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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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2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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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韶正端坐在帅椅上,多年来风霜和劳碌染白了鬓角,让他比实际的年纪长了近十岁。但居移体养移气,王韶身荷重任,厚积如山的气势,也越发的凌人了起来。

在厅中东首,一名四十不到的将领也四平八稳的正坐着。方脸细目,肤色略黑,算是端正。只是嘴角紧抿,向下弯着,拉出深深的沟壑。一张脸死板着,像是被人欠了巨款……看他的脸色,少说也有十万贯。这位讨不回帐的债主,因为其父死于阵上,便在身边所有的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的标记,上阵杀敌,最是勇武无比。只看外相,姚兕的确英武不凡,不比种诂、种谊稍差,当是名副其实的名将。

姚兕见到王厚进来,便起身告辞。王韶亲自送了他出帐,转回来,王厚便把他运送粮草的任务向王韶交代清楚,缴回了令箭。

王厚顺利地完成任务,王韶这个严父也免不了要赞上两句。

得到父亲的夸奖,王厚心中也挺是高兴。笑说了两句,他才回头问着:“姚武之倒是来得快,朝廷下旨才没几天功夫吧,孩儿只是去渭源一趟,他怎么就到了?”

“大概是因为种谔吧?”王韶这已算不上是猜测,而是符合人情的事实。种谔已是三衙管军,而二姚还只是边疆的中层将领,他们怎么可能会服气?

“姚兕赶在第一个来,开战的时候,说不得也得让他占个先。”王韶又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的确,姚兕行动如风,没有半丝拖延,必然要大加酬奖。而王韶能奖励他的,就是开战后一个可以吃肉而不是啃骨头的机会。

……准备开战了。

就在一个月前,在朝堂上反复了半年之久的争执最终有了定论。旧有的陕西转运使路被一分为二。东面为永兴军路,西面为秦凤路,设立转运司,分别以长安京兆府和秦州为治所。

在这次的区划调整中,等于是将原本同归一处管辖的陕西军务后勤,从此划分开来。缘边四个经略安抚司,东面的鄜延、环庆归于永兴军路转运司,西面的秦凤、泾原两个经略使路的后勤转运,则交由秦凤路转运司负责。

泾原经略使路的粮仓渭州,由于知州同时也是泾原经略使蔡挺的治理,几年来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粮食连续丰收。加上因为蔡挺的坐镇,泾原从几年前开始,西贼就已经不敢随意涉足,这让泾原路的军粮损耗也减少了许多。因而州中的十几处粮囤中的粮食,几乎都是要满溢出来。

而将拥有从宝鸡到盩厔【今周至】这一片富庶平原、同为关中粮仓的凤翔府也划给秦凤路,其实也是表明了朝廷并不希望看到因为今年白渠流域的大面积减产,在粮食的问题上影响到河湟战略的顺利展开。

永兴军转运司因为年初的庆州兵变,原本最为富庶的白渠周边诸县,都成为亟待救济的地区,一两年内无力再向外做出任何后勤上的帮助。但有了渭州和凤翔府的支持,加上秦州亦是产粮区,而且军屯的成果也十分明显,使得王韶眼下没有后顾之忧。

有了朝廷的支持,彻底解决河湟的时间已经定在了明年夏收前后。而今年的任务,则是翻越鸟鼠山,攻下武胜军——也即是临洮——将大宋对河西的控制区,扩展到洮河流域。

要与木征直接对抗,还要防备之后可能的敌人,通远军眼下的兵力并不足以支持这样的行动。所以今次动员的是秦凤、泾原两路的军队。姚兕是第一个前来报到的将领,而接下来,泾原路和秦凤路的精兵强将也将汇聚于王韶麾下。

上万精兵汇聚一堂,如破堤之势,涌向犹未归附的临洮,让胡马远窜、不敢再行窥伺。再等到明年夏收,官军最后的一波攻势,将如洪水一般,将不肯顺服的蕃人全数淹没,不论是木征,还是董毡。

几年来的辛苦,就快到了最后的时刻,成功即在眼前,王厚幻想之中已是神飞天外,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王韶见怪不怪,已经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面前的公文。

王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看看厅内厅外,忽然奇怪的问道,“怎么玉昆不在?”

“好像是酒场那里出了什么事,听了消息,就变了脸色出去了。”王韶没抬头,只用笔指了指门外,“玉昆这么久都没回来,二哥你过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王厚答应了一声,不敢再打扰父亲的工作,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去。

骑上马,带着亲卫,王厚便往城东行去。韩冈最近向王韶和高遵裕要主持并改造酒场的工作,而陇西县城,原来的酒场就设在城东。

王厚打马匆匆而行,但当他经过一处营区时,一片中气十足的吼声震耳欲聋的暴起,惊到了他胯下的马匹。

在战马嘶叫声中,王厚几乎是滚着跳下马,用力扯定缰绳,将惊慌中的战马安抚。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原本是空营的地方。

营中多了一群身穿锦袄、手持银枪的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校场上操演着阵法。这群士兵,大约四五百人,正好是一个指挥的数目。人人身高体壮,长枪挥动如风,队列严整似山岳,行动间阵型亦是丝毫不乱,看着就知道是精锐。

‘想不到泾原路的选锋都给姚兕带来了。’王厚长吁一声,怒气收止,‘蔡挺还真是大方!’

选锋并不是军中正式的编制,在枢密院的兵籍簿上也没有这个军额,但四个缘边经略司,都有选锋或是类似选锋军的存在。是各个经略司从配下的军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所组成,基本上只有一个指挥,但战力可匹敌数倍的敌军。当初一举攻下了罗兀城的,就是种谔所率领鄜延路选锋。现在姚兕带来的,则是泾原路的选锋。

看了两眼泾原选锋的操演,王厚满意的收回视线。跳上已经安定下来的坐骑,往着酒场赶去。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二)
【迟了一点,很不好意思】
离着酒场渐近,一股酒糟味便扑鼻而来,近于腐败的臭味直透囟门。王厚喜欢喝酒,但他绝不会喜欢到酒场闲逛。但韩冈偏偏挑了这件事来做,自从回到通远军的这几个月来,没事就跑酒场里去。还弄出了什么蒸馏锅,用来蒸酒。
走到了酒场门口,王厚翻身下马,空气中传来的不再仅仅是浓烈刺鼻的酒糟味,还有韩冈饱含怒意的训斥,“这酒精是用来外用消毒的,不是给你们喝的。好不容易才出了几十斤,转过眼来就没了?我说你们啊……一个个都是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投机摸狗的事?!”
王厚连忙进门,只看到傅勍为首,王舜臣、苗履,还有几个将校,都站在韩冈面前,低头挨着训。
韩冈不论是在河湟还是横山,都是屡立功勋。虽然官位还差一点,但在军中已是积威深重,现在的缘边安抚司,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又敬又怕。一发起火来,就算最亲近的王舜臣,或是年纪最大的傅勍,都不敢稍膺其锋。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王厚的印象中,韩冈很少会这般发火。
“还能什么?给疗养院准备的酒精,好不容易酿出来的,全都给他们偷了去!”韩冈回头,怒意不减。但看到是王厚,却惊喜的站起来:“处道兄你都回来了。”
有了王厚打岔,王舜臣等人缓过气来,他上前涎着脸笑着,“三哥你弄出来的蒸酒喝过,别的酒就是跟水一样,怎么都喝不过瘾?本只是解个馋,谁想到一不注意就喝了这么许多……”
“你们喝得太多了!”韩冈回头又训斥着。
王厚在离开前,也曾尝过了一点蒸酿过的烈酒,给他的感觉并不好,“玉昆弄出来的酒精,烧得慌,喝一口就像着了火,你们怎么还喝?”
“是啊,我给这酒精起个了名字叫烧刀子,喝下去就是烧过的刀子在戳肚肠。”韩冈冷冷的笑了一笑,脸色突的一变,声色俱厉,“万物生长都要阴阳调和,孤阳不长,孤阴不生,人也不例外,无论阴气阳气,哪边重了都要伤身体的。伤口感染溃烂,便是阴气染疮所致。酒是至阳之物,所以用来祀神驱邪,喝起来也暖身。不过原本的酒因为水多,阳气不算充裕,所以我才会让人蒸酿酒水,蒸出酒精来清理伤口。可酒精阳气过重,也只能外敷,用来清洗伤口没问题,但喝下肚子,会烧肝烧胃,坏了身子。”
韩冈冒充医道高手已经冒充了很长时间,别看他一直不肯承认药王弟子的身份,但编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而且一点也让人戳不出破绽。活灵活现,宛如真的一般。
他再一瞪眼,扫过面色如土的几人,狠狠的说着:“以后喝出病来别来找我!”
王舜臣、傅勍他们担惊受怕的被韩冈撵走了。而王厚也被吓住了,扯定韩冈:“玉昆,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惊问着,看到韩冈方才一脸认真,心中已是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半真半假,只要不多喝,其实也没大碍。但不这么吓他们,迟早就给偷光掉。”韩冈摇摇头,他可不喜欢喝烈酒,想方设法让下面的工匠弄出蒸馏酒来,也是为了清洁伤口,保证疗养院中的医疗,不是让人喝得。但没想到,还是被几个酒鬼盯上了。若只是偷喝一点倒罢了,但傅勍和王舜臣却是一次几乎给偷光掉,韩冈哪能不暴跳如雷。
“不过这酒精……还是叫烧刀子好一点。喜欢的人不少,如果真的暴饮后才会有大碍,那拿出点散酒来卖也没关系。而且,玉昆你看……”王厚指了指脚下的酒坛,“这一坛酒大约十六斤,装酒精一坛,装普通的酒水还是一坛。但运送起来就不一样了。一坛烧刀子运到地头,只要兑上水就是三五坛出来了,相对于那些淡酒,省了多少运力出来?三五倍啊!”
韩冈发楞,他没想过还有这等说法,他清楚在苦寒之地,烈酒比过去的淡酒肯定会更受欢迎,不过再受欢迎,也不一定能弥补蒸酿过后、酒液浓缩的损失,直接卖淡酒反而更赚一些。
不过他没想到王厚能从物流费用上打主意。物流的确是困扰现在这个时代的难题之一,运输通道不畅,也是困扰大宋政府攘外安内的重要因素。
可是王厚的提议,对他韩冈、对缘边安抚司,又有什么好处?
通远军因为要保证粮草供给的缘故,酿酒是很少的,韩冈辛辛苦苦,弄出来的蒸馏酒不过是几十斤上下,勉强能装满三四只十六斤重的坛子罢了。也只有其他位于蕃区的寨堡,才会向蕃人贩卖酿出的酒水,这是边地军州最为重要的收入之一。
如果要私酿赚钱,更是不可能——酒水专卖的制度,在内地也许管得很松,但在陕西缘边,却是禁令森严,容不得有人违背。
“难道不能是由外地向通远军运酒?”王厚笑着韩冈的疏忽,这是很难得的情况,“原本要三车的酒,现在只要一车就够了。那样难道不方便?”
“那还要先把这个蒸酒的方子传到外面去。再让人把蒸酒的作坊搭起来。我们还有能有多少时间?”韩冈反问着。
看着王厚张口结舌,韩冈不为已甚,笑了笑,“还不如想想能不能赶在开战前,让缘边安抚司正式升格为经略安抚司。这可比运酒重要得多。”
“难说……”听到关心的话题,王厚把前面的话顿时丢到了一边去,“今年是不可能了,就不是到明年夏天总攻前,能不能让家严如愿。”
河湟之地转为经略安抚司,从秦凤经略司独立出来,这是自王韶一下,每一个缘边安抚司成员的梦想。如果能成为关西的第六个经略使路,以王韶的身份,他将能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经略使,而他之下的官员,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这个前提是夺下武胜军。现在只有通远军一地,安顿一个缘边安抚司只是勉强,如果有几个州一级的区划,这样才好组成一个经略安抚使路。”王厚又对着韩冈问着,“玉昆,你说是不是?”
韩冈这时正在叮嘱酒场的管事,让他重头开始蒸馏酒精,并让他小心提防,不要再被人偷了去。
拉着王厚出门,他才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接着王厚的话头,“而且通远军最好也要由军升州。从编制上,没有一个经略使路的治所会放在一个军的位置上,至少得是州。而当下的通远军人口还不足,不到万户,升为正式的州还是很勉强。就算天子和政事堂特别批准,阻力也很大。我们这边必须要先配合起来,不然事情会很难办。”
“说的也是!”王厚点了点头,走出门外,跟韩冈一起翻身上马。却是一眼瞥到路边走过的一名应该是厢军的小卒。愣了一下神,却又兴奋得叫了起来,“厢军!”
他返身过来对韩冈叫着,双眼亮得像是捡到了宝一般:“将兵法不是已经在关西全面推行了吗,朝廷可是要开始汰撤厢军了!”他愈加的兴奋,“光是陕西要汰撤的厢军听说都有三四万之多,要是其中能有十分之一转到通远军来,户口数转眼到了!”
靠着韩冈的争取,流放来的两千四百多户叛军,让通远军一下多了一半的户口。虽然暂时没有把他们编组成军,但光是组成保甲,就已经让渭河沿岸的屯田点防御力大大增强。前些日子就有了厢军要汰撤的消息,而且多达三四万。当时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想起来,却让王厚兴奋得无以名状。
“看看粮食吧,打一仗后还有多少存粮?”韩冈摇着头,当头一盆冷水,“厢军实边,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别说弄个万儿八千,就是三五千户,再勒紧裤腰带都赶不上粮食的消耗。”
关于平定河湟一系列的规划,韩冈全程参与。攻下武胜军和彻底解决河州木征两个阶段的用兵,之所以要跨年度,就是因为粮食不敷使用。
攻打木征,要等到明年五月。是准备先用存粮开战,然后等新粮上来补足,时间掐得很紧。如果有足够的粮食,那直接就能平推过去,到明年开春就可以总攻了。
可惜行军打仗,一切取决于粮食补给。再高明的将领,都没办法变出粮食来。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虽然都算是在军事上有所才华,但身处偏僻荒凉的边疆,出产难抵消耗,都必须精打细算的来过日子。韩冈有时都在想,以他现在善于节约的水平,回到家中,能把家计开支省去个四五成都没问题。
被冷水浇过,王厚冷静了下来。的确,粮食是困扰着河湟开边的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条束缚人的绳索,说不定现在王韶的帅府行辕已经摆到了河州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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