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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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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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大都来自文科各系的本科生;和他们对话;深不得;也浅不得。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只是觉得好玩;只是来凑热闹;对我所说的什么“小学”知识;什么“古文”和“今文”;不仅没有任何兴趣;而且看上去也确实没有多少了解。我的冤枉还在于苏教授认为我不应该开这样的讲座;他觉得我至多知道一些皮毛;并且在公开场合吹捧自己的导师;有些肉麻当有趣。我没办法向他解释自己是遵命之举;因为苏教授的脾气;是越解释越不高兴。不久前;学校出版社以苏教授做顾问的名义;编辑了一套“国学大师小丛书”;重点介绍本世纪在国学研究上有杰出贡献的学者专家;苏教授对这套丛书采取了顾而不问的态度;然而有一天忽然听说丛书中收了某某的著作;此人在苏教授眼中;向来是不学无术;他立刻让我去出版社声明;取消他的顾问头衔。这时候;丛书已经在印刷之中;一时间很狼狈;双方僵持着都不肯让步。最后;苏教授把他的不满;统统发泄到了我们做弟子的身上;他觉得是我们这些弟子把关不严;害得他被别人利用了。苏教授在晚年;一再表明自己不愿被别人利用。他常常向我们这些弟子表示;他的心里其实很明白。他明白别人总是在利用他。整个庆祝活动期间;苏教授一直处在高度的兴奋当中;他毕竟已经84岁了;没人想到他会突然出意外;没人会想到好端端的喜事;会突然逆转变成丧事。大家都被他的超常状态所蒙蔽;在一次接一次的宴会上;苏教授的胃口奇好;甚至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要强。我们当时一致认为;苏教授显然是饿狠了;这说明身为教授夫人的李老太太;对家庭的烹饪;肯定十分简单和马虎。只要想一想李老太太板着的那张脸;不难想象她平时是怎么对待苏教授的。在整个庆祝活动中;苏教授的食量显得惊人;不仅能喝酒;而且能吃菜;能吃荤菜。在庆祝活动结束前夕;苏教授终于闹了肠胃炎;没有人太当回事;谁吃多了都会不自在;何况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2

苏教授出事前;没有任何预兆。我们几个同届的弟子;正聚在他房间里闲聊。有一位弟子两年前下海经商;大获成功;成了腰缠几百万的大款;这次庆祝活动有一大笔钱;就是他赞助的。人有了钱;说话的腔调也不一样;他大谈商战中的尔虞我诈;仿佛在说天方夜谈中的故事;说得我们一个个都很吃惊;也很佩服。苏教授同样饶有兴致地听着;突然起身;进了卫生间;一坐在马桶上;从此就没有站起来过。我们等了许久;不见他出来;到卫生间门口冲里面喊也没声音;推门一看;他已经屁股朝天;跌倒在地上;正在抽搐。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了出来;用最快的速度送他去医院;到了医院赶快接氧气;然后是灌肠;然后是这样那样的抢救。校长很快也赶来了;除了校长;还有副校长;党委书记;以及系领导。我们几个像审贼一样地被反复讯问;没人想到事情一下子会这么严重;苏教授说不行就不行;突然有一个人得到消息;说苏教授咽气了;然后这消息就迅速地传开了。由于我在晚年的苏教授身边;一直扮演着跑腿的角色;我是“苏抑卮教授教学生涯六十年学术研讨会”会务组成员;苏教授突然逝世;我又成为苏抑卮教授治丧委员会的主要工作人员之一。力了筹办研讨会;我已经整整忙了一个月;这件事尚未结束;一系列新的事情又开始了。我不得不和李老太太打交道;在过去的11年中;虽然常常和这位老太太见面;然而我和她之间;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一百句。每次见面时我都是喊一声“李先生”;这是苏门弟子约定俗成的统一称呼;既然我们叫苏教授是苏先生;对李老太太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称呼。事实上;无论我们喊她什么;她从来都不理睬我们。我不能说苏教授逝世了;李老太太没有任何悲哀;但是我也不能说她真的有什么悲哀。我向她提了许多问题;她回答我的永远是一句话:“你们看着办吧!”我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和苏教授的三个子女联系上;他们总算都答应来;然而仿佛事先统一过口径一样;在电话里一致表示;他们说走就要走;绝不耽搁。在通知我去接他们的班次时;他们让我替他们事先买好回程票。对苏教授的遗产;三个子女都没什么兴趣;因为他们觉得所有的遗产;应该归他们的母亲。至于苏教授留下的手稿;应该由学校安排处理;他们对这些东西隔行如隔山;看不出多少价值所在。让治丧委员会感到尴尬的;是苏教授的三个子女竟然不曾表示一点谢意;在追悼会上也拒绝代表家属说话。苏教授的葬礼可以称得上辉煌。学校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遗体告别仪式。仅仅是对照名单上的名字在花圈上写小挽联;就把我们这些跑腿的年轻弟子忙得死去活来。花圈多得放不下;最后只好把差不多的人合并同类项;都挤到同一个花圈上。大幅的挽联也特别多;都是有身份的人撰写的;都得挂在醒目的地方。苏教授这些年来名声越来越响;几乎所有从这所学校文科出去的学生;都可以沾光算作弟子;因此送花圈和挽联的;不仅有省一级的领导;还有来自北京的重要官员。要说做教授最露脸;也就是在追悼会上;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能体现出桃李满天下的丰收盛况;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显现出教书育人的的风光。追悼会在下午三点钟进行;我们上午十点不到;就赶到火葬场布置会场。追悼会结束以后;我们又是最后才走。我们将苏教授一直送到的焚尸炉前;看着工作人员把尸体放进炉子;合上了电闸;然后仿佛听到了火苗的呼呼声。这时候;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工作人员纷纷拿着换洗衣服和肥皂盒去洗澡;很快洗好了;又一个接一个地哼着流行歌曲;焕然一新地回来;梳头抹香;做着下班前的准备。看见我们还不离开;一位穿一身黑衣服的女工作人员;让我们赶快回去;让我们明天上午再来取骨灰。她告诉我们;能轮到每天最后一炉;也是一种待遇;因为尸体将在焚尸炉里放一夜;这样有助于彻底的火化。那天晚上;苏教授的弟子们;在学校的宾馆里进行最后的聚餐;吃完了;又去力翠华的房间聊天。力翠华夫妇住的是个套间;是学校宾馆里最豪华的房间;我们聊天的时候;学校的一名副校长为互访的事;赶来看望辜宏;于是大家分开来谈话;各谈各的。我们这些苏门弟子能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这些年校风的变化;大家都带着些伤感;同时又有些骄傲;回忆起当年刻苦用功的情景。好汉不提当年勇;往事已不再;我们这一茬人;上大学时就不年轻;转眼又是11年过去了;如今各自结婚成家;为人父或人母;响当当的立业却一个也谈不上。实在没什么可以夸耀的;能谈的也就是当年怎么怎么样;现在怎么怎么样。说来说去;无非是今不如昔的老话。苏教授在我们的年纪;已经做了许多年的教授;而且名声赫赫;可是我们这些人都只是刚刚评上讲师;或者刚刚评上相当于讲师的职称。11年以前;我们中间有很多人;都想成为陈景润似的人物;现在没有一个人实现了理想;大家对陈景润也已经忘得差不多。此一时;彼一时;科学的春天也该结束了;人类历史千变万化;不能老是春天。那天晚上;真轮到我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我不想成为九斤太太;倚老卖老地大发感叹;跟着说一代不如一代。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一代人不如苏教授;后面的一代自然会比我们强;这一点不应该有什么疑问。每一代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方式挥霍青春;用不着我们老气横秋地指手划脚;告诉他们应该怎么样。大学生可以死读书;也可以逃学;可以躲在寝室里打麻将;可以在草地上胡乱扔下避孕套。大学生已是成年人;应该自己明白怎么回事;自己不明白;别人怎么说也仍然不明白。既然我们的脑子里想的;已经不只是读书这一件事;就用不到去要求别人怎么做。看不到前途;永远是一个站不住的借口;因为即使是能看到的光明前途;未必就是真的前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果;不同的结果才能显出人生的丰富。前途渺茫;一个人只有对自己负责;也只能对自己负责。人生千姿百态;人生没有回头路;人生不需要假设;更没必要预支;走一步看一步;这是一种没出息;然而真能走一步;看一步;也没什么不好。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谈苏教授的学问;也没有谈他在晚年获得的那些显赫的头衔。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把话题从现在;扯回到了过去;突然回忆起当年的迁校计划。我向大家描述了苏教授当年当校长秘书时的宏伟蓝图;说起那已经征收的八千亩地;说起已经开工两个月的新校雏型。我所以会结结巴巴地谈到这个话题;翻出这么一段陈年旧账;是因为当年迁新校址选的地点;恰恰就是今天苏教授火化的地方。多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由于历史原因;终于没有机会成为中国的剑桥;没有成为中国的哈佛;电没有成为位于北京西郊的北大和清华。这里终于没有成为源源不断输出人材的基地;成为培育一代人杰的摇篮;结果有些煞风景;这里成为南京这座古老城市唯一的火葬场。全南京的人都将来这里告别;在这里升天。如果苏教授有灵;在他升天的时候;俯瞰脚下这片大地;不知会做如何感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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