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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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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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挑走。能吃就吃!什么都得吃,任何时候都得吃,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这儿,体质虚弱的人是活
不长的……”
    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虚弱……
    “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总是说,“就是想知道瑞泽尔和小东西们是不是还活着。要不是为他们,我早就一了
百了了。”
    一天晚上他过来看我们,满脸都是喜色。
    “刚从安特卫普押来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们,他们肯定有消息……”
    他走了。
    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实消息。
    晚上,我们躺在简易床上,有时哼几段哈西迪小调。阿吉巴。杜马常用深沉、严肃的低音讲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犹太人的罪恶,赎罪日的到来。至于我,我已不再祈祷。我赞同约伯约
伯是《圣经》中的人物,备历危难,坚信上帝。精神,不否认他的存在,但是我怀疑他是否绝对公道。
    阿吉巴。杜马说:“上帝在考验我们。他要看一看我们能不能战胜卑贱的本性,能不能杀死心中的撒旦。我们没权
力自暴自弃。他要是无情地惩罚我们,那意味着更爱我们……”
    赫什。格努德精通奥秘教义,他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弥赛亚的到来。
    在谈话中,一个念头不时浮上我的心田:妈妈现在何处?兹波罗在什么地方?
    “你妈妈还是个年轻女人,”有一次父亲说,“她肯定在劳动营里;兹波罗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劳动营里…
…”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这一切。我们这样假定,但是我们相信的依据何在?
    所有熟练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营,只有我们几百个简单劳力留了下来。
    “今天轮到你们了,”楼房秘书宣布,“你们与下一批人一起走。”
    十点钟,我们领了当天的面包。十几个党卫军站在我们四周。大门上的标牌说劳动意味着自由。他们清点人数,我
们站在院子里,道路上阳光灿烂,天上飘着一片片白色的浮云。
    我们走得很慢,卫兵们也从容不迫,我们很高兴。当我们经过一些村庄时,许多德国人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感到惊
奇。毫无疑问,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队伍……
    我们在途中见到一些德国姑娘,警卫们与她们打情骂俏,姑娘们“咯咯咯”地笑。她们听任别人亲吻、搔痒,不时
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们全都放声大笑,开心取乐,相互传递爱情字条。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受到打骂。
    四小时后,我们到了新集中营:布纳。铁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布纳集中营集中营就像遭到一场流行病的袭击,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几个“穿着得体”的囚徒在楼群中间徜
徉。当然了,我们首先得淋浴,集中营的主管在浴室旁等着我们。他很健壮,宽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头发,看上
去挺和蔼,灰蓝色的眸子不时闪出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人,军官对他们很有兴趣,命令拿东西给
他们吃。
    我们发了新衣服,住进两个帐篷里。我们在那里等候分配,编入不同的劳动队,然后分到某座楼里。
    傍晚,劳动队从工地回来了。点完名,我们开始寻找相识,向“老资格”们打听哪个劳动队最好,应当去哪座楼。
囚徒们一致认为:“布纳是个好集中营,人们能保持体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筑队……”
    我们好像可以随意挑选似的……
    管我们那个帐篷的是一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脸,厚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集中营的伙食看来很合他的胃口,
他很胖,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他与集中营主管一样,喜欢小孩儿。我们刚一到,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面包,还有汤和麦
淇淋(其实,这种感情不是出于利他主义,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同性恋者们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你们将和我一起呆三天,隔离检疫。而后,你们就得干活。明天体检。”
    他的助手——一个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朝我走来:“你想进一个好劳动队吗?”
    “当然,但是,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没问题,”他说,“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点儿施舍:你的鞋。我会给你换一双。”
    我拒绝给他鞋。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双鞋了。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带麦淇淋的面包……”
    他喜欢我的鞋,我却舍不得。后来,他还是把鞋拿走了,但什么都没给我。
    体检是在露天进行的,第二天一早,来了三个医生,他们坐在凳子上。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谁敢说自己有病?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张开嘴。实际上,他不是看人们有没有坏牙,而是看有没有金牙。谁镶了金牙,就把
谁的号码记下来。我有一颗包金牙……
    头三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我们在帐篷前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囚头,是来挑人的:“你……你……你……”
他们伸手东指西指,像挑选牲口或商品似的。
    我们跟着一个年轻囚头,他叫我们在第一座楼门口站住,那儿离集中营大门很近,是管弦乐队的楼。他挥手让我们
进去,我们十分惊讶:难道要我们与音乐打交道吗?
    乐队在演奏进行曲,他们总是演奏进行曲。几十个劳动队和着音乐,踏着节拍,朝工地走去。囚头们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
    党卫军拿着笔,记录离去囚徒的人数。乐队继续演奏同样的乐曲,直到最后一支劳动队走过去。然后,指挥棒停下
来,乐队不再演奏。囚头吼了一声:“列队!”
    我们与乐师们一起站队,五人一列。我们离开了集中营,没有音乐,但步伐整齐,耳畔依然回荡着进行曲的余音。
    “一二一,一二一!”
    我们与身边的人,也就是乐师们,交谈起来。他们差不多全是犹太人。朱利克是波兰人,戴着一副眼镜,苍白的脸
上挂着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兰,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说集中营里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犹太人不
许演奏德国音乐。汉斯来自柏林,很年轻,很机智。工头是波兰人,叫佛莱尼克,以前是华沙的学生。
    朱利克对我说:“我们在电料库里干活,离这儿不远。工作不难,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囚头埃戴克,有时会无缘无
故地发疯,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很幸运,小家伙,”汉斯说,脸上挂着微笑,“你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队……”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仓库前。一个德国雇员,是个平民——我们叫他MeisterMeister是德语,意思是“主人,师傅”。
——来见我们。他打量着我们,就像店铺老板打量一堆刚送来的破布。
    我们的同志讲得对——工作不难。我们坐在地上,数螺栓、灯泡和形形色色的电工零件。囚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
讲这份工作如何重要,并警告我们,谁要是偷懒,就会受到惩罚。新同志告诉我:“别担心。当着Meister 的面,他必
须这样讲话。”
    这儿有许多波兰人,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女人们默不作声,用眼睛问候乐师们。
    工头佛兰尼克让我到一个角落去:“别找死!不必着急!要小心。别让党卫军逮着你。”
    “先生……请让我挨着我父亲。”
    “好吧。让你父亲到这儿干,挨着你。”
    我们很幸运。
    分到我们这个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约西,一个叫台比,是哥俩,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伯肯诺
被杀害了。他们像灵与肉一样相依为命。
    我和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能唱许多希伯莱歌曲。所以,我们有时会哼一些小
曲,那些歌曲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约旦河水和神圣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还经常谈到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与我的父母
一样,虽然有时间逃脱,却没有勇气卖掉一切,移居他方。我们决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决不在欧洲多呆一天,我们
将登上驶往海法海法是以色列的港城。的第一条船。
    阿吉巴。杜马依然沉浸在奥秘教义中,他在《圣经》里找到一首诗,把它转译成数字,并根据数字预测距离解放还
有几个星期。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
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你是A —7713吗?”
    “我是。”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十几个囚徒在排队等候,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了要我们来的原因:他们要拔掉我们的金牙。
    牙医是个犹太人,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张脸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张嘴,人们就能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满口
黄色的坏牙。我坐在椅子上,谦卑地问道:“您要做什么,先生?”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这样。”他漠然道。
    我突然想起装病:“能不能等几天,先生?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他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试了试我的脉搏。
    “好吧,孩子。感觉好时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一星期后我去找他,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他:我还是感觉不舒服。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
但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我没等他召唤,就如约回来了。他允许我再耽搁几天。
    几天后,牙医办公室关闭了。他被投入监狱,可能要被绞死。有人说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为自己捞好处。我不
可怜他,反而因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换面包,或换几天生命。对我
来说,当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天能喝上一碗汤,吃到味道陈腐的面包,甚至面包渣。面包和汤——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甚至连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
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
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
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
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
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
双眼睛。
    “夫人,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先生。”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是的,但是……”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
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
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
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
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
不是生囚头的气,而是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躲着埃戴克,为什么要惹他发火?集中营里的生活让我是非倒置……
    有一天,工头佛兰尼克发现我有一颗金牙:“小孩,把金牙套给我吧。”
    我说不行,没有金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小孩……”
    我又回答说,体检时我的金牙套被记录在案,要是没了,我们俩人都没好果子吃。
    “你要是不肯给我金牙套,会付出更多代价。”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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