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宫春》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绣宫春-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小光,人各有志。但你记住,出了这个门,你我情分不再。他朝两宫兵戎相见,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
那一年,她十五岁。
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讳,离开宫正司,踏进朝霞宫。从此跟明光宫决裂,也一跃成为近侍大宫婢,地位超然。


第五章 宫墙柳(6)
往事隔着婆娑烟雨而来,在喉中弥漫成一丝苦涩,韶光寥落地笑笑:“我怎么都忘了,您先是明光宫的掌事,然后才是我的恩师。”
施艳春紧蹙着眉,眼神中充斥着复杂和愠怒,还有隐隐的悲伤。
“你我本就各为其主。皇后娘娘薨逝,闺阀崩塌,注定了明光宫重新执掌中宫大权,是人事,也是天命。小光,你该认命。”
韶光吞咽了一下,却终是挽手、敛身,就这样从石榴树下走过。
“小光!”
施艳春从背后叫住她,“中宫初稳,太后不希望有闺阀余孽继续留存。如果你够聪明,就趁早自请离开宫闱局,还能给自己留一线生路。如果继续冥顽不灵,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赶尽杀绝了!”
韶光的脚步一滞,脚下仿佛坠着千斤重。
风早停了。
木槿花叶落了一地,被微雨沾湿。
她永远记得那个冰冷的冬夜里,施艳春向自己伸出温暖的手。如果没有她,自己可能已经冻死在暴室,如果没有她,宫闱局永远不会出现韶光这个名字。可同样的,施艳春曾将朝霞宫那些无辜的宫人赶尽杀绝,辣手无情地将她身边知己至交悉数铲除……
恩情深厚,反目,才会成仇。
宫闱里,原来是存不住情分的。
“如果施掌事认为,一个璎珞就能将尚服局这潭死水搅活的话,奴婢倒要拭目以待了。”
韶光眸色幽茫,说罢,再无留恋地转身而去。
劫后余生,卑微苟活,她是代替着多少闺阀冤魂活在这深宫之中。既然她已能够旧事尽抛,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夜色,愈浓愈黯。
阴沉的天际乌云滚滚,连一丝月光都不见。宫墙每隔一处都挂着琉璃灯,昏黄的光在风里一晃一晃,笼罩着阴郁的影子。天气晴过一瞬,雷声又起,如织的雨丝,密密斜斜地刺在窗纸上,嗖嗖的凉。
时已子时,连檐顶的乌鸦都在酣睡。
黑洞洞的门廊内,放着一把轻骨竹伞,伞面是诡异的艳红色。
若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身份,布局筹谋,哪里还要用她来善后。可惜,现如今的身份并不足以指使他人,非事事亲力亲为不可。韶光拨了拨头上的雨丝,将伞收了,轻轻踏进绣堂。
偌大的敞殿,空荡荡的。
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冷风抽打着窗棂,能听见呼呼的声响。绣架被宫人们摆放回原处,此刻留在堂上的,只有两张花梨木大长桌,以及桌上码放的檀香屉。
她是来毁尸灭迹的。
白日里的比试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隐隐不安。尽管自人选到排序,谋算安排得丝毫不差,可施艳春的话言犹在耳,宫闱经年浸泡出的敏感,还是让她当夜就潜回绣堂,将该料理的事情料理妥当。
婢子绣完的缎子,由四位女官盛放在檀香屉里,按照两房次序,一一搁置在长桌案上。可经过筛选撇除后,却打乱了顺序,数量过千,找起来让人焦头烂额。相比之下,选拔出的三张则珍贵许多,束之高阁的布料,随风轻摆,上面的宫样仿佛活了一般,鲜妍明媚,无比招摇。
选中的,名曰:梅坞春早;而她亲手绣制的,却是“曲苑风荷”。
谁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舞弊徇私是不可能的事?
谁说只有凭借本事,才能赢得高位?
如果可以布一个很漂亮的局,那么局里的玄机,就在那名签上面——
在考核场上负责初选的是钟漪兰和余西子,所以,她便安排宫人在名签背面,用朱砂画了印记。钟漪兰希望由她胜出,余西子那边又事先打过招呼,挑选时,定是都要挑那些画了朱砂的。而端详的一瞬,已经用手将朱砂痕迹抹掉。这样,嫣然、青梅、相思和自己四个人,必然通过初选。


第五章 宫墙柳(7)
然后是言锦心和白璧。
轮到她们,就是钟漪兰和余西子选好的料子,应该说,除了“选中”的四块缎子,其余挑的,都是稍逊色、或者次等的手艺,所以言锦心和白璧已经无从选择。因为那些绣工精湛、有可能脱颖而出的绣缎,早在初次选拔时,就被筛掉了。
最后再呈给崔佩,便是大局已定,无论她如何排名,结果都是一样。
一切都因为看不见名讳,自然能出现两张相同署名的作品。就如同相思,明明绣的是花蝶,入选的却是双飞燕。
一件是亲手绣制,另一件是假借他手。几房掌事看不见,婢子们也看不见,如果不翻出来对质,谁能想到内里还藏着李代桃僵的猫腻。
当然,中间或许会出现纰漏和差错,然而红箩和阿彩的袖子里,都装着刻有她们四人名讳的签牌,倘若果真漏选了谁,在当场念出名次的时候,也会将错误纠正回来。万无一失。
抠开不知多少块名签,韶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那块料子——针脚生疏,线色的搭配也并非上等,若论手艺,比起宁霜不知差了几分。韶光轻抚了抚,从袖中拿出一块名签,替换在檀香屉里。
换下来的签牌放进袖带,再拿着屉子重新堆起来时,殿门忽然被一把推开了——
一道闪电,将敞殿照得雪亮。
风雨里,一个狰狞魅影,佝偻着脊背,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雨水顺着鬓角淌下来,跟衣袂滴答下来的水融合,在地面上铺开水渍。
韶光惊愕地瞪大眼睛,就着闪电的光,赫然看清来人衣襟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殷红鲜血!
“你……你是什么人?”
抓着名签的手微微颤抖,破碎的喊叫声刚从喉咙溢出,嘴就被来人一把捂住。韶光惊呆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是如何靠近的,就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出强烈的森寒气息,这才想起挣扎。
宫里人……不,不是宫里人,宫闱里怎会有陌生的男子!
“别动。”
那人似乎更惊诧殿里有一个女子,有些懊恼地杵着桌案,另一手则死死捂着她的口鼻。韶光愈发恐慌,手脚使劲地挣扎起来。男子烦躁地怒喝了一声,猛地从腰间抽出匕首,狠厉地抵过去,“再动,这刀子可不认人了!”
冰凉雪刃贴着脖颈划过去,引起刺骨的战栗。韶光僵直着身体,点点头。
这时,男子狠咳了一下,顾不上嘴角隐隐渗出的血痕,扯着韶光的衣领将她推到角落里,自己则反手将殿门关上。
风雨,在这一刻被阻挡在门外。
韶光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发髻歪了,几缕乌丝垂在耳际,绢衣上沾了对方身上的泥水和血水,狼狈不堪,蜷缩着腿,显得懦弱可欺的样子。埋在膝盖里的脸上,一双眸子湛亮,眸色冰冷如月。
宫里怎么会有外人?还受了伤……
悄然抬眸,韶光偷眼打量这个闯进内局绣堂的人。
藏褐色的衣袍还没干,因着受伤,绣着缠枝金纹的衣袂有些凌乱。不同于沉哑的嗓音,他有一张很年轻的脸,瞳仁清澈,精雕细琢般的下颚,薄唇苍白,却无损俊美出挑的面容。
韶光看到此,反而镇定了几分。锦裳奢华,兼着举止优雅,更无一点市井气息。此人并非出自江湖,单就那副皮囊就足以让诸多男子相形见绌,严厉的神色,却缺少了戾气和杀意。
“你是刺客?”
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说罢,迷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前朝旧部?”
封齐修从帷幔上扯下来一块布料,绑在自己受伤的腹部,闻言,有一瞬地怔忪,片刻后瞧见被挟持的宫婢自己从墙角站了起来,想是腿脚有些麻木,身子颤颤巍巍的,却敢扶着桌案靠近——忽然就生出一种想笑的冲动,“你难道不怕我?”


第五章 宫墙柳(8)
不怕他杀了她?
韶光揉了揉胳膊,“这里是尚服局的绣堂,横直门在北侧,顺着广巷走五里,穿过绘着漆画的门廊就是通向宫外的广甫长街。”
衣襟潮湿,风一吹,刺骨的凉。韶光随手点亮了一盏琉璃灯,幽幽光线,照亮了狭小的角落,“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是入宫行刺的刺客,只不过刺杀不成,反而受了伤、迷了路。”
宫中早有旧闻,自安邦十二年以来,先周静帝被夺权,而后割据南方的陈朝被摧毁,经历了江南叛乱,诛伐一统,其间诸多势力反扑又被瓦解,直至政权稳定,前朝的余孽们却并未从此销声匿迹。多年前,就曾有大批前朝旧部冒死进宫刺杀,皇室遂派侍卫精锐进行肃清,一阵腥风血雨后,前仆后继的死士和乱党几乎殒命殆尽。
只是想不到多年后,旧事重现。
昏黄的灯火摇曳中,封齐修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略显孱弱的面容,不甚美,却极特别,一双慑人的眼眸,冰泉幽咽,潋滟凌寒,眼底没有慌乱、没有惧怕,反而是诡异的镇静,黑漆漆,如黑渊噬人。
封齐修自嘲地想是自己这副模样不够凶恶,还是这宫里经常有行刺的,就连一个小宫婢都习以为常。将里衫系好,一眼就看见了那盏琉璃灯,也不出言,只哂笑着一把拿过来,不吹熄,转手放在离窗口极远的位置——
明暗光亮,刚好被帷幔裹住,一丝也透不出去。
等放好了,封齐修转过身,朝桌案前的女子挑了挑眉毛。
韶光垂着眼帘,藏在桌下的手,狠狠牵紧了衣角。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急促,夹杂着人声嘈杂。
韶光目光一动,刚想起身,封齐修却更快地来到跟前,在她想开口之前就敏捷地伸手一把将她扣在怀里。
“别碰我!”
“不许出声……”
话音被堵在喉咙里,封齐修随即使劲将韶光拽起来,一手反拧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掀开窗沿一角,向外看去。
雨早就停了。风很凉,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湿漉漉的门廊内外,被火光照彻得亮如白昼。身着甲胄的侍卫聚集在廊外,手执佩刀,雪刃锃亮,戾气扑面而至。
来得可真快!
封齐修皱起眉,脸上有狠厉的杀意,寒星似的眸子却熠熠闪亮。韶光心神一凛,下意识地攥着衣袖,就在这时,更嘈杂的声音响起,兵甲声很重,却井然有序,含着隐隐杀伐之意,隔远可闻。
漆黑的夜,此刻连星子都是黯淡的。
火光却将绣堂内外照彻得无所遁形,手执弓箭的戍卫赶来,俱是一身黑衣,端肃半跪,手挽强弓,箭尖齐刷刷地指向半敞的窗扉、紧锁的殿门,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要连人带屋,射成刺猬。
封齐修靠着殿门,紧握的手指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韶光却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道:“这个时候出去,流矢会在一刹那将我们两个射成刺猬。更何况我只是局里一介奴婢,身份卑微,根本没有要挟的分量。”
对院中的侍卫来说,今夜委实是可遇而不可求。捉拿了刺客,在主子跟前立功,得赏赐且不说,前途也是扶摇直上。宫掖里头,这样的例子还少么?立功,才能请赏。否则每年怎么有那么多刀下冤魂。托他的福,宫闱里百年难遇的阵仗,竟然自己给碰上了。
韶光眼底的寒光一闪而逝。
“这里可有后门?”封齐修压低了声音,皱眉问道。
韶光摇头。
封齐修眉头皱得更紧,按捺着涌动的情绪,目光变幻莫测。


第五章 宫墙柳(9)
“别妄想作困兽斗。”韶光眼帘微垂,声线低沉,“宫掖很深,深到你无法奢想的地步,就算侥幸逃脱,刺杀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多兵丁,那么多弓箭。若让他给逃了,多少人得引颈就戮。
“去开门吧!现在去,说不定还能活着被送到大理寺。”
封齐修眯着眼眸,“我敢进来,就没打算出去。”
他的嗓音有些喑哑,眼底充斥着血丝,嘴角隐约有笑纹,含着一抹从容凛然的决绝。韶光动唇,“出师未捷,身首异处。在你眼里,人命就这么不值钱?”
封齐修闻言不禁转眸看她,刚想开口,门外响起搬移重物的声响,几许轴承转动,像是又来了什么人。两人都不由朝着声源望去。
廊庑侧的石榴花早就开好了,浓郁的花瓣,红得近乎凄艳。花树下,宫人搬来一座鎏金铜壶滴漏,旁边,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黑锦缎蟒袍,墨发半束,邪魅狠绝的面容,一双眼眸漆黑如夜,似笑非笑的视线,仿佛隔着厚重的殿门直直射向里面人。
封齐修沉声问道:“他是……”
“晋王殿下。”
侍卫统领箫琉缅见到来人,立刻恭谨地行礼。尊贵的男子黑眸深锁,眼底仿佛蕴含着幽潭水纹,深邃幽茫,一扬手,身着黑衣的戍卫即刻让出一条路。
六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架到跟前,满身满脸都是血,分辨不出面目。
原来入宫行刺的不止一人。
“本王限你半个时辰,自缚投降。否则每隔半刻钟,杀一人!”
冰寒的声线,无比残忍。话音落地,戍卫立时将盛满沙砾的滴漏翻过来,抽开隔板,流沙开始迅速下漏,纯银光泽,粼粼闪烁。
整个殿廊里,一片死寂。
耳畔只有铜壶滴漏的沙沙声,短促而清晰,仿佛敲打在心上。骄矜的男子负着手,仿佛睥睨众生的神祇,覆雨翻云,一切皆在掌中。
“杀!”
半刻钟,转瞬已到。
戍卫得令,唰的一声抽出腰刀,手起刀落。温热的血喷溅,其中一个刺客的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出几米开外,血肉模糊。
空气中飘浮起淡淡的腥气。血撒进了土壤里,星星点点,滋润着娇艳的花,连花香都被催发得愈加浓郁起来。封齐修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殒命,手抠着殿门,恨不能将门闩掰断。
外面的那些禁宫侍卫早都被吓得肝胆俱裂,麟华宫的守卫却很兴奋,只等着再次举起刀,这时,厚重的殿门哐的一声被推开。
冷风灌进来,将乌丝吹得凌乱。韶光被挟着,亦步亦趋地跨出门槛,扣在肩胛上的手仿佛铁钳,将两个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然而男子的喘息就吐在脖颈间,猩红血目,澎湃着无边怒意和恨意,眼神却保持着冷静和犀利。
“将他们都放了,别逼我杀了她!”
谁也没料到会有宫婢被挟持,在场侍卫不禁面面相觑。戍卫将火把拿近些,照亮了男子凛寒戾气的脸,还有怀中一袭雪罗裙的女子,苍白的面容,柔弱可怜。
杨广眯起眸,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放开她,你自己束手就擒,就留你们一个全尸。”
封齐修闻言,忽然仰天而笑,然而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