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燃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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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燃烧的时刻-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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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等引进、介绍给蒋的部队的?英勇守卫上海的部队是谁训练出来的?这些人啊!    
    不,拉贝提醒自己,这么感觉是不对的。蒋夫人,中国人当中的富人,有权势的人是不需要他帮什么忙的。他们是不会被马上就要涌入南京城的日军所伤害的,他们有条件躲到安全的地方。而他更应该为困在城内的人们着想,为他的雇员和佣人们着想,包括他们当中最不称职、在和平时期早就应该辞掉的那些人。他们需要他!    
    “梁,午饭和晚餐一定要做好一点……”他的话音被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和哒哒哒的机枪声打断,窗户玻璃发出啪啪啪啪的振响。    
    拉贝从椅子里跳起来,往窗口冲去。    
    是从东北方向的紫金山传来的,还有城南方向。南京的上空像被一个巨大的、恼羞成怒的魔鬼紧紧地攥在手里,不停地轰鸣。即使没有往常那种揪心的防空警报,他也知道日军的轰炸机几分钟内就会飞临上空。他被空袭洗礼了不知道多少回,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赶快往防空洞里撤!”拉贝顺手拎起装满了急救用品的应急包。梁、韩和其他雇员、佣人也都跟着往花园里的防空洞奔去。    
    花园里,许多被吓坏了的男女老少、包括邻居和在他的院墙内过夜的难民们都慌乱奔跑着,至少有一百多人。    
    “不要乱!”拉贝喊道。“离轰炸机到还有些时间呢。”大概是没有听见,或者没有听懂他德国口音浓重的汉语,人们继续一个劲地往花园里的防空洞和其他任何有遮掩的地方奔跑。有十来个人一头钻到了一面旗帜下,那是块长20英尺、宽10英尺的印有纳粹标志的帆布。十一月中旬,拉贝让佣人们竖好旗帜,让它面朝着天空,希望以此避开日军轰炸机。到目前为止,这一招似乎是有效的,发生过那么多次的空袭,还没有炸弹直接击中过他的院宅。    
    把人们指挥、安排到花园里能躲避的地方后,拉贝赶到一个入口挂着牌子的防空洞,牌子上写着:    
    西门子中国分公司南京办事处    
    营业时间:晚上9点至11点    
    他朝牌子会意地眨了眨眼睛。西门子董事会要是知道他的工作日已缩短为两个小时,大概会很高兴吧?    
    和花园里其他两个防空洞一样,这个防空洞也是由木板和泥土构成的,抵挡不了炸弹的直接打击,但可以保护不被碎弹片等伤着。原设计可以容纳十二人左右,现在三十几个人挤在里面,就像罐头里面的沙丁鱼一样。抱着喂奶孩子的妇女坐在中间,接着是带着大一些孩子的妇女,再就是男人。    
    一个胖胖的电报员缩在一角。起初,他每次都用胳膊左推右搡地挤到中间最佳的位置,自从被拉贝训斥后,表现一直很好。    
    洞里还有他的一个邻居,是个鞋匠,拉贝以前对他不满极了,因为有一次防空洞淹水达三、四尺深,都快要倒塌了,鞋匠连个人影都没有。现在,拉贝却把他当成亲密的朋友。防空洞一淹水,鞋匠和他的家人不用招呼就都主动跑来帮助用桶或盆往外舀水,一干就是一整天。鞋匠还亲手给他做了双棕色的皮靴,这让拉贝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因为弄不到标准的防毒面具,防空洞里的人都戴着纱布口罩,或是在嘴上捂着手帕或一条小毛巾什么的,以防万一。    
    不一会儿,便听见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的嗡嗡声,尖厉的哨音划破天空,炸弹落在附近,一声接一声地爆炸着。拉贝似乎已看见房屋倒塌、房子着火、到处是烧焦的尸体。不用出防空洞就能想象到,因为他已经目睹多次了,从飘荡在空中的气味就能闻出来。    
    拉贝转过脸来看看坐在身边的小女孩,她的身子在抖颤,涂满黑灰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拉贝拿起她的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手里。    
    又是一阵尖厉的呼啸,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抖动着。可以感觉到几天来已积攒了的两三寸深粘兮兮的泥水,不时有一片片的泥块从墙上掉下来,防空洞给水浸透了,今天空袭以后,要用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把水舀净。南京的海拔低,很难保持防空洞干燥,这一点很让人烦恼。南京的另一缺陷是夏天闷热得让人受不了,除此之外,南京……唉,那都无关紧要了。现在,哪有时间为这些琐事烦心呢!    
    防空洞震动得太厉害时,一个令人压抑的念头常会在他心里闪过:“如果今天能从防空洞里活着出去,就是万幸了。”    
    他还不打算死呢!他在11月23日刚庆祝过五十五周岁的生日。收到的礼物包括一条漂亮的围巾和一个许诺:韩的一位中国朋友答应提供两卡车、共计一百多桶的汽油和二百多袋面粉。这可真是了不得啊!虽然在兑现时出了些麻烦,可如果每天都有这么样的礼物的话,那不就意味着在安全区里安顿下来的成千上万的难民,每天就不会挨饿、受冻了吗?    
    附近又响起一轮震耳的爆炸,拉贝转脸看了眼身旁的小女孩,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亲爱的上帝啊,拉贝喃喃地祈祷道:请关照我的家人和与我同在的所有的人吧!其他鸡毛蒜皮的琐事就由我包管了。    
    拉贝觉得这么临时抱佛脚很有些心不够虔诚,他微微地笑了。多年来,他并不是一个每个礼拜天都坚持去教堂的虔诚信徒。    
    为了避开外面的爆炸和其他令人压抑的念头,拉贝从大衣口袋里取出短波收音机,身边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飘出的音符低沉回旋、震魂摄魄,它讲述着在一个暴风骤雨的日子里,一行黑黢黢的身影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在满是战争伤痕的大地上向着天边艰难地行进……    
    是贝多芬的降A大调《葬礼进行曲》。    
    荒唐!太荒唐了!世界上的音乐那么多,偏偏要放这个……    
    演播就要结束时,节目主持人用庄重的口吻说:    
    “本音乐由上海殡仪馆协会慷慨奉献给您——”    
    身边女孩满脸恐惧,拉贝难堪地耸了耸肩,不等主持人说完,就把收音机关了。一大早,明妮·魏特琳就起来巡视校园了。这所典雅的金陵女子学院是她亲手创办的。她负责了校园的设计、集资、美化、课程设置等一系列工作,如今这所中国的名校已成为许多妇女儿童的避难场所。    
    昨天遇见的那位年轻母亲还站在学院的大门口,注视校园外匆匆而过的人流,任凭泪水在冻红的脸颊上流下。    
    她十岁的女儿逃难时在人群里挤丢了。她要在这里等候,万一女儿流落到校园门口,这是她的希望。谁来安慰劝导,她都这么说,不肯离开,仿佛是被冻结在那里的雕塑,诉说着无辜百姓所蒙受的战争的痛苦。    
    陪着明妮巡视的海伦说:“我来劝劝她吧。”海伦走到年轻母亲的身边,跟她说了几句。年轻母亲摇摇头,还是不肯走。    
    海伦回到明妮身边,无奈地摇摇头。    
    难道还可以为所谓战争的必要性申辩吗?让那些狡辩者来看一下吧,只要来看一下这位母亲,看看这么多被吓坏了的妇女、年轻的姑娘还有那些孩子们每天涌进校园,还有她十一月下旬在下关码头和火车站所目睹的一幕:    
    从上海撤退下来的士兵们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在痛苦中扭曲,在低声的呻吟中颤抖;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的鼻子和眼睛上的伤口没有药品处理,就那么袒露着,看上去让人心里直发颤;另一个士兵的眼里透出死亡般的绝望,他的一条腿从胯部被打断了,伤口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华小姐,你看旗帜!”海伦唤道。    
    明妮从遐想中惊醒,抬头望去。    
    校园正门与主楼之间有块正方形的草坪,草坪正中竖立着一面随风飘扬的星条旗。    
    早在九月份,明妮就让人做了这面旗帜,竖立在草坪中央,好向日军轰炸机昭示金陵女子学院是美国的财产和机构。到目前为止,星条旗不负所望,像一把撑开的保护伞遮挡着学院的上空。    
    “你觉得它到时候能保护学校不受日本士兵的骚扰吗?”明妮问。    
    “希望如此吧,华小姐。”海伦答道。    
    “不知怎的,我喜欢你和学校所有的人都叫我华小姐,让我感觉像是家里人的呼唤,很亲切。”    
    “可不是么,你在这里安家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是的,如果把我在安徽的几年也算上的话,就是二十五年多了。”


第二部分 1937年12月12日 礼拜天第9节 只要宁宁平安无事

    明妮的家在离伊利诺州立大学十五英里左右的一个小村镇上,她曾在那所大学就读过。一个阳光灿烂的礼拜日下午,村镇的基督教教堂请一位刚从中国回来的女传教士布道:    
    “我为什么要去中国……因为在那块辽阔的土地上,每天都有上百万的人还没有沐浴上帝的恩泽就死去了。你能想象没有沐浴上帝的恩泽就死去是怎样的情景吗?啊,兄弟姊妹们,能想象每天在没有上帝恩泽的情况下生活吗?有没有想过,对现在、对未来都不抱希望会是什么样子吗!?”    
    即使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位传教士演讲时眼里闪烁的激情依然历历在目。    
    当时十岁的明妮坐在爸爸和弟弟之间(妈妈已于四年前突然病故),她热泪盈眶,当即立下志愿,长大后的事业就是把希望带给那个遥远土地上的人们。    
    在她终于长大、获得教育学的学位以后,她立刻加入了基督教海外传教协会,告别亲人,登上了开往中国的客船。    
    是的,二十多年来南京就是她的家。她熟悉南京的山丘陵地,喜欢城里城外的名胜古迹,亦喜欢附近宁静的碧波荡漾的湖泊,荷花覆盖的池塘。她已经学会了当地人民的语言,了解他们的文化,甚至喜欢上他们的饮食。筷子已经用得很娴熟了,可以与任何中国人相媲美。一年前她刚过了五十岁生日,中国同事和学生们为她举办了中国式的生日庆典,让她十分开心。她特别喜欢那些红纸祝词条幅、长寿面、寿桃、长生不老神仙像,还有最后放的噼里啪啦的炮竹,好不热闹。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她已经五十岁了。    
    那些吓坏了的妇女,削剪了头发、脸上抹了黑灰的姑娘,还有那些弱小无助的孩子们从五天前就开始涌进校园里,她们是中国人当中最困窘最无助的人了。她,明妮,能给她们带来希望吗?    
    明妮和海伦爬到南山上,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墙外的紫金山。校园里到处是避难的妇女和儿童。可不,每一棵树枝、每一簇灌木以及院墙上都晾晒着洗过的衣什。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所面临的压力有多么巨大,要为这么多的难民提供保护,而且还得解决每一天的吃、住以及最基本的卫生设施。    
    每次看见一棵灌木被折断、一枝菊花的茎被踩倒,明妮就禁不住心疼得皱眉头。她曾那么为美丽的校园自豪,十分喜欢那些半中半西的教舍,上翘的飞檐,挺拔的支柱,修剪整齐的花草,其中有不少都是她亲手种植的呀。    
    “华小姐,它们还会长出来的,”海伦宽慰道。    
    “会的。”明妮叹了口气,“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就会长回来的,长得很快很好的。”    
    稍过片刻,明妮继续道:“还记得四年前你爸爸第一次陪你到学校来吗?就像昨天一样。转眼间,你已经毕业,很快就要做妈妈了!”    
    “可不是嘛,我告诉爸爸时他差点没有晕过去。他还有些担心呢!”海伦吃吃地笑了。    
    明妮理解地点点头。外公忧虑地望着窗外,整个一天变得没有瞬间安宁。    
    夜幕降临后不久,紫金山上突然炮火轰鸣。宁宁站在堂屋的窗口报告说,城南那边的天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床在抖动,窗户玻璃在震颤,他不时瞅一眼惊呆了的宁宁,她头靠在窗沿上望着窗外,娇小的身影被远处爆炸痉挛似的闪光抛在墙壁上。    
    真像一场噩梦啊!可是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难以逃避的苦海中的一股恶浪。他希望这股恶浪很快翻滚而去,一切又重新恢复宁静。不过,所有的迹象表明,近几天还会掀起更大、更凶猛的恶浪。南京肯定是要失陷了,他忧郁地想,失陷后会怎么样呢?    
    宁宁似乎粘在窗户边,久久不肯离开。她在想什么呢?她才十二岁啊,但愿在这场战争中她能少受伤害,平安无恙地度过。    
    “外公!”宁宁终于在那口棺材里坐下来。    
    “什么事?”    
    “明天早晨一定要叫醒我啊。”    
    “一定。”他看见那双大大的眼睛在被抹黑了的脸庞上闪烁着不安。    
    “说话算话?”    
    他庄重地点点头。    
    宁宁慢慢地把棺材盖子挪正,在夜幕中睡去。    
    宁宁才十二岁,就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他知道即使南京在最后一刻被保住了,也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着她。而现在除非发生奇迹,南京是不可能被保住的。到时候宁宁能安全吗?他的心愿是在最困难的时刻仍然会在外孙女的身边。不,他的心愿是自己能承担所有的一切。只要宁宁平安无事。可他知道世间万事都有自己发生的时间和方式,是不会随他的意愿改变的。想到这里,他深深叹息。    
    与此同时,他没有只坐在那里默想,等待觉悟,等待苦难的结束。他觉得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大概是会那么做的,可他做不到。他是个真诚的、但不一定是纯粹的、彻底的佛教徒。他骨子里孔老夫子的伦理以及其他世俗的东西很多,他对佛教经书的阅读是兼收并蓄的,更准确地说,是带随意性的,并没有排他性地追随、笃信禅宗、净土或其他什么宗派。他吃斋念佛,有什么就读什么。每天虔诚地念佛对他的心灵会有一种安抚作用。他的愿望是有一天能真正地觉悟、超脱此生无边无际的苦难。同时,他在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承诺和义务,在他看来,为了自己的觉悟、来世的安逸而放弃这些承诺和义务,是一种亵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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