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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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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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素材才是最重要的。我更担心自己讲得太多而不是太少。
    举个例子,在意第绪文版中,本书的开头是几段悲观的沉思:太初有信——却很幼稚——有信任——却是徒然——
有憧憬——却很危险。
    我们相信上帝,信任人,在我们的想象中,人人都被付予了舍金纳舍金纳(Shekhinah )是犹太教耶赫维神的代称,
或指耶赫维神的显现,或指它出现时光芒四射的云团。的神圣火花,我们的眼睛和心灵都能看见上帝的形象的光影。
    这就是我们苦难的本源,如果不是原因的话。
    在意第绪文原稿中,有些段落谈到了我父亲和犹太人的解放。为什么新译本不包含这些?或许,这些段落太私人化
了,只与个人有关,它们应当消融在字里行间。但是:我记得那个夜晚,我一生中最令人惶然悚然的夜晚。
    “……埃利扎,儿子,过来……我要跟你说点事……只跟你一个人说……来,别离开我,埃利扎……”
    在极度悲伤的时刻,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没有动。
    叫我到他身旁,那是他在极度痛苦中的最后愿望,那时,灵魂正从他破碎的躯体中挣扎出壳——而我却没有让他如
愿。
    我害怕。
    害怕挨打。所以,我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没有冒着丧命的危险跑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安慰他,告诉他我没有抛弃他。我就在他身旁,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依然躺在床板上,请求上帝别让父亲喊我的名字,不要呼喊。我怕极了,怕党卫军大发雷霆。
    实际上,父亲已经丧失了意识。
    但是,他那揪心扯肺的声音穿透了岑寂,依然在召唤我,仅仅召唤我一个人。
    “怎么搞的!”党卫军突然发起火来,使劲打父亲的头,“安静点儿,老家伙,安静点儿!”
    父亲已经感受不到棍棒的打击了,我却感受到了。但是,我没有任何反应,听任党卫军殴打父亲,我感到他就在死
亡的魔掌下。更糟糕的是,我很生气,因为他的呻吟和呼唤激怒了党卫军。
    “埃利扎!埃利扎!来,别离开我……”
    他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但我一动都没动。
    我绝不会宽恕自己。
    我永远不会宽恕把我推向绝境的世界,它把我变成一个冷漠的陌生人,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我的名字是他的遗愿。我却没有对那声呼唤做出回答。
    在意第绪文版中,本书的结尾部分没有采用镜像式的手法,而是对现状做了忧郁的反思:迄今为止,布申瓦尔德集
中营关闭不到十年,我却发现世人遗忘得极快。今天,德国是个主权国家,德国军队复活了。伊尔斯。鲍什——布申瓦
尔德那个臭名昭彰的施虐狂,已被允许生儿育女了,过上了舒适的日子……战争罪犯们在汉堡和幕尼黑的大街上信步徜
徉。过去被抹煞了,无声无嗅地泯灭了。
    今天,德国和法国,甚至美国,都有一些反犹太主义者,他们对世人说,六百万犹太人惨遭杀戮的“故事”只不过
是一场骗局,许多人不了解真相,很可能信以为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么就是后天……
    我并不天真,认为一本薄薄的小书就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唤醒世人的良心。
    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影响力了。
    今天缄口不语的人明天依然会缄口不语。
    读者有权力问,老译本已经流传了四十五年,为什么还要搞一个新译本?如果不是因为信念,不是因为旧译本不够
好,我为什么要等待如此之久,才用一个更优秀、更贴近原作的译本替代旧译本?
    我想这样回答,早先我是一个无名无嗅、初出茅庐的作者,我的英语不大好。当英国出版商告诉我他找了一个翻译
后,我已经求之不得。后来我读了那个译本,感觉也不错,但之后再也没有读过。自那以后,我的许多作品都由妻子玛
莉昂担任翻译,她了解我的声音,比别人译得更好。我很幸运,当法拉、斯特劳斯和吉罗斯请她准备一个新译书时,她
欣然接受了。我相信读者会欣赏她的译作。实际上,正是由于她孜孜不倦的编辑和加工,我才能够改正和修订许多重要
的细节。
    于是,我重读了多年前的旧作。我很高兴没等多久新译本就出来了,但我还是颇感困惑,我的文字贴切吗?我谈到
了我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在带有倒刺的铁丝网里,我看见了活生生的现实。一个“资深”囚徒劝告父亲和我不
要说出自己的实际年龄,我父亲应当把自己说得年轻一点儿,我要把自己说得年长一点儿。接下来是“大挑”,人们在
冷漠无情的天穹下,排着队朝远处的黑烟囱走去,一些婴孩儿被扔进燃烧的沟渠里……我没有说他们是被活生生扔进去
的,我只是那样想。但我还是说服自己:不,他们死了,不然的话,我肯定会发疯。但是,同伴们都看见了婴儿,他们
被扔进火里时还活着。历史学家们,尤其是台尔佛德。泰勒证实了这一点。看来,我没有精神失常。
    在结束这篇导言前,我认为有一个问题很重要,我强烈地感受到,书与人一样,各有各的命运,有些书使人悲伤,
有些书给人快乐,有些则二者兼而有之。
    我刚才提到,四十七年前,《夜》的出版在法国屡受挫折。此书虽然好评如潮,销售情况却差强人意。它的题材让
人毛骨悚然,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如果某个拉比在布道时偶尔提起这本书,人们就会抱怨“让孩子们承载犹太人过去的
悲剧”没有意义。
    后来,情况大变。人们接受了这本书,其程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今天,美国的中学生们和大学生们,还有其他人,
都把这本书当作教科书来读。
    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首先,公众的态度有了重大转变,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或在战
争中出生的人对所谓“大屠杀”很漠然很冷淡。现在的情况却大不一样。
    以前,几乎没有哪个出版商敢于出版这类题材的书籍。
    今天,大部分图书目录都有这种书。学术界的情况也同样如此。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学校开设有关这类内容的课程。
今天,许多学校都开了这类课程。说来奇怪,现在这种课居然大受欢迎。奥斯维辛的题材成了主流文化的组成部分。电
影、戏剧、小说、国际会议和展览会层出不穷,国家官员们全都出席有关的纪念活动。自从华盛顿的美国大屠杀纪念博
物馆于1993年开馆以来,它已经接待了两千二百多万观众,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子。
    或许,公众知道幸存者的数量与日俱减,愿意聆听幸存者们讲述即将逝去的往事。当然了,说到底,这一切都涉及
到对往昔的追忆,涉及到它们的本源、重要性和影响。
    显而易见,对于愿意提供证据的幸存者来说,为死者和生者提供历史见证是一种责任。他没有权力剥夺后代人对过
去的回忆,它属于我们的集体记忆。忘记过去不仅是危险的,也是有害的,忘记死去的人无异于对他们的二次戕杀。
    有时人们会问我听没听说过“奥斯维辛应答祈祷”,我回答说,我不仅没有听说过,甚至不知道这样一场重大的悲
剧竟然有应答祈祷。我只知道责任需要“回应”。每当我们提及那个罪恶与黑暗的时代——它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遥远
——“责任”才是关键词。
    目击者必须挺身而出做见证人,为了今天的年轻人,为了明天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不想让自己的过去成为他们的未
来。

第一部分

    人们都叫他助理牧师毛什,就像他从来没有姓氏似的。在哈西迪秘教祷告室里,他什么都干,是个打杂工。赛加特
是特兰西瓦法亚的一座小镇,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当地人都喜欢毛什,他很穷,一无所有。我们镇上的人经常帮助生
活窘迫的人,但不喜欢他们,助理牧师毛什则不在其列。他离群索居,不给别人添麻烦。他掌握了一种艺术,一种使自
己微不足道、不惹人注目的艺术。
    他的体态像小丑一样笨拙,人们看见那副邋遢、羞怯的样子就想笑。我却喜欢他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他经常注视
着远方。他很少说话,他唱歌,不,应该说是哼。我从一鳞半爪、不甚清晰的歌词中听出,他哼的是神明受难和舍金纳
的流放,根据奥秘教义,舍金纳等待着救赎,他的救赎与人类的救赎息息相关。
    我认识他是在1941年,当时我不到十三岁,我小心翼翼地遵守教规,白天学习《塔木德经》《塔木德经》是关于犹
太人的生活、宗教和道德的口传律法集,包括《密西拿经》和注释两部分,在犹太教中,是仅次于《圣经》的犹太经典。,
夜晚经常跑到教堂为神庙的毁灭而痛哭流涕。
    有一天,我让父亲帮我找一个师傅,指导我学习奥秘教义。“你太小,迈蒙尼德迈蒙尼德(1135…1204 ),犹太法
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生于西班牙,定居埃及,著有《密西拿评注》、《犹太法律辅导》、《迷途指津》等著作。说
过,一个人不到三十岁不能冒然进入神秘主义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你应当先学习基本课程,学习能够理解的
课程。”
    我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很少感情用事,即使对家人也很少流露情感,他关心别人的福祉胜过关心自家人。赛加特
的犹太居民都很尊重他,人们常常就公益问题征求他的意见,有时连私事也请教他。我们姐弟一共四个,希尔达是大姐,
比娅是二姐,我是老三,也是惟一的男孩,小妹叫兹波罗。
    我父母开了一家商店。希尔达和比娅在店里帮忙;至于我,我的位置在书房,他们是这么说的。
    “赛加特没有奥秘学家。”父亲常常对我说。
    他想让我彻底打消学习奥秘教义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找了一个师傅,他就是助理牧师毛什。
    一天黄昏,我在祈祷,他在一旁看着。
    “为什么你祈祷的时候总是在哭泣?”他问道,好像很了解我。
    “不知道。”我回答,心里也颇感困惑。
    我从来没这样扪心自问过。我哭泣是因为……因为我感到一种内在的需要,非哭不可。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祈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为什么祈祷?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呼吸?
    “不知道,”我对他说,心里越发困惑,越发不自在,“不知道。”
    从那天起,我经常看见他。他语重心长地解释说,所有问题都有一种力量,一答出来就会消失……
    他喜欢说,人通过向上帝提问而接近上帝,这样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对话。人提问,上帝回答。但是,我们无法领悟
上帝的回答,不可能领悟。因为答案隐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至死都在那里。真正的答案,埃利扎,只能在你的心灵中
找到。
    “那么,毛什,你为什么祈祷?”我问道。
    “我祈求内心的上帝赐予我提问的勇气,向上帝问真正的问题。”
    每天晚上,当虔诚的信徒们离开教堂后,我们就这样谈话。我们坐在半明半暗中,只有几只烧了半截的蜡烛,摇摇
曳曳,闪着微光。
    一天晚上,我告诉他我很郁闷,因为我在赛加特找不到能教我《大光明经》《大光明经》(Zohar ),在意第绪语
中,Zohar 是“光明”的意思,此书是中世纪的犹太秘教经典。的师傅,这本书是犹太秘教的经典,奥秘中的奥秘。他
深沉一笑,沉默了很久才说:“神秘真理的花园有一千零一道门。人人都有自己的门。他不能走错,也不能指望从别人
的门进入花园。一个人要是进错了门,不仅会身临险境,还会危及花园里的人。”
    助理牧师毛什是赛加特最穷的人,他一连几小时与我谈论犹太秘教的启示和奥义。这就是我的入门课。我们在一起
反复诵读《大光明经》的同一段文字,不是为了牢牢记在心间,而为了探寻神明的本质。
    许多个夜晚过去了,我渐渐相信,助理牧师毛什能帮助我进入永恒,进入问题与答案契合为一的时空中。
    后来的一天,所有外籍犹太人都被驱逐出境,毛什是外籍人。
    匈牙利警察把他们塞进运载牲口的车厢里,他们在无声哭泣。我们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也在哭泣。火车在天际线
外消失了,只剩下肮脏的浓烟。
    有人在我背后叹息:“你能指望什么吗?这就是战争……”
    人们很快忘了被驱逐的人。他们走后没几天,就有传言说,他们在加利西亚干活,甚至说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阵平静的、令人放心的风吹到了我们的
家乡。店铺老板们照常做生意,学生们忙着读书,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
    一天,我正要进教堂,突然看见助理牧师毛什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他给我讲述了他和同伴们的遭遇。满载流放者的火车驶过匈牙利边界,刚一进入波兰,就被盖世太保扣住。火车停
了,他们命令犹太人下车,登上等候在一旁的卡车。卡车驶向一片森林,然后,所有人都被强令下车,他们被迫挖了几
道深深的沟渠。干完活后,盖世太保就动手了。他们逼着犹太人一个接一个走到沟渠旁,然后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向
囚徒们开枪,囚徒们只能引颈受戮。婴儿被抛上半空,成了机关枪的靶子。这场杀戮发生在加利西亚森林,距克罗梅不
远。那么,助理牧师毛什怎么能够死里逃生?只能说是奇迹——他的腿挨了一枪,倒在死人堆里……
    一天天一夜夜,他挨家挨户向犹太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玛尔卡在垂死中挣扎了三天,还说裁缝托比乞求盖世太
保杀死自己,放过他的三个孩子。
    毛什变了,快乐的眼神荡然无存,他不再唱歌,不再提上帝和奥秘教义,只讲他亲眼见过的事情。但是,谁都不相
信他的故事,甚至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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