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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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悬崖-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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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我吧
    尽管说我那时还十分年轻,可却属于那种很心细并敏感的女孩子,每当到了这会儿,都会尽快寻找时机,把话题引向文茂所熟悉的方面。有一次我做得过于明显了,以至于在文茂朝我望来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心知肚明的眼神。
    不过,你千万别因此曲解了立刚,认为他是一个粗心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他考虑得非常周全。第三天,我们到了杭州。临进家门之前,我们俩和文茂分头买东西的那一会儿,立刚忽然提出一个建议,说反正我的老爸老妈也不知道我和他交了朋友,为什么不暂且将这事儿瞒住呢。见我有些不解,他做出了如下解释:
    “当然是为了文茂,万一你妈妈总是想方设法偏疼自己的女婿,诸如……在饭桌上一个劲儿给我夹菜或者饭后一个劲儿地往我嘴里塞葡萄,文茂肯定会不自在;也许更糟,没准儿你那从英国回来的学究老爸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偏心,会当着文茂的面儿送给我一块昂贵的瑞士运动手表而只送给他一只香港产的钥匙链儿,那文茂多尴尬呀,你说是不是?”
    按他的说法儿,这还只是其一,而说到其二,他诡秘地笑了,“我实在有些好奇……真的是很想听听两位老人家的看法,在我和文茂之间,到底他们更喜欢谁。”
    见立刚说的有理,我当下就表示同意──当然我赞同的是他所列举的第一个原因,至于他说的第二点,我却有些吃不准,总觉着有点儿恶作剧,除此以外,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着……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我还是按他的要求做了,并做得十分认真,但凡我老爸老妈在场,我一定会对他俩不偏不倚──只要先给立刚削了苹果,就一定会给文茂剥个橘子,即不少看谁一眼,也不跟谁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坐的位置我都十分注意──那两天晚上看电视,我总要把沙发上的立刚和文茂扒拉开,坐在他俩中间。这不但让文茂一脸困惑,还真把我老爸老妈给蒙了。我老妈终于绷不住,临走的那天晚上她在厨房做饭,趁一条仍在张嘴的鲑鱼在油锅里发出噼啪作响之时,她伏在我耳边问:
    “我说死丫头……你到底打算跟谁?”
    “嘿嘿嘿……”见她落入了立刚的圈套,我笑着反问她,“你没看出来吗?”
    “没有。”她老实回答。
    “那……老爸呢?他觉着呢?他觉着谁好?”
    “都好。他说。说他们俩……哪个都行。”
    我把我老妈的话告诉了立刚。他听了非常惊奇。
    “这是你老爸说的?”
    “是啊?”
    “这可真是的……我原来以为……”
    立刚没有把话说完,害得我至今不知道他究竟以为什么。第二天,我们返回北京之前,我老爸把立刚和文茂两个人叫到了自己的书房,然后拿出来两条从伦敦买回来的包装相同、颜色和条纹也几乎一模一样的丝绸领带。
    1999年的秋天,也就是我和文茂在“老树皮”咖啡屋见面的3个月之后,我们俩结了婚。
    10月的一个晚上,天空飘落着最后一场秋雨。当我那天下了课,打着伞走出“新奥尔良”的大门时,我看见了浑身透湿的文茂。
    “嫁给我吧。”他说。送我回家的一路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常常想起文茂的这句话,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一个问题我总是搞不清──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答应了他,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他?还是因为不忍拒绝他?我真的是有些不明白。
    这个疑问,早在结婚前就不停地缠绕着我。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后来,很多事其实都非如我所愿。我不是指当初爱上了立刚却嫁给了文茂,要说的只是些很具体的问题。诸如,我一向认为跑到照相馆去照婚纱的做法俗不可耐,可在文茂的坚持下,依然去了新街口的那间影楼,让那个留着小辫儿的摄影师整整摆弄了一天,而后捧回一堆连我都不相信那上面的人是我的照片来。
    我更不喜欢那种大排筵宴的方式。当我第一次想到终有一天我会出嫁时,我就希望自己能有一个简单而朴实的婚礼。这一点也没实现,这都要怪文茂的继父(当然文茂只称他为‘叔叔’),那位酿造葡萄酒的老先生携带他妈妈专程从吐鲁番赶来操办了一切。那天早上,当我穿着一身硬邦邦的白色纱裙走下楼时,前来接我的高级轿车居然多达50辆,从我家的楼底下一直排到小区门口,我当时惊得都快晕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北京会有那么多的亲朋好友,那位老先生,竟然在西苑饭店摆了60桌。只是,除了我那几个“新奥尔良”的同事,文茂的几位大学同学,再也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我就这样嫁给了文茂,一切都很老套,循规蹈矩毫无任何浪漫的色彩。不过,必须承认的是,我当时还是很幸福的,虽然失去了立刚,但却拥有了同样爱我的文茂,拥有了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是的,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而且相当不错,宽大的客厅,舒适的卧室,还有一间布置得十分有格调的小书房。这都要归功于文茂财力雄厚的继父──为了得到文茂的认可,他全款给我们买下了位于西二环的那套公寓。
    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忘记立刚。这其实并非我的本意,但我无法摆脱他──无论是在燕尔新婚的夜晚,与文茂恩爱地相拥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的一刻,还是独自坐在小书房里静静沉思之时,只要闭上双眼,立刚便会蓦然出现在面前。
    那种情形,一般来说都很短暂,幻影似的转瞬即逝。可也有例外──秋日的一个寂静的午后,我竟看见他一身白衣,头上罩着光环,两肩上还扇动着一对天使的翅膀,毫无声息地从阳光灿烂的窗外飘然而至……
    记得吗,我曾经告诉过你──立刚是在1998年的8月失踪的。照说他本不应该与那场洪水有什么关联。在他动身的5天之前,我从来也没听说他湖南有什么亲戚。可是他说有,恰恰在灾区。那是他的曾祖母,已经97岁。当电视里第一次报道洪水的消息时,他便开始惦念。而有一天,在新闻联播里看见一群武警士兵驾驶冲锋舟,从一座屋顶上救下一位比他曾祖母年轻得多的老太太后,立刚再也坐不住了,终于请了5天假赶回去探望,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那段日子,为了寻找立刚,我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几次在当地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每个星期一都要去象来街立刚的户籍管辖派出所,找那个身材矮胖的负责警察打听是否有他的消息,在终无结果的情况下,还让文茂陪着我去了一趟湖南。
    在岳阳,我们找到了那位挂靠一家国营客运公司的长途汽车的司机,而后一同前往那座小镇。站在河边出事的那座漫水桥旁,我们听了那位大难不死的小个子讲述了当山洪暴发之时,他所驾驶的那辆编号为1026的大客车是如何像一个罐头盒一般翻滚着被汹涌的洪水冲到8公里之外的下游。
    那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灾难,41位乘客中有9人死亡,28人受伤,还有两人失踪,至今没有找到尸体。虽然那个司机没有把照片上的立刚认出来,可是根据文茂提供的火车车次,当地客运公司的一位调度员告诉我们,那天只有这一辆车去了立刚曾祖母的所在地,她深信,如果立刚那天是乘坐那趟火车到的岳阳,他就一定在这辆车上。
    我实在不相信我就这样失去立刚,老觉着他还活着。每当有人敲门,电话响起,或者在大街上看见一辆型号相同的红色吉普车时,总会认为那就是他。甚至每一次开新课,我走上讲台,望着下面一张张陌生面孔的那一刻,都忍不住要在最后一排寻觅他的笑脸。
    那一次次的失望真令人悲伤,以至于有一回,我竟没能控制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使得原本躁动不安的教室一片寂静。
    从岳阳回来之后,我很少和文茂见面,即便是见了面,我们也很少谈立刚。尤其是文茂,他总是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包括那次在“老树皮”咖啡屋的会面。我说过,那天晚上,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除了问我是否再喝点儿什么,他几乎没有开口。那种情形,简直就与北野武的影片《焰火》里西佳敬和死去的刑警田中的妻子在弁当店见面那场戏如出一辙。
    我一直在懊悔──为什么当时对文茂的沉默丝毫也没觉出不正常,一点儿也没抱有警惕,非要等到结婚之后,才感到问题的所在。
    那是一个星期六,头天晚上的气象预报通知说从西伯利亚赶来的第一股寒流已经到达,气温将会下降十七度,同时还伴有七级大风。就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天早上文茂仍然坚持要出门,不到六点便悄悄下了床。当他窸窣地穿上衣服,把一件加厚的羽绒服套在身上时,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困惑,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头问:
    “今天这么冷……就不能不去吗?”
    虽然我的话完全可以称之为柔声细语,但对文茂来说却好似一个惊雷。浑身一颤之后,他勉强扭过了脸。他想对我说什么,可嘴张开好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还是背起那只大号的双肩包,默默地拉开了门。
    早在婚后的第5天,我便已经对文茂生出疑问。那天也是星期六,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当我起了床,拉开窗帘时,我看见了自打来北京之后所看见的最为湛蓝的天空。但我的好心境很快便被打碎──我发现我的新婚丈夫不见了。
    在客厅里,我找到他简短的留言。
    亲爱的:
    早上好!今天是周末,你在家休息一下,我去爬山了。
    看了之后,我真的是非常不快,也感到难以理解──结婚还不到一个星期,他怎么能撇下我这个新娘子,一个人出去郊游呢,无论如何我也想不通。

一种奇怪的感觉
    文茂走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暮色将至之时,才神色疲惫地跑回来。
    那天晚上,带着心中的问号,我把文茂拖进了小区门外的一家湘菜馆。显然文茂知道我要问他什么,坐进那间小隔断时,他的脸上划过一阵阵的忐忑。心不在焉地点了菜,望着那个女孩儿放下了一壶茶,他对我做了解释。
    文茂告诉我,从上中学的时候起,每个星期六,他都要一早去爬山,为的是锻炼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说他这些年始终坚持着,除了生病感冒发烧或着出差上外地,几乎从未间断。
    “知道吗,”文茂说,“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不容易,真的是很难。现在其实已经好多了,过去上学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功课那么多,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真想睡个懒觉,就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落过空……”
    听起来他说得不无道理。可在那种情形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毕竟我们正在蜜月中。他怎么可以这么做?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习惯不能改变,也总应该跟我打个招呼,干吗总是要不辞而别!于是我忍不住质问: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起码,昨天晚上应该跟我说呀?”
    “昨天晚上?”文茂接着解释,同时把脸扭到了一边,“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打算跟你说,正要张口时,又决定不去了,没想到早晨一醒,才发现自己做不到,所以……”
    说话时,他一直不敢和我的目光接触,要么盯着我俩头顶上的那盏桔红色的小吊灯,要么凝视大厅里的那只酱黑色的大瓮。说实话,这件事的确让我感到蹊跷──不过是去锻炼身体,为什么要躲躲闪闪?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他那种心神不宁,就好像他正在做着一件天大的亏心事。当然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但却很难相信他是去爬山。
    不过,那一刻我也仅仅想到这里,至于文茂究竟去干什么,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我的思维真是一片混乱,坐在那里注视了文茂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通得过的答案。
    “嗨,我说亲爱的……”迟疑了一下,我忍不住问,“你真的是去爬山吗?是不是在骗我呀?”
    “你怎么会……这么想?”文茂猛然回过头,呆呆地望了我片刻,掏出笔记本,从里边取出一片红色的枫叶。
     从那以后,但凡是星期六,文茂都要早早起来去爬山。我曾一再要求同往,但却每每遭到拒绝。他总是婉言劝阻,说爬山实在太辛苦,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绝不可能喜欢。虽然说他的理由看似充分,可我却难以信服他的话,总觉着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开始时,我并不想把一切都弄清楚,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旦我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或许我就会失去他。因而,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我便不再追问文茂,只是寻找一切适合的时机,劝阻他不要这样继续下去。
    对我的话,文茂倒也没有表示过多的反对,每当我提起这个话题时,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如果我说得多了,就点着头表示同意。话虽如此,可他依旧我行我素,每个星期六照样早早起床,背着那只让我困惑的双肩包,匆匆出门。
    到后来,怕我拿出什么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拦阻他,文茂的时间表越来越提前,总是在我还在熟睡的时候就离开家,以至于有一天我四点半起来上洗手间,他已经没了踪影。
    终于,我下决心要弄清我丈夫的秘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临睡觉之前,我郑重对文茂宣布:
    “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怎么说,明天早上,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听了我的话,文茂像被外星人施了魔法似的凝固在了那儿。他当时正在卫生间里刷牙,大约有十秒钟一动不动,任凭一缕牙膏沫顺着下巴缓缓而下,直落到自己的脚上。他艰难地抬起头,从镜子里望着我,片刻转过身:
    “你是说……你一定要去吗?”
    “一定!”我站在卫生间门口,坚定地回答。
    “不能再商量?”
    “决不!”
    “……你为什么要这样?”文茂有些起急。
    “这个问题,倒是我应该问你。”我面无表情地说。
    “听你这口气……你难道怀疑我什么吗?”
    “你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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