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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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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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双眉,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不够男性化与刚强,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恰到好处,兼具阴性美与阳刚,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线条美好的唇。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间。    
    “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马蒂轻声说,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颓丧的渴望。”海安说,他撇嘴吐掉草叶。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    
    “……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这座岛,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住下来,一辈子住那里。很好笑吧?”    
    “并不难理解。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那只不过是你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间。”    
    “那么你不是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    
    “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就算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    
    “难哪。”马蒂叹息一样说,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


第二章伤心的客人(4)

    “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你抛不开这里的生活?你想说我们从小被教养成社会机器中的一环,一个螺丝钉,脱离这个生命体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据?你想说从读书开始到大学毕业你已经融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条不归路,结果变成了放弃台北也是条渺茫的不归路?你害怕一旦放手,万一后悔了却回不了头?你不想跟旁人比赛,可是整个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疯狂的竞跑,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个落队的人?”    
    “我不晓得……也许是吧?”    
    “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认同了。”    
    “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像今天一样颓废了。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好,那么我给你一分钟,告诉我你是谁。”    
    马蒂一愣,之后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马蒂,今年二十九岁。台北人,不,江苏人,台北出生。辅大外文系毕业,主修英语。已婚……现在分居。我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担任秘书,血型A型……现在住木栅……”她的速度缓了下来。    
    “这就是你?”    
    “是啊。”    
    “我所听到的,都是社会阶级或团体的标签,是从一般社会认同的角度下去描写的你,那是别人眼中的马蒂。试着不要用纵向的时间来丈量你的生命,还要横向去探测你生命中的深度,然后抛开社会符号,再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马蒂……今年二十九岁,没有一年过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读教科书,我很孤独,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家,个性又内向,我很爱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懒,我有满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该去爱谁。我现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让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个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机会脱离这种生活。我要什么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有阳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别人请假,得到准假后才去自由走走。对,不用向别人请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别人交代我,不用跟别人一窝蜂地去追求那种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长出翅膀,自由自在飞翔。这样的说明,及格了吗?”    
    “很好。你没有理由不自由。”    
    “在这个世界上,谁自由了?”    
    “问题还是一样,你太在乎别人的认同了。当你说你不自由时,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别人足够的认同,那带给你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压力,于是你觉得被压迫,被妨碍,被剥夺。马蒂,翅膀长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别人对于飞行姿势的批评,所以你飞不起来。”    
    “你所说的是不顾任何道德规范,全然放纵的自由?”马蒂问。    
    “有何不可?”    
    “难道那就自由了?难道挣脱了一切社会规范枷锁,就不会变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隶?”    
    “很好,你读了些书了。在这个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隶,有法律上的奴隶,也有价值观或道德上的奴隶,看你要做哪一种。没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你不存在于社会,可是没有社会就不会有现在的你。我所说的放纵的自由,主要是从你被灌注的价值观、人生观上的解放,这是你的生命,社会滋养你,现在够了,开始切断社会对你的脐带,专心尽情地做你自己。”    
    “像吉儿说的,太自我主义了吧?人人都这么想,社会就垮了。”    
    “又是价值观问题。你被你所学到的价值观困住了。要从价值观中自由,自由到连没有价值观了也不在乎。”    
    “那很需要勇气吧。至少需要……需要……”    
    “知识与智慧,还有钱。”    
    “我不像你那么幸运。老天爷对人并不公平。”    
    “本来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遗憾?要知道大自然厌恶的就是平等。公平来自比较的概念,一比较你就陷于尺度上的束缚。”    
    “那么你很自由了?”马蒂问。    
    “我是。”    
    “你什么也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么?”    
    “伤心咖啡店。”    
    伤心咖啡店打烊了。素园帮小叶洗净了所有的杯盘,擦抹了全部的桌面,小叶给她叫了无线电计程车,目送她离去。    
    小叶在半个小时前,吞下了客人馈赠的康得六百胶囊,现在停止了咳嗽。她熄掉海蓝色的店招,店里突然变得很晦暗,昏沉沉的黄色灯光,还有小舞池上兀自旋转的玻璃灯球,映照得四周非常幽静迷离。小叶关掉音乐,开始觉得头很沉重。    
    小豹子跳进柜台后的猫篮里打盹。小叶把它的猫碗洗了。另一只猫碗,星期六所有,已经闲置多日,碗里结了几缕蜘蛛丝,小叶蹲下来看蛛丝上的七彩反光,她把这只碗也洗净。    
    小叶打开店里的小鸟笼,鸟笼内有一只安静的翠绿色小鸟,一般人称为爱情鸟。小叶将食指伸入笼中,爱情鸟驯服地跃登她的指上。小叶带着它在店内走了一圈,又在小舞池上张开双臂旋转,旋转时那只小鸟就缩紧颈项,将螺状的鸟嘴对准前进的方向,怔忪悚望,旋转的风吹拂着它颊上的红色羽毛,但它并不飞翔。小叶头昏了,她将爱情鸟送回笼中,填满了食料。    
    小叶提了一桶水到店外,在外头她找到海安的纯白色跑车。除了惯常骑用的重型机车外,海安还有两辆轿车,其中这辆常驻在店门口。小叶先启动引擎热车,再把车洗干净。    
    小叶累坏了。她决定明天再结算账目。海安今天不会再进来的,她刚刚曾看到海安与明子在店外长久伫立。小叶拉下铁门。在伤心咖啡店门口旁边,有一道水泥梯通往这栋建筑的楼上,楼上是三间分租的套房,小叶租了其中一间。    
    小叶回到卧房。她洗澡。她梳了梳短发。脱下的哈雷皮带与领带挂在她衣柜里,整排粗犷的男孩服饰中。小叶换了棉质的T恤短裤,困了,但是她来到书桌前。桌旁有一座小书架,摆满了对她的年纪与学历而言非常艰涩的书。她略作浏览,最后决定读英文就好。    
    小叶打开最新一期的空中美语杂志,将录音教材放进随身听,戴上耳机,取出字典与笔记本,开始跟着录音带读诵起来。这一课教的是“向商店退货”实用美语。    
    小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第二章黑暗不能造成阴影(1)

    陈博士很焦躁,他打了两次内线给总机,交代马蒂一进办公室就向他报到。现在他索性站起来透过玻璃门望出去,马蒂的坐位还是空的,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陈博士通知干部们,决定还是准时召开业务专案会议。专案会议在小会议室中进行,只有两位副总级和八位副理级干部参与,再加上陈博士自己和秘书。依惯例专案会议时大家都不落座,站着开会,可吸烟。    
    外贸部副理刘姐第一个进入会议室。她抓时间再阅览一次专案资料,不懂的细节之处,她用铅笔在资料上详加圈注,待管理业务的黎副总进来时,她低声谨慎地逐一求教,求教完后她的资料上是更多的注解笔记。    
    黎副总拖着沉重的脚步,不能坐下来开会让他十分不爽快,但他从来没有向陈博士表白过这个小小困扰。他的年纪没有陈博士大,不过常年的酒肆应酬,让他的外貌及心情都呈现出未老先衰的征兆。黎副总抽烟,看起来很潇洒地斜坐在会议桌上,陈博士并不反对这举动。黎副总闭目养神。    
    陈博士吩咐准备了录音装置,好让马蒂事后整理会议记录。现在干部们都到齐了,包括闭目养神中的黎副总,全部的人都很肃穆。陈博士将大家环视一匝,这些干部,公司的脊梁骨,伴着他走过了好长的创业之路,他以一朝天子的情绪看着这些鼎国重臣,心里很复杂。    
    创业伊始需要的是拼命的伙伴,事业平稳后,他理想的干部是沉稳,强健,眼光长远,有与公司同进退的热情,还有绝对的忠心。眼前这批干部们虽各有长处,却没有人拥有全部的美德。当年创业时,与他一起从那家国际大企业出来独立门户的三个伙伴,已经在多次的倾轧较劲后,又纷纷求去再独立门户,此后陈博士手上有的,就是这批虽堪用但不完美的二等兵。    
    二等兵!陈博士常在经营不顺手时这么愤愤地埋怨着。管业务的黎副总资历最深,陈博士曾给了他一切往上爬的机会,现在他爬到顶了,失去冲动之余还隐隐有拥客户自重的倾向,也不懂得保养身体,真要把路走得窄了再下不了台吗?掌内部管理的吴副总也不够聪明,心态保守手段却又特多,把整个组织管理弄得暮气沉沉,跟不上公司架构膨胀的脚步,事事还要陈博士操心指点,像头牛一样!刘姐,自命是公司的管家婆,她这么想也好,公司缺不了这种忠心耿耿的老仆,但她天资不足是一大缺憾,职务内容换了又换,还是表现不出色,总不能因为她忠心,就得劳动陈博士不时为她的角色职责格外费心吧?    
    陈博士要黎副总主持会议,他站次席观察着,脑筋不停地运转。公司需要新血,培养成熟后再渐渐赋予大任。至少像马蒂一样反应灵敏思考细密的员工,就是值得长期栽培的,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又让人轻易宠信不得。昨天明明跟马蒂交代了,这个专案会议他非常重视,可是今天马蒂却不假迟到,她最好有一个充分的理由!陈博士这么想,最好是有足够的理由,不要让他有期望遭辜负之感。现在的年轻人!五十五年次以后的都变质了,抱怨太多,示忠太慢,跳槽又太早,常常害陈博士的苦心白忙一场。六十年次以后的,陈博士不敢想象,他们有令人费解的轻率的价值观,时下称为草莓族,胸无大志但求快活,也不想苦干往上爬,也不要买房子,人生就是享乐,姑娘爷们今天不爽就请假去唱白天的减价KTV,简直是社会的蛀虫!要是交棒给了这一代,谁来持续台湾的经济奇迹?    
    黎副总主持的讨论离题了,陈博士开口插了些话,顺便将会议主持权接回自己身上。黎副总又点了一根烟,陈博士要刘姐将空调开大。    
    马蒂躺在床上怔怔望着灰色的天空,一群麻雀飞过窗外,她看看闹钟,十一点半,事实上她十点多就醒了,却只是躺着赖床。    
    这期间她也曾想奋力起床去上班,顶多只是迟到一个多钟头,但她终于还是躺定了,反正为时已晚,干脆请整个上午的假。    
    昨天与海安在河堤边聊到半夜,回到家时已经太晚,怕吵到阿姨她连澡也没洗,就脱衣躺上了床,极度疲惫却又睡不着,盯着夜空胡思乱想。上这个班是很自然的选择,她没钱没归宿必须经济独立,但是她并不想一辈子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生命抛到一种无尽的规律中,像钟摆一样地过活。更可怕的是无处可逃,因为到哪里都一样,人人都在拼命开拓自己的地盘,就如海安说的一样。    
    而比可怕更可怕的情绪是对自己失望。马蒂想到明年她就要满三十岁了,对于一个城市人来说,三十岁是一种意义非凡的里程碑,如果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经营出一个堂皇的身份,一个掷地有声的工作,那么这个人就要被宣布是个不长进的、社会适应不良的、混不好吃不开的次级品。这是马蒂正要遭遇的处境。    
    一事无成,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压力。近来的马蒂越活简直越茫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往哪里走。年近三十的她,只能在一家中型企业中,领微薄的薪水做个小职员,连换工作的本钱也每况愈下,有时候真想全部抛开,既然不喜欢一般人典型的人生观,那为什么不跳出来,走一条全新的、没有人走过的路?    
    办不到。一方面怕自己会饿死,一方面又怕那路上的荒凉。    
    昨天夜里海安的谈话,意外地带给了马蒂新的想法。她望着灰色的天空,放纵自己的灵感,开始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中,出现了一丝峰回路转的感受。人,只要物质上有起码的保障,其他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去跟随别人?    
    基于保守的习性,马蒂想,试着在工作上双向发展,也许是眼前值得走的路。伤心咖啡店像是个及时出现的答案,那里像一片土,可以供马蒂滋长出她从来也不敢伸出的臂膀。    
    马蒂决定,今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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