦免。推开厚重的殿门,韶光踏出麟华宫的朱红门槛,暑热的燥气扑面而来。
酉时将近。
夕照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她抬手挡在眼前。那些矗立在近处的红墙黄瓦、画栋雕梁,远处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辉煌却极不真实。
残忍的灾难,浮华的空虚,徒劳一场的操持,伴随追祭和报复的喧嚣,都会从私念中消逝。然而,天边的晚霞已经隐隐浮出了云层,瑰丽奇诡,碎裂着天幕,与身后恢弘的殿宇相映成辉,同时,仿佛也正预示着深宫帷幕后那崭新的一页,即将就此揭开。
有些事情,原来注定是躲不开、推不掉的……韶光抬起眸,望向天边绚烂的霞光,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陌生,近在咫尺,却终究远隔天涯。


第七章 锁珠帘(13)


宁霜苏醒之后,房里很多相熟的宫人前来探望。
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得厉害,绣儿不知从哪儿要来很多补药,去小厨房用砂锅煎煮了,熬成浓苦的药汁,喂给宁霜喝下。宫人们因此都笑她哪里是病,实则是在享福——不用操劳活计,光让别人伺候了。
可很快的,宫闱局就传来命令,宫婢宁霜因疫症未消被调往央河小筑。
现如今的江山是覆灭北周得来的,帝后为了安抚北周子民,特地在央河小筑建造坟冢,厚葬前朝君臣。每隔几年,朝廷会派遣重臣前去祭扫。央河小筑因此需要宫婢和戍士看护和守卫。单调冷清的环境,离京师甚远,却也衣食无忧,宫婢年过二十五岁便可发还回乡。
宁霜听闻消息,哭闹得死去活来,青梅和绣儿更是频频跑去央求钟漪兰将人留下。只有韶光知道,这已是恩典。
被撞破谋划,依照晋王的秉性,断不会再留其性命。只因为其间的条件交换,总算使其得以保全,但她是不能再留在宫里了。
“远离纷扰和争斗,你会比我们都活得长!”
出宫的那日,绣儿背着宁霜的行囊,青梅则拉着她的手,含着眼泪依依惜别。
宁霜闻言,眼泪刷地一下淌了下来,“没良心的。你们一个一个刚刚升任掌事,我还没沾多少光呢!这就要走了。”
绣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青梅看着她,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就怕你到了那里,锦衣美食,都把我们给忘了!”
宁霜瞪了她一眼,低头沙哑着嗓子道:“你们都给我好好的,山高皇帝远,也不知道能不能捎信儿,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过得不好,看我不念叨死你们!”
宁霜说完,抹了一把脸,望着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要走了,否则外面管事姑姑要骂的。你们都保重。”
“保重。”
“保重。”
韶光伫立在朱红宫墙的阴影里,远望着三人依依道别的身影,没有再往前迈一步。昔年往事如流水般潺潺流过,面前的景象,宁霜、青梅、绣儿——早已成了自己在偌大宫闱局唯一感到温暖的所在。她,果真是变了。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却被他抓住的软肋——
然而,并非仅是因为宁霜。中毒只是一个引子,自此,能够得以预见的事端会渐渐浮出水面。凤明宫或许可以解燃眉之急,保得住一个,却保不住更多人。只有一个宁霜便够了,晋王已经很清楚如何能让他就范。
倘若手中的凤牌一直不出,闺阀势力便会随着流年永远湮没在宫掖帷幕之后,然而,反抗已经成了自掘坟墓。
何苦。
有些恩,既然已经还罢,欠着的债,便注定要去讨回……
韶光将手中的玉牌握紧,转身而去。
八月十三,中秋节临近。
内局宫婢的调动一贯稀松平常,只是在八月十三和十四这两天,有很多掖庭局的宫人也被抽调到宫闱局,内侍监倒是通融,没有过多追问,便应准了两局中几位掌事的奏请。
尚食局算得上是最忙碌的一处,接连几日的筹备,着实累坏了商锦屏。从筵席食材的料理,到各殿配食的奏请、协调、分理等等诸多事端,都需要她这个掌事一一过目。此刻,司膳莘华正捧着一大叠盘盏,都是各色糕点甜食的试品,站在她身边细细询问。
“商掌事您看看,今年的是不是照旧?”
玉露团、冰莲百合、金铃炙。红的似翡,绿的若翠,一一摆放在琉璃牙盘里,花色纷呈,精致甜香,着实诱人津液。
“每年都是这几种,太后都吃烦了。”商锦屏推开面前的瓷盏,不悦地蹙着眉。

第七章 锁珠帘(14)

“那您看……”
“换口味,必须要换了。”
商锦屏想了一下,拄着下颚,又道:“这些试品,都分送到各殿里给主子们尝过了么?”
莘华点头,“琼花殿和芳织殿的几位都尝过了,都说不错,然后就是蘅锦殿。哀掌事特地与奴婢交代,太后很喜欢这道凤凰胎,破例多吃了几块。”
商锦屏露出惊喜之色,“当真?”
既然如此,筵席当日的这道甜点,就要由她这个掌事亲自掌厨了。
商锦屏正想着,这时,回廊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商掌事在里面么?我们掌事来看您了。”
随侍掌灯,奴婢引路,施施然而至的是一位绯红宫装的佳人——有着弯长娥眉,含春杏眸,一袭宫裙霓裳荷叶百褶曳地。裙袂上精心缝着满满的花边,随着步履轻移,裙裾翩跹,花绣宛若绽放。
“什么风把尹尚宫吹到我这小小的尚食局来了,快请屋里坐!”
商锦屏隔着老远就望见了她,一探头,赶紧吩咐莘华将桌案上的糕点试品都撤了,自己则掸完衣摆跟着跨出殿门。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却总是有恃无恐。
尹红萸站在红廊里,含笑的目光沁着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容,未进门,但等着殿内的人出来恭迎,“宫筵在即,太后很关心食材准备的情况,故此吩咐我来看看。”
“劳烦尹尚宫跑这一趟,可真是罪过。下次您只消带句话,让莘华将制好的甜点送过去就行。”
同是四品女官,同样掌管一局,商锦屏此刻站在尹红萸的跟前,却显得十分卑顺。不仅是商锦屏,其他局的掌首同样低着一级,不仅是份例、用度,还有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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