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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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幻境-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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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是噩梦,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不曾间断。
  洁儿死的时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背死的时候,我已状似疯癫。
  我实实在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惊、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还要令我痛苦。
  佩菁的死,这个打击,足足令我躺在医院里有两个多月,是九龙医院的精神病房。洁儿死时,我也曾经一蹶不振过,但是睡在姐姐的家里,可不比现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周遭是一张张比白纸还苍白的脸孔,惊心动魄的白,绝望灰败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电理的治疗。
  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天天换不同的人,重重复复那些单调到不能单调的问话。
  我天天吊盐水,身子仍虚得手软脚浮。
  还有那所谓的电理治疗,就是动辄就推我去电一电震一震的,我只觉得麻木。
  我拒绝说话。
  我拒绝温情。
  我拒绝探访。
  我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蒙着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复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我不想见到任何的人。
  包括医生、护士、周遭的病人,还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与会计公司的同事们。
  整整地两个多月,我在医院里,就是在睁眼、闭眼、闭眼、睁眼中度过,仿佛没有再清醒过,而且胸中空灵,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维逐点逐点的恢复,那也仿佛经历了一世纪这么的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
  但是让我与卓子雄遇上了,同样又是一场噩梦。
  噩梦是一次比一次的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当然是在病床上开始的。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医院来的,更提不起兴趣知道他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病房来。
  只晓得他哭起来,那抽抽噎噎的埂咽,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又怕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紧掩着嘴巴。于是那鸣鸣的哭声忽断忽续,如同婴儿哭岔了气的情形,叫人光听着也十分的难受。
  连我这个活死人也给感染了他的寂寞、哀凉。
  那是一个万籁皆寂的深夜,我忽然醒过来,掀开蒙着头的被。转过脸朝隔壁病床望过去,同一时间,隔壁床的病人也掀开蒙着头的枕头,那张脸,泪水纵横。
  仅仅是一刹那的对望,他的表情是动容,我的反应是撼心。
  仿佛就在刹那的对望间,我像是从黑暗、虚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个失去记忆力的人,忽然都记起前尘往事般地澄明。他流着泪朝我打个招呼:“嗨!”
  我还以黯澹的一笑。
  “你进来多久了?”他问。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们硬指我这里有问题。”他指一指脑袋。
  “找这里要是没问题,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来整个人破碎不堪了。”
  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呵!是佩菁,她也这么形容过,念及佩菁,我两行悲泪,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剧痛如绞。”
  他一边说,一边走下床,坐到我身边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两行泪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脸上的泪痕却仍未揩去。
  “失恋?”他问。
  我摇头。
  他也没追问,却道:“我是。”
  我端详他那张比女子还要俊秀的脸孔,道:“你比张国荣更好看。”
  那张泪痕犹在的脸,泛起一抹羞意:“你也这么说。”
  我背后有一大段牵丝攀藤的阴影,在清醒之刻,愈发不想去揭旧创,难得有人不问不提,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题,两人在夜半时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来。
  “你这副样子,还怕失恋?”
  “偏偏我是失恋了。”他忽然转开脸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药,可是死不去,还让这里的医生和护士羞辱一番。”
  “女人罢了,怕没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难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恋罢了,又不是去杀人放火。”
  “我以为向你坦言后,你会看不起我。”
  “唉,我现在对女人,何尝不是也绝了追求的念头。”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言,“我现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不想再连累无辜,怕只我以后这一辈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阴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欢女人,咱们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爱滋病?”
  “人迟早一死。”
  “可见你乃疾情种子一个。”
  “你呢?就不信你没真爱过?”
  “我?你不是说我整个人看来已破碎不堪了吗?纵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们好像在念文艺对白。”
  我们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值夜班的护士,前来干涉。于是交谈中断,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朦朦胧胧地就睡下了。
  接着下来的那个星期,我的精神恢复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饭了,也肯开口回答医生、护士的问话了,见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丝强现的笑容。
  申请出院被批准的那天,我把地址、电话写给卓子雄,他感动地道:“我们虽不同病,却相怜,也算知交一场。”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门来。
  两人关在房里,先是相视而笑。
  我打趣:“医院还没替你洗脑成功,就放你出来?”
  你作状扑上来:“瞧我撕烂你的嘴巴!”
  我求饶:“真受不了你娇嘀嘀模样,比女人还骚!”
  他神色当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
  我胆子大起来:“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
  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受不了我想怎样都不能怎样。”
  我心念一动。
  脑海里立刻浮起洁儿、佩菁的影子。
  我望着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压,业已叫我噎住了气,满胸腔的淤郁,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很自然的踏前一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泪水。
  同样的温馨动作,在医院已有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让房外的姐姐听见我的哭音。
  我瞧见他眼里有着哀怜,爱怜之情。
  就这样,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块儿了。会计公司那里,我已辞职不干,甚至找了个藉口搬离姐姐处,我想换个新环境,过新的生活。
  安婷临死前深恶痛绝地发誓。我若恋上其他女子,追一个,她杀一个!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没说过我如果和男人相恋,她也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地与卓子雄相亲相爱。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汤,她例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当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贱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叫你捡回条命儿,现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块,岂不是把命儿又送至虎口?爱滋病没得救的呀……”
  我总是淡淡地如是答:“宁丧命于爱滋病下,也好过给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
  姐姐阻止不来。
  社会再不容,天大地大,总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窝,我和卓子雄,理所当然地双栖双缩起来。
  当然我没有遗憾的,只是,事情演变到如此田地,我也认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连男人也不放过!
  卓子雄死在三个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说是他的高龄白发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着返乡奔丧。
  丧礼上,瞻仰遗容的仪式过后,棺木正待上盖,全部亲友都带几分忌意的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离开,死死紧盯着亡母遗容,悲恸得呼天抢地,喃喃呐呐地哭叫着:“阿妈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伤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强,硬硬将他拖开,可是被他挣脱,闪电般又扑到棺前。
  那一刹间,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当阳光照射的方向刚巧将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中的尸体上。这时,棺木便迅速地上了盖就一并将卓子雄的影子也关在棺里头了。
  我情知不妥。
  却又只能干焦急。
  果然,那头出殡回来,这厢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搽风油、灌姜汤,又掐人中、又摇双肩、又捶胸膛地把地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夜,就是没法把他弄醒,翌日唯有电召医生上门,打了一支强心针,依然无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着他的影子被关在棺材里头的呀!”
  卓家闻言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
  于是又把喃呒佬再请回家。
  喃呒佬一见卓子雄渐冷渐僵的面容,惊道:“不能拖了,他的灵魂已入进地府,只要超过七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肉身也会无疾而终,唯一的办法是……”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我更是五脏如焚。
  “开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关进卓老太的棺材里头,唯一的办法是开了卓老大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来,只不过……”喃呒老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么了?”我抢问。
  喃呒老神色凝重地道:“开棺放魂,关乎到卓家的风水,不知是祸是福……”
  我厉声:“风水好坏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关天哪!”
  语毕,但见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眼色。
  我唯有转口:“风水的东西,可以补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条命,再迟些便糟了!”眼睛一热,便有眼泪,我对卓子雄,开始或许是抱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心情接近他,但时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经过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破坏卓家风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坟上泥土上钻个洞,一直钻透进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来了。
  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当天便动手准备一切,首先在坟上面搭了个布篷,因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阴气,一旦出来会受不了猛烈的阳光,而再度钻回棺中去。
  喃呒佬问明卓子雄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便要卓家的人准备一些他平日喜爱的食物,摆在坟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与卓子雄最亲密友爱的人,跪在坟上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好让他的魂魄,听到深爱的人呼唤而停留下来不会飘荡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恋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们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着与卓于雄有着肌肤之亲的资格,接受喃呒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坟上,哀哀切切地声声唤着卓子雄的名字。
  然面所有的关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没有醒过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没睁开过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种睁眼,是很虚很弱的那种“醒”,是那种好像一径在与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醒”。
  他什么活都没说过,但当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时,颤抖抖地叫了一声:“沈安婷!”
  沈安婷!
  卓于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给她缠住了回不到阳间来?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长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现在轮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个仍活着,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静静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没流一滴的眼泪,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干打噎,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即使坐着,也禁不住两膝在剧烈颤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与卓于雄共筑的爱巢,拉上窗帘,关上大门,复向厨房走去,盛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我已把房里抽屉仅剩的十多粒安眠药找出来。后来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呜鸣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壶边只管想着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诅咒,一蓬热气直冲到我脸上,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我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硬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卷曲着。我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齐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我把煤气关了,然后整间房子跑一圈的注意察看是否都关了窗门,且上了闩,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气味,在房子里逐渐加浓的当儿,我把那十多粒的安眠药,和着水箱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觉,麻得我一阵哆嗦。之后,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烧沸了的水烫过,举起它,用尽全身的精力,先朝左腕发狠割切,复寒颤地举起血淋淋的左手,寒颤地握着刀,朝右腕发狠的割切……
  是的,我自杀。
  三料自杀。
  我怕安眠药分量不足令我丧生。
  所以又开煤气。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除了死,还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割了手腕,却仍然没有死去。
  “当我醒转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精神病楼。
  “我的躯体是被及时救活了,然而在感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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