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编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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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编零-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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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老了,要求简单十分,吃几顿饭软和一点,能在晚上睡五六小时的觉,不至于在失眠中弄得头脑昏乱沉重,白天不至于忽然受意外冲击,血压高时头不至于过分感觉沉重,心脏痛不过于剧烈,次数少些,就很好很好了。至于有许多预期为国家为本馆可望进行、可望完成的工作,事实上大致多出于个人主观愿望,不大会得到社会客观需要所许可,因为社会变化太大,这三年来我和这个空前剧烈变化的社会完全隔绝,什么也不懂了。即馆中事,我也什么都不懂了。正因为对世事极端无知,我十分害怕说错话。写这个材料出来,究竟是不是会犯大错误,是不是给你们看了还可请求将来转给中央文革,当成一个附带材料⑩?因为若不写出来,即或我家中也不大懂得我这十多年在博物馆,究竟为什么而学,学的一切又还有什么用?
  【注释
  ①这是沈从文在“文革”中的一次检查稿。
  ②作者历来不会准确引用政治术语。即使在“文革”中易获“篡改”一类罪名情况下,他在转述政治理论文件原文,或试用“文革”语汇于文字中时,仍只能做到大致仿佛程度。下同。
  ③1951年11月11日,《光明日报》以《我的学习》为题发表了这篇检讨。
  ④作者曾在当时一封家书里谈到这次发言情况:“……我也上到台上去,在播音器面前说了廿分钟的糖房剥削问题。如有四十分钟从从容容说,就把问题展开,还像个报告了。只压缩到廿分钟,说一半时,却有人来递一字条,‘已超过五分钟’。这种打岔是完全成功的,就不想说下去,结束了。”
  ⑤也是在1953年左右。
  ⑥即《游春图》。作者1947年发表的《读〈游春图〉有感》,认为可能不是展子虔真迹。
  ⑦作者女儿待业在家,1966年9月被赶回原籍。这里提到的信可能是那时候写的。
  ⑧指庙宇中所存明代《大藏经》用织锦装裱的经面、经套,近数十年间大量被盗出国外,已所剩不多。
  ⑨实际上作者被宣布“解放”的时间,还在十个月之后。⑩本文原稿是作者“解放”以后,发还本人的材料之一。可见未能如愿转给中央文革。
  给陈蕴珍①
                   (1972年于北京)
  蕴珍: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窦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孩子们可能都成了大人、青壮,下放乡下又回转到上海了!这八年我们家里大小一切还好,除了所有书籍几乎全部处理净光,人事变动还不怎么大,值得放心。小虎虎的孩子也有了七岁,在她姥姥家(昆山陈墓)上了小学。虎虎和爱人还在四川自贡机床厂。小龙也结了婚,爱人在清江华东电业局,两人一年南北来去有三个月可同祝家中当前便有了四个搞工的,倒也省事!还有一个“菜农”,即三姐,六九年随同文化部五千人到湖北咸宁乡下,在一个荒湖边大家一道开了四千亩湖田,和《人民文学》月刊十多熟人同住湖边一个民居家里,六七个人挤在一间黑阴阴小屋中过了一年多。冰心也曾短时期去同祝不能下湖即搞搞菜地。我是十一月下去的,独自住在一个相去百多里的水田富庶兼风景区,过了一年多。名副其实的,有四万亩水田过千斤,环境比呈贡美得多,可是热到四十五度。
  受的倒是另外一种教育,即和区里三百来人大小无不相熟,住处一年四季地下总不免生点白毛绿毛,雨季房中也可养点青蛙。但是环境极端清静,又还吃得很好。病倒了几回,三姐总是步行二十里还坐一小时公共车来看看。有次血压升级到二百五,幸她赶来及时,转车去县里医院住了卅天,得天保佑,几乎报废又不报废了。去年八月才和她一道行千里路转过丹江同祝属于文化部系统的老弱玻熟人也不少。三姐瘦虽瘦,也老了些些,可是倒真像大家说的“真正锻炼出来了”,成了种菜熟手,因此还调来调去。和冯雪峰同搞一片菜地。原在湖边时,下菜地还得走十里八里,据说还得挑粪桶过独木桥。住处也相当荒野,经常会发现二米长大蛇迎面向人昂头喷气。过丹江就简直上了“天堂”,因为菜地离住处不到二百步远近,用自来水灌溉,且只一天下午搞二三小时,所以丝毫不感困难。住处在真正山沟里。约五百人分别住,各有一间新房子,比我目前北京住处似乎还宽好些,而且清静少灰尘。四里外即有个卅万人新都市,有个发电过百万千瓦大水坝!只是她做了小班长,所以忙得个可观。一般同事年龄都比较大,多在六七十间,她虽已六十二,在那里居然成了“壮劳力”。一天忙得十分精神,有些方面似乎比住呈贡时还活泼健康!已动员她退休,好回来,她还希望等待等待,看有不有机会再工作五几年。我是去年冬天因医生建议让我回来治病的,怕在那里病倒来不及抢救。看了四五个医院,同证明心脏血管已硬化,心已肥大,劳损、漏血,不可能好转。
  所以倒省事,来争时间做做事,一回来就把六三年搞的几件工作接手过来,不管心脏怎么样,整天守在桌子边不动了。有一份是服装资料,有上千图已制好版,幸好没有毁去,说明约廿万字,也没毁去。又还有其他一些较小的文章可写。若在六七月搞好改正稿上交,今年或许可印,将算是我近廿年比较有分量一本书!②大致可以自动放放假,若果三姐能回来,或可同过南方看看亲友。今年已七十过头,还能写这种小字,就可知道一切还好,或许比六二三年变不了多少。看来还不像一时即将“报废”样子。未完待完工作还多,所以得坚决拒绝报废!但是这里不少熟人,多在近八年内小病中即成古人,照规律我也难例外,因此更希望今秋明春或能过南方看看熟人。我们似乎不让退休,不必退休。因为“古为今用”求落实,我近廿年懂的花花朵朵知识,还有的是事情可做!还会有机会和五八九年一样,带了上千绸缎,到南方各工厂搞展览!
  萧乾夫妇似乎也还在咸宁,闻也被动员退休,我在那边时没见到他。只在六七年左右,有人从哈尔滨来问树藏事,才知道她在那边一个过万人工厂里做第一书记,不知你知道没有?平时从不告我上升到这么一个“首长”位置,出了事却又要我来为证明。来人初初还故意开玩笑,像审问我一般,说明白种种后,才充满了好意向我说:“她做了那么大事,却不写个信告告你!”我估计,这些人也许会到过上海找你们的!
  巴金体力听说还好,我们放心不少。王道乾还在上海?
  靳以爱人处望见到时为我和三姐向她致意。熟人统在念中!
  曾祺在这里成了名人,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上次来已初步见出发福的首长样子,我已不易认识。后来看到腰边帆布挎包,才觉悟不是“首长”!
  在咸宁熟人似还不少,一时间或许还回不来。只闻李季已回来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各协还将恢复。月刊还将在一定时候出版。市办试编《文艺月刊》,由浩然和李学鳌主持,已出了二期,似乎不大容易热闹。出了些新书,也不怎么引起读者兴趣。大致还得另想办法,才会有较好发展,因为文学作品不比电影。画家出面的已不少,对外展出水花鸟画又出了常且说还有美人画。几个大而新宾馆的布置,花鸟山水民族色彩的画更占了个主要位置,还要题诗,盖图章。事实上能作像样子旧诗和写像样行草字的人恐也不会多了!
  曹禺闻也患心脏病,住协和医院。本说拟写什么张秋香剧本,或许又过了时,就搁下了。卞诗人和健吾③或尚在河南漯河。俞平伯、钱钟书、吴世昌、何其芳等虽已回来,似乎还不会把研究工作提上日程,因为不大知研究些什么才合今后需要。我搞的一摊倒似乎还热闹。只是书全散失了,一切得重新添补。主要还靠储蓄到脑子里点滴,工作效率不大会怎么高,是可想而知的。好处是和三姐一样,精神还挺好,体力比这里熟人似乎也还强些。只要有事可做,把别的什么通通忘了。
  王道乾那个小女孩,躲在你家沙发后的情景我还记得极清楚,可能也长大成了大姑娘!
  便中也希望告告我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记得六二年在南京时,还看到赵瑞蕻和杨静如,不知近来还在南京没有?活着没有?这里熟人可故去不少!
  并愿一家大小安好。
                                      沈从文
                                   六月十四日
  【注释
  ①陈蕴珍即巴金的夫人萧珊。当时巴金还没获得“解放”,只能写陈蕴珍收。
  ②事实上直到1981年,才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比写此信晚了九年多。
  ③指卞之琳、李健吾。
  给在工厂的次子
                 (1974年于北京)
  小弟:得长信,适二表哥正在此工作,一切有同感。因上二月以三万人大厂而言,月出车十六辆,上一月上升了些,亦只到七十辆,多可怕的现实!想起来实在不免令人痛苦。即小以知大,国内目前,由于种种原因,生产在停顿中,或近似停顿边沿情形,或将以万千计,而人数则将以数千万计也。
  分析说来,即由于六六年运动由“大串联”、“大辩论”发展而为“打砸抢”,再又有计划分成“两派”,以为便于收拾,直到工人入清华,占领一切,改为军管,……到“揪五幺六”,到今年五月新的运动新的高潮为止①,搞得个亿万人情绪纷乱,无所适从。即在党内,也有不少上中层熟人,恰恰如过去邓小平说过的老干部遇新问题,多在莫名其妙中被揪,被斗,终于下放,复在莫名其妙中回转到北京。认了错,或不认错,官复原职。对于更新的种种,还是不知究竟要向何处走,达到终点又是什么,难于明白。“逍遥公”之增加,即由之而来。因为凡是负某一方面实际责任的人,都对于身边干部情绪的消沉,感觉到“无可奈何”,影响到生产的下降,显明不过。思想水平也在下降中,只是少有人注意到!最令人担心处还是思想水平的下降,由热情转为淡漠。但每天报上却总说是大大上升,一切形势大好。搞学习,以科学院的卞诗人为例,即近于磨日子!而学历史谈历史上儒法斗争,表面上的轰轰烈烈处,不少文章居多是背后由教授赶任务为写成,由什么团体或个人“照本宣科”拿去教、去念。事实上,在鼓励“人云亦云”的学习作风,此外是并无其他企图的。更谈不上认真的研究和学习!反复照抄的习惯,以至于风气到了小学,红红②一上学即写批评孔老二,这位“孔老二”究竟是什么时人,作了些什么,也一点不知道。不久又批《三字经》,《三字经》内容,也不明白。凡事人云亦云,亦得个“优”。作文课学校不教她们学“叙事”,作点基本功,却教写“评论”和什么“感想”。末了还是照抄,善于照抄便是“优”。更有趣是庆庆,因为事实上比黄帅高二级,书也读得好得多,早在学校即做“学习委员”!批孔批林一到了学校,她把报纸上的文章,剪剪拼拼,搞出了一篇“新作”。事先不告百科③。抄好后才给爷爷看。百科反复读过后,称赞不绝口,以为又有思想,又有文才。到末后才明白是小庆庆变的新戏法,弄得一家大笑!面对一份严肃的现实,即普遍的消极情绪的有传染性的浸润扩张,许多有责的都若视而不见,却避开现实,转而来务虚,上下相欺相哄过下去,似乎没有丝毫责任待尽,日子也过得心安理得。广播大部分都以小学生为对象,安排节目,中学生教育即无由谈起。除把下放作为正面正确思想的执行,唯林反对下放。因之造成一种气氛,谁不赞同下放,即是思想上与林合流。但也还是有初中三年生,正面询问教师。张奚若一孙子十六岁,就质问过老师:“为什么同样是高干子弟,有的读完初中,即出国,为什么我们想在国内上高中也不许可?他们可出国深造,我们就得下去改造,区别是思想还是别的?”老师无从回答……就揍。另一面即不上课,居然就不了了之。不毕业也成。这自然只是一有趣小例,也依旧可以见出总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凡是从乡下回来的,都感觉到无希望,无前途。特别是无书可读。只要有点什么书读,就可以支持下去。若新书又恰恰能激发他们的下放热情,自然就更难能可贵了。可是,所有出版部门,都似乎对之没有责任。出的书或连环画,对之关心也只是对小学占大多数,对大些的人即不易起作用。八样板戏和浩然的佳作,事实上却还好,可是写的光明面和下放学生见闻矛盾太大,因此对下放中学生,也起不了什么积极鼓舞作用。甚至特别激起反感。他们要的是真正针对他们当前的苦闷而下药的作品。这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好多年来才在最近出一个报道性的短篇集刊,哪里抵事?搞文学的大都只注意到上面的意见,可不大注意到读者的情绪和要求。因此过去四十年前,一个人可以用十年功夫,把作品支配以百万计读者的感情和信仰,现在尽全国名作家的努力,加上最高的称美,面对千万读者时,还是起不了应有作用。为什么原因?似乎也从没有人思考过,并由此出发得出些新的启发,想办法来重新抓抓这个问题。
  我们搞的一行,就更糟糕,全国出了快达千万新文物,直到如今,并不曾引起搞“历史”的专家认真注意过,并来好好利用它,使得新的史学研究,脱离了传统的老方法,进而逐渐以文物为重点来弄清楚“劳动创造文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提得出崭新证据。事实上,却把原有底子也快抛尽了。
  搞历史总得懂文献,在文献上作作基本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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