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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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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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先只是一声,在一片杂乱之中响起,接着却越来越响,变成了众人的合声。不到一刻只听到一片叫声:“反了、反了,反了他娘的!”

那已是店外面那数百官兵的齐声呐喊,声音里混杂着饥饿的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

杂沓的脚步越来越响,卷起一阵尘灰。离得这么远,尘灰虽还没飞进来,尘灰的味道却已卷进了店里面,土腥腥地刺激得人喉咙里一片腥肿。

冷丁儿心中一惊,正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竖起耳来细听,然后就听到一个口气像运粮官模样的人的高声呵斥:“你们真要造反!胆大包天了呀,你们当真不怕王法了吗?”

这声音一出,压得外面众人声息稍稍静了一静。可只一瞬,就听得兵士中有人一声怒喝道:“先打死这些白白胖胖、只知克扣我们粮饷的将爷!”

那运粮的官还在叫:“你敢!左右……”

然后冷丁儿就听得一声惨叫,正是那个送粮官的声音,他这次可能犯了众怒,想来已猛地挨了一下子。

他的手下似乎都被龙城中接粮兵士的怒气吓得噤声了。只听得一片惨哼,似都只敢逃命,不敢动手——原也是,龙城中兵士尽为精锐,岂是关中帅帐下管理后勤的送粮兵士所能抵御的?

那运粮官的惨叫声先是越来越大,然后却越来越弱,夹杂在一片喊打声中,看来那将爷已快被乱兵打得要断气了。

而那些关中押送粮草的士兵同在被打之列。在冷丁儿细听之下,只听出他们都在逃。乱声中还夹杂有龙城中来接粮的统兵将官的约束声。但群情激愤,那声音几乎被压得听不到了。

冷丁儿心下忧急,回头冲陈寄使了个眼色。陈寄虽不放心店中局势,还是一腾身,人就向店外闪去。

冷丁儿这里手下一缓,叫道:“三哥,外面好像出了事,咱们先罢手如何?”

左坚却正打得兴起。他本一向听说这个九弟手底下颇硬,但从来不信,因为冷丁儿向来低调,不肯显山露水,故而只当他浪得虚名。这时动手之下,强攻受挫,早激起一腔争强赌胜之念来。更不理店外声响,只叫道:“他们的事有他们领兵的处理,咱们的架且先打咱们的!”

话没说完,他左手一抓,凭着掌上钢甲,竟要直扣冷丁儿手中的响剑。冷丁儿无奈之下,在左坚的强攻紧逼中,也不敢稍有疏虞。只好提起精神,认真应付。

只一刻,就见陈寄一晃而入,他往场中一看,见冷丁儿并未落下风,才放下心来,见空插口道:“九哥,外面兵士因为押解来的粮草太少,抱怨时送粮官又出言不逊,拿马鞭子击打兵士,这时已成哗变!”

冷丁儿心头一紧——竟然、真的、成了哗变了!

冷丁儿入伍已三年,从一些先辈口中,已听闻得哗变的可怕。

那将真正是一场乱局,结果也多半无一例外地会流血。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切依军心而定。胜如潮涌,败如山倒,这些老生常谈,自冷丁儿一入军中,研习兵书时,就已铭记在心的了。

他心里叫了声“不好”——如果哗变真的闹大,只怕不止关系到龙城中局势的稳定,甚或关系到哥舒老帅的屯兵大局。

——他冷丁儿职位虽卑,但当此安危大事,却不能由它不去管。

只见他“响剑”猛击,隐隐然一片呼啸声鸣起,有如大海潮生、罡风渐烈,店内的桌子凳子当此强势,似也不由簌簌而颤。而那些瓮儿罐儿、碗儿碟儿,更是在响剑的鸣响下激发出一片共鸣。一时屋内只听得一片尖锐的呼啸,那呼啸声越来越大,已变得不止是尖锐,而是种种尖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片狂啸。

啸叫声中,只听冷丁儿高声叫道:“三哥!”

然后,满屋啸响声中,他身子一腾而起,如一只海燕搏浪而飞。而左坚却手下加紧,在这一屋罡风内铁爪如钩,像要在浪尖劈出一道道铁线。

冷丁儿的身子却扶摇直上,直至腾到大梁之上,足尖猛地一勾,身子已倒悬而下,叮叮叮数声,击退了左坚追袭而至的铁爪。然后在左坚身形下落时,他腰身猛屈,人在空中成了一个跪谢的姿势,顿首叫道:“三哥,哗变当前,小怨可恕。无论如何,我冷丁儿这里给你赔礼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我还是先处理好这个乱局为重。”

他声音叫得极诚恳,人也同时在空中顿首一谢。

左坚身形已落地上,抬头一望,就望到冷丁儿那热切而真诚的眼。那眼光似乎把他心中某种深埋的东西也就此燃起——男儿相知,本在一心,那一刻他心中为冷丁儿的热切也腾起一丝相同的感受。

胡三却在旁边叫道:“这么就想了结吗?”

冷丁儿不理胡三,足尖一松,身形已要下坠。只见他单臂上举,身子倒腾而起,仅以一指勾住大梁。外面喧闹已甚,他知道此时自己就算出去,如果不先声夺人的话,只怕也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微微歉意地,他看了小令一眼,为要毁坏她搭建不易的屋子。然后响剑一举,就是一式“举火烧天”,借着手指一勾之力,他连人带剑,穿过那沙棘与油毡铺就的屋顶,破顶而出。

他在空中就已叫道:“少安毋躁,龙城守尉迟将军属下十七探马银阶副统领左坚在此!各位就此住手,以候吩咐!”

那些兵士哗变之处距这小小酒店不过里许。冷丁儿先声夺人,开始在店中恶斗时,一柄响剑倾力而出,带动了满屋的盆碗共鸣,就已惊动了众人。这时他又连人带剑破顶而出,只见空中沙棘枯枝与片片油毡同时飞散,那长剑的光芒一瞬间似已遮尽了月色,如一团水银泉涌般喷出,再加上他这一叫,本已运上了中气,可谓鹰唳猿鸣、龙吟狮吼,声震九霄,一时惊得人人回目抬头仰望。

冷丁儿为骇人耳目,这时全不藏拙,冲出茅屋顶足有丈许,然后才身子倒悬,如天炉倒倾、银河泻地,紫烟漫空,长天飞瀑。他的响剑虽不过一柄青钢,平日光华暗隐,此时一旦施出,却极银彩辉煌,足与皓月争辉。而那道发声的血槽却因是赤金点铸,在一片银瀑中爆出点点火星般的光亮。

火树银花中,冷丁儿前扑足有数丈,头顶距地不足半尺时,他腰身猛挺,一个倒翻,人已直直地落到地上,然后疾向前冲。

那边一众官兵已为此情此景耸动,不由齐齐喝了声:“好!”

就在这时,却见小店门口,为冷丁儿身形所带起的一片飞灰中,一道人影画了个极大极弯折的弧线,奔逸而出。

那人在拴马的柱子间一绕而过,掠过冷丁儿适才掠过的空中,在空中抓住了一片冷丁儿飞身而出时被沙棘刮落的一片碎布片,然后身子倒转,以退为进,画了个好大的“之”字,然后停在了冷丁儿身边。

他这一停停得也快,像一道奔驰的闪电猛地停在了黑云与大地的交界之缝,而他袖中蠢蠢欲动地露出了一条青蛇。

众人已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好!”

那却是陈寄。他与冷丁儿心意相通,已知冷丁儿欲图何为,所以不惜卖弄,疾奔而出,与冷丁儿一左一右,相距丈许地站在了哗变兵士面前不足百尺之处。

冷丁儿侧眼看了陈寄一眼——当此乱局,有这么个心意相通的兄弟,哪怕群情激愤,有如鼎沸,他也会在默契中感到一点儿信心。

接下来,却是左坚在店中快闪而至,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张百和与胡三。左坚为人处事虽间或急躁,但他也确实身经百战,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肃杀气度。

他跃出来,奔向的正是冷丁儿与陈寄夹峙的一对铁门柱似的中间空当儿处。

到了冷丁儿与陈寄这里,他却慢了下来,缓步向最前,开口冷硬道:“怎么回事?龙城守尉迟将军铁律军规之下,难道已没人知道煽动哗变的处罚了吗?”

【第五章 烧天】

那些出城来接应粮草的兵士共有四、五百人之众。他们本隶属龙城守尉迟将军手下左骠骑三营。营长姓祖,叫祖绍裘。

冷丁儿这时眉头紧皱,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和三哥不致伤损士气地平息掉这场突发的乱局。

陈寄得空却在一边打眼仔细望去,只见那五六百士兵站成围拢之势,被他们包围在中间、倒地呻吟的却是一个白胖的运粮官。

陈寄拿眼仔细认了认——他刚才出来因为急着要回冷丁儿的话,只揪住了一名士兵问了几句,未曾细看,此时才有工夫将一切看个清楚。

这少年的心本来就细,又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凡见过的人没有他记不住的。那送粮官此时满脸是血,淡淡月光下,他整个人几乎被打得脱了形,陈寄还是认出这送粮官就是以前在关中帅帐中见过的吴承平。

陈寄脑子里搜索了下,已低声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告诉了九哥。

……这吴承平的底细他却知道,据说这小子官阶虽不太高,在朝中却有大佬依靠,在关西帅帐中,连哥舒老帅好多时候都不得不被迫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朝中派下的高监军正是他的靠山。而那高监军,却是哥舒老帅一向也不得不顾忌的。因此供应龙城的粮饷一向也就把持在吴承平手里。偏偏这小子最是贪婪。哥舒老帅几番想动他都没敢动,因为,这里面本来就存在着一场交换——朝中对哥舒老帅耗费粮饷,令过万大军驻守龙城一事本多非议。如果不做这一点交换,也就换不来那个在朝中对皇上极有影响力的朝中大佬的支持,也换不来和高监军平和相处的局面,哥舒老帅在龙城这一件事上在朝廷中也就摆不平。

陈寄只见到九哥脸上的忧色愈重,两道挺直的剑眉纠结在了一起,九哥的眼睛本就有些深凹,这时那对眉毛在脸上像都遮出了一片阴影。

陈寄不由叹了口气。他游目四望,却见到跟吴承平的兵士约共有两百余人,这时他们已大半被打倒在了中间的空地上,剩下的还有不少黑影远远地奔逃出了圈子外,这时都悄没声息地在远处听候动静。

然后他才望向吴承平押送来的运粮车。

他看了一眼,才不由吃惊居然粮车是如此之少,几乎只要一眨眼间就可以数得清,拉车的也都是些老马。

——照说关中帅府向龙城一年只运送三次粮草,照这粮车的数量,怎么能够龙城中过万将士四个月的供应?无论怎么看,那粮食起码三成中要缺上两成,也难怪这些兵士要哗变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十七探马中位居最末的十七弟,这些关乎大局的粮草军用之事本无他去管的余地。他也一向不去想这些,只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算了。但此情此景,却也不由让他一个才入伍不久的少年不能不忧心了。

接着,他却把眼透过人群,向更开阔的官道两侧的大漠望去。

方才一眼望去,因为只盯着近处,还觉得人围如堵,这世间不得不争斗哗变的纷争是如此之多,人们因为怒气而填充围堵在那里的身影是如此拥挤,以致打眼望去,只觉密不透风。

可只要把眼稍稍向远处点儿看去,就只见几千里的大漠就那么平坦坦地舒展着它的荒凉与岑寂。这一点点人世的纷争,哪怕抽刀溅血、泼洒出百丈方圆的险恶狂暴,但融入这样广漠的一片洪荒中,却也不值什么了。

——这想头真让陈寄觉得无情以致伤情。

戈壁荒凉,石碛冰冷,沙漠瘫黄、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瘫软的黄。而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所戍所守、所争所斗、劳乏筋骨,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兵士见到左坚走出来,个个都不由一阵惊惧。

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十七探马中位居银阶副统领的三哥。十七探马虽是尉迟将军手下最倚重的消息来源,但与龙城中兵士并无统领之责,彼此一向也两不相干。

这恐惧是因为:左坚在加入十七探马之先,曾在军中主典军法。而他威肃之名,一向传播军中,龙城中将士提起他来只怕还少有不怯惧的。

——当日在左坚手下,只要触犯军规,小则杖责难免,大则枭首示众。他亲手杀的同袍弟兄只怕就不在少数。他也不过就是为了执法过严,得罪了尉迟将军身边亲信,才被众口铄金,不得不转入十七探马队中的……

……否则左坚如今也不会消沉郁郁至此。

左坚冷冷地环顾了那数百兵士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谁是领头的,说!是谁喊了第一声?自己站出来吧。”那些兵士一时鸦雀无声。

忽有一人抗辩道:“可是……”

左坚一挥手,“快斩”胡三猛地一跃而起,飞窜到人群中,一把扭脱了那人的下巴,又飞快地退回左坚身边,冷声道:“在我三哥面前,没有‘可是’。”

他动如脱兔,那些兵士被他如此快捷的动作弄得都有些目不暇接了。直到他退回左坚身边,那被他拧脱了下巴的兵士才在喉咙里发出惨哼。

接着却另有一人抗声道:“是他们克扣太……”

话未说完,未等左坚开口,张百和已一跃而出,飞跃到那人身前,伸手在他颈侧一斩,那人登时被打晕了过去。

以他们探马中五人之力,要对抗镇压数百兵士,本无可能。可左坚当日在龙城军中的积威在前,胡三与张百和出手又动如脱兔在后,一击即中,也一击即退,却立时镇住了那数百兵士的勇气。

只听左坚冷哼道:“好,没人自认是不是?那好!”

他猛地提身,一眨眼间就已来到队列之前,他举步走到一名兵士身前,伸手一扣就扣住了那名兵士的肩胛骨,冷硬地问道:“你说是谁?”

那兵士痛得一张脸上五官已纠结到了一起,在月光下皱成一块块癣疥般的阴影,他不堪痛楚地哼声道:“我不知……”

话没说完,只听“咯”的一声,左坚已掐断了他肩胛骨。

那兵士痛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左坚面上全不改色地道:“够义气呀,够义气!我只追首恶,但想逞义气的,就只管逞!”

说着,他已把手按上了身边另一名兵士的肩上。那人身上不由一阵瑟瑟,空气中猛地浮起了一股尿臊气,那兵士颤声道:“我……我……”

话未落地,左坚已冷酷道:“看你这点儿出息,吓得都尿了裤子,第一个喊的当然不是你了。但我没问‘你’,你不用说‘我’!”

说着,他侧手一击,那兵士已惨哼一声倒地抽搐。

接着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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