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2-鲁迅散文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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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2-鲁迅散文全编-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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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解读    
    在《立论》中,作者所讽刺和抨击的这种“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的情况,是旧中国时常可以遇到的一种社会现象。鲁迅曾这样说过:“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前记》)在这篇作品里,作者同样是以“取类型”的技法,来针砭当时社会的锢弊。作者对那种以发财升官之类的谎言来奉承别人的市侩,表示了强烈的憎恶。作者用犀利的笔,予以辛辣的嘲讽,从而告诉人们对这样的人必须保持警惕,以防上当受骗。    
    然而,对说真话却遭打的老实人,作者表示了同情和赞赏的态度。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敢于面对现实,说出生活的真理,这是一个战斗者不可缺少的品质,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毁坏那个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黑暗的世界。    
    当然,这首讽刺性散文诗的主要锋芒所向,还是指向那对师生。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是非颠倒的社会里,“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说真话确实是“难”。但是面对这种现实,他们采取的是逃避的态度,也就是“既不谎人,也不遭打”的“哈哈主义”,这恰如鲁迅先生多次讽刺的那样:“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二)》)这种“正视而不敢”的怯懦的处世哲学,是几千年的封建黑暗统治留下的“劣根性”的一种表现,是旧社会的一个锢弊。对这种既保护了自己,又不得罪别人的市侩作风,鲁迅是很不满的,他曾多次加以批判。他说:“人世上并没有这样一道矮墙,骑着而又两脚踏地,左右稳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还是将自己的魂灵枭首通衢,挂出了原想竭力隐瞒的丑态。”(《华盖集•;答KS君》)后来,鲁迅还认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对立的营垒日益分明,这种“哈哈主义”也必将越来越站不住脚。他预言:“‘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怀疑。”(《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二)》)这种对“哈哈主义”的揭露和批判,是十分有力的。    
    ——蒋明玳《读〈立论〉》


第二部分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解读    
    时危人贱,在那灾难深重的旧社会,惨死于路的平民百姓并不少见。这些,常常是作者用来控诉那个社会的有力罪证。然而本文的作者,却另辟蹊径,把他那支幽默、泼辣的笔,指向:围观死者的冷漠看客;侵扰死者的贪婪青蝇;无理责骂死者的粗暴巡警;要钱如命的书铺商人……从不同角度揭示了那个冷酷无情的旧社会,表达了作者对敌人的深刻憎恶和不妥协的斗争精神。    
    本文由若干“片断”组成。这些“片断”似乎各不相关,但文章的结构并不松散、破碎。这是因为作品有一条以“我”死在路上到被收殓入棺的全过程为贯串首尾的中心线索。由这条中心线索,串联起几个富有艺术光彩的“片断”,从而组成了一个严密的艺术整体,使作品结构显得凝练、集中,以至无懈可击。    
    多种艺术手法的灵活运用,这是本文的另一个显著特色。例如,批判市侩主义,是通过一幅具体、可感的生活图画来体现。揭露反动文人的丑恶本质,则又采用了隐喻的手法。在画面中突出具有高度概括力的片言只语,用来讽刺那个不能任意生存也不能任意死掉的黑暗社会。通过简洁的有个性的对话,揭示了商人的剥削本质。而作者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则又是在“死者”的议论中流露了出来。这种灵活多变的艺术手法,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化平淡为神奇的艺术作用,增添了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吉明学《读〈死后〉》


第三部分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解读    
    《这样的战士》,鲁迅的提示,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的帮助军阀而作”的。也就在写作这篇散文诗的前后,鲁迅犀利的笔锋,不是时常瞄准着陈西滢等一批所谓“正人君子”们,在不断的揭发,无情的暴露,要使他们在“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步来”吗?他那篇作为不妥协精神宣言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不也正写在这个时候”吗?他自己时常称战斗的小品文,是匕首,是投枪,而在这篇《这样的战士》中,不就把投枪作为具体的实物,形象地加以描绘吗?为了要说明他那种韧性的战斗的精神,他曾举过一个例子:“听说‘拳匪’乱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道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这就是所谓“韧性”。所以他接着说:“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而在这篇散文诗里开首就说,“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对着那些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们,不管他们打出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等怎样的旗号,不管他们怎样立誓,说是心在胸膛中央;不管他们颓然倒地,只留下一件外套,自己已经逃脱;也不管他们自认廉虚,伪善的一式点头;但他总是举起了投枪。甚至“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这不就是那种韧性的战斗的最形象的说明吗?但在这里,也因为表现形式的不同,运用题材的不同,因而它所反映的现实,就更为隐晦曲折,内容就更加富于诗意、耐人寻味,战斗性也就更加强烈了。鲁迅在很早的时候,就期望“精神界的战士”的出现,后来,他也时常慨叹:“精神界的战士在那里呢?”“新的战友在那里呢?”用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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